他的法语有所荒废,讲起来比较费力,但远非初级水平。
他突然举起双手,但很平静。“现在我只是你的一个同事。我提的问题是认真的。”
“是同事……还是密使?”
“我亲爱的马弗罗密查利斯,如果你想象——”
他用锐利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学生常常拿他开玩笑,说是只要他走过,知了都会停止鸣叫。
他凝视着我。“你认为我们的学校是一所好学校吗?”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们的学校办得好吗?”
“你不是专门跑来跟我说这句话的。”
我不耐烦地耸耸肩:“从学术上说,不错,这是明摆着的事。”
“我对事态的发展感到遗憾。”
他又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切入正题:“为了我们的学校,我不喜欢有丑闻。”
我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
我注意到他使用第一人称单数的含义。
我又吃了一惊,因为以前他一贯用希腊语对我说话,从不用别的语言,我一直以为他不懂其他语言。我让他进屋里来。他迅速瞥了一眼打开放在床上的箱子,请我坐在书桌后面。他自己坐在窗子旁边,双臂叠放在胸前,眼光敏锐犀利。他有意让沉默来替他说话。我明白了。在校长眼里,我是个坏教师。他则认为不尽如此。
“你早就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我有话跟你说,于尔菲先生。”
又是一阵沉默。他说:“我们希腊有一首古老的民歌唱道,偷钱买面包不算偷,偷钱买黄金才有罪。”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看我理解不理解。“如果你想提出辞职……我可以保证上级会接受。那封信就一笔勾销。”
他站在那里,密切注视着我。我站在门口,因为充满愤怒,对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感到惊奇。他向我暗示,要是情况许可,他是会设法帮助我的。他不动声色地开口说了话,用的是法语。
“哪一个上级?”
他的名字叫马弗罗密查利斯。他主管学校行政,兼管纪律,像军营里的人事行政参谋。快五十岁,偏瘦,精神有些紧张,开始谢顶,即使和其他希腊人在一起也显得沉默寡言。我极少和他有来往。他是个现代希腊语老教师,有自己的历史传统,是狂热的爱国主义者。德军占领期间,他在雅典办了一份著名的地下报纸,当时他使用的古典笔名“赶牛棒”一直沿用下来。尽管他在公众场合总是对校长唯命是从,但是在学校生活的许多方面,还是他的精神起主导作用。希腊人灵魂中残存的拜占庭式倦怠、漠然比其他任何民族都多,他对此十分痛恨。
他淡然一笑,但没吭声,我知道他永远不会说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坐在桌子后面,我觉得自己像个专横的审问者,他是勇敢的爱国者。最后,他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说:“我们有一个极好的科学实验室。”
我回到房间后,没有多少时间收拾行李。不到五分钟,就有人来敲门。我冷笑一声,猛地把门打开。没想到站在门口的法庭判官竟是副校长。
我知道这件事,还知道战后学校重新开张的时候,一位匿名人氏捐赠了实验设备,教员们“传说”那钱是从一个富有的通敌者那里弄来的。
我没有把话讲完。我用极为蔑视的目光扫视他们,扬长而去。
我说:“我知道。”
“天啊。”我放声大笑,对安德劳楚斯摇动手指。体育老师随时准备向我扑过来。“现在你听着。你告诉他,我要去雅典,我要去英国大使馆,我要去教育部,我要去报社,我要搅它个天翻地覆……”
“我是来动员你辞职的。”
“校长还说,”安德劳楚斯翻译道,“今天早上吃早饭时,你对一个同事发动疯狂的袭击。他对拜伦和莎士比亚的国度一向十分尊重,你对他的这种尊重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
“像我的前任们那样?”
这闹剧真让我受不了了。我站了起来。校长说话了,严肃的老脸上噘起一张嘴。
他没有回答。我摇头。
在副校长的示意下,安德劳楚斯拿起一张纸,开始念起来。“对你的意见有这么几条。一、你未能融入学校生活,上学期几乎每个周末你都外出。”我开始冷笑。“二、你两次收买班长替你上辅导课。”这倒是真的,但是所谓收买只不过是免了他们欠我的作文。迪米特里艾兹提起过这件事,只有他会汇报这件事。“三、你没有及时批改考卷,这是学校一项很严肃的工作。四、你——”
他拐弯抹角逐渐接近事实:“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要求你宽恕什么。我只要求你宽恕这个。”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学校。
我对老校长做了个鬼脸,带有威胁的意思,其实我大半已经相信他是真的不理解了。
“我听说你认为我是个坏教师。”
“不理解?”
他说:“我们会给你写一封很好的推荐信。”
“校长对你的话表示不理解。”
“这不是回答。”
校长和他的副手用希腊语快速进行对话。我听到康奇斯的名字两次,但是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安德劳楚斯奉命翻译。
他耸肩:“如果你坚持……”
安德劳楚斯听了感到困惑。“他是谁养的狗?”他把我在愤怒之中重复的话翻译出来,但是校长似乎并不感到难堪。其实他是个体面的傀儡,更像美国的学院院长,而不是真正的校长,不可能搞阴谋不公正地解雇一个教师。迪米特里艾兹被打得鼻青眼肿真是活该,他比我怀疑的还要坏。迪米特里艾兹,康奇斯,还有第三个有影响的人物在董事会里。一份秘密报告……
“我真的那样坏吗?”
我说:“我不知道校长也被康奇斯收买了。”
“我们这里的位置只留给最优秀的教师。”
无需审判,只有判决。我抬头看四个人的脸。如果他们脸上有什么表情的话,唯有尴尬。我甚至在安德劳楚斯的脸上看出一丝遗憾,但是找不出串通一气的迹象。
在他的逼视下,我低下了头。箱子在床上等着。我想马上离开,到雅典去,到任何地方去,到不暴露身份不介入是非的地方去。我知道自己不是好教师。但是我在其他方面一无所有,一无所长,不可能承认自己连教师都当不好。
根据合同规定,你的薪水发至九月底,你回家的旅费由校方支付。
“你要求的太多了。”他在静默中等待我把话继续说下去,仍然毫不宽容的样子。“我在雅典可以保持沉默,但是有一个条件:他在那里和我见面。”
拜伦勋爵学校管理委员会考虑了校长提交的报告之后遗憾地决定:本委员会必须终止与你签订的合同,理由是你的行为不合教师规范,违反该合同第七条的规定。
“这不可能。”
我一坐下来,他们马上给我一封信。从信头看,是从雅典的地方教育董事会寄来的。信是用法语公文体写成的,日期是两天之前。
静默。我真怀疑,他对学校的狂热责任感和他对康奇斯的忠诚如何能够共存。一只大黄蜂在窗口气势汹汹地盘旋了一阵,飞走了,那情况和我壮志未酬怒气已消一样。
不出所料,下午第一节课一开始,我就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除了老校长之外,还有副校长、男生宿舍老舍监和体育老师。我想,把体育老师请来,大概是怕我又大闹起来。老舍监安德劳楚斯法语讲得很流利,显然是到这个军事法庭上来当翻译的。
我说:“为什么会是你呢?”
我转身走出去。迪米特里艾兹开始用我听不懂的粗话破口大骂。一名服务员站在门口,我叫他把咖啡送到我房间来。我就坐在那里等。
他笑了,笑得很勉强:“那是战前的事了。”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班长、级长们高喊保持秩序。体育老师冲到我后面,抓住我的手臂,但是我冲他怒吼,我就要这样,这算不了什么。迪米特里艾兹站在那里,像俄狄浦斯,双手捂住眼睛。他冷不防一头向我撞过来,乱抓乱踢,简直像个老太婆。体育老师很瞧不起他,一步跨到我跟前,轻而易举地牢牢抓住他的双臂。
我知道他以前并不在学校教书,那一定是在布拉尼。我低头望着桌面。“我想马上离开,今天。”
他面前有一盘面包泡牛奶,还撒了蜂蜜,他早餐专爱吃这东西。我伸手一掀,把盘子里的东西泼了他一脸,流到他的衬衫和昂贵的西装上。他跳起来,用双手轻轻拂去衣服上的脏东西。当他抬起头来,像孩子一样气得满脸通红望着我的时候,我相准了部位一拳揍过去,正中右眼。虽然不能获龙狮戴尔奖带,但下手还是挺重的。
“这可以理解。可别再搞出什么丑闻来了。”他的意思是早餐的事情发生之后。
又是全场鸦雀无声。迪米特里艾兹涨得满脸通红,低头望着桌子。
“我会考虑的。如果……”这一回轮到我做手势了,“只为这一个。”
“给我站起来,你这只妓院的虱子。”
“好。”他说得很亲切,绕过桌子来抓住我的手,甚至还摇摇我的肩膀,康奇斯有时也会这样做,仿佛是要告诉我,他相信我的话。
他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对身边的学生耸了一下肩。我又用希腊语把话重复了一遍,还加了一句希腊常用的嘲弄话。
说完他很快就走了。
“给我站起来,他妈的。”
我就这样被开除了。他刚走,我马上又愤怒起来,再次为自己没有使用鞭子而愤怒。我并不在乎离开学校。再拖一年,假装布拉尼不存在,沉浸在酸楚的过去……简直不可想象。但是离开这个小岛,离开阳光,离开大海,还真舍不得。我向外眺望橄榄树林,突然感到有如断肢之痛,倒不是因为制造了一件丑闻显得自己卑劣,而是因为一事无成。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已经被剥夺在弗雷泽斯继续生活的权利了。
我没有去上第一节课,我要等到早餐的时候用奇特的方式重返学校生活。我一出现在餐厅里,全场突然鸦雀无声,好像往蛙声一片的水塘里扔进一块石头,突然寂静下来,然后又逐渐恢复一些声音。有些学生龇牙咧嘴地笑。其他老师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我犯了弥天大罪。我看见迪米特里艾兹在餐厅的另一边。我径直朝他走过去,动作迅速,他来不及行动。他想站起来,但是一看势头不对,吓坏了,马上又坐了下去。我已经逼到他跟前了。
过了一会儿,我强迫自己继续收拾行李。财务主管派人给我送来工资支票和旅行社地址,到雅典以后要回家得跟旅行社联系。中午刚过,我最后一次走出了学校。
唯一真正的证人是迪米特里艾兹。我从未能迫使他承认什么,但是我记得他起初似乎什么都不知道的可爱样子。在我去布拉尼之前,他们一定有一段时间主要依靠他获取有关我的情报。我曾经和他讨论过学生的情况,知道他的判断能力还是挺敏锐的,特别是在区分真正用功的学生和聪明但不用功的学生的时候。一想到他打过我的小报告,提供十分详尽的情况,我感到极为愤怒。我很想找个人进行肉体上的报复。我还想让全校都知道我在生气。
我直接前往佩达雷斯库的住宅。迎出来的是一个农妇,医生到罗得岛去已经有一个月了。接着我到山上的别墅去。我敲大门,没有人应门,锁上了。我又回到村里,到旧港口,到和巴尔巴·迪米特雷基见过面的咖啡馆去。不出所料,乔久果然知道附近一座农舍里有一个房间可以给我暂时使用。我叫了一个侍从推着一辆小车回学校去取我的行李。我吃了些面包和橄榄。
随着曙光来临,我的心情越来越阴郁,不知是我的天性使然,还是在我上一次的长时间睡眠中康奇斯用库埃方法给我灌输了什么乐观主义的结果。我心里很清楚,要说明事情的真相,我既拿不出证据,也提不出证人。康奇斯坚信后勤的重要性,他的撤退路线不可能是没有组织的。他一定知道,他马上面临着我可能报警的危险,如果我真这样做,他将采取什么行动是可想而知的。我猜测,此时他和全体“演员”早已离开希腊。除了像赫尔墨斯这样的人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审问了,而赫尔墨斯知道的情况可能比我想象的还少。佩达雷斯库是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两点,我冒着午后的骄阳,吭哧吭哧地穿过仙人果树篱,向中央山脊进发。我带着一盏防风灯,一根撬棍和一把钢锯。不搞丑闻是一回事,但是不搞调查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