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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萨克罗·斯佩科隐修院

7月14日

苏比亚科附近

我挑出一封从意大利寄来的信,首先打开来看,因为我想不出有谁会从那里给我写信。

亲爱的于尔菲先生:

三点差一刻,我默默地爬上教师宿舍的楼梯。我的房间很整洁,井井有条。唯一的变化是那一大叠考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封信。

你的信已经转过来了。起初我决定不给你回信,但是经过考虑觉得,如果我写信通知你,我不准备参加讨论你希望我参加讨论的问题,可能更公平些。我对这个问题所做的是最后的决定。

我身边坐着一家人,丈夫背朝我,头枕在一只袋子上,两个孩子夹在他和他妻子中间取暖。他们身上只盖一条薄薄的毛毯。妻子有一条白色围巾,以中世纪方式系在下巴上。约瑟和马利亚。她有一只手放在面前一个孩子的肩膀上。我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摸,他们给我的钱还剩七八英镑。我环顾四周,把钞票卷成一小团,迅速弯下腰,偷偷把钱塞在女人头后毛毯的一个褶缝里,然后悄悄离开,仿佛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如果你不再以任何方式重新提出这一要求,我将表示十分赞赏。

德康。米勒。用锄头给萝卜松土除草。

你诚挚的

船快到弗雷泽斯的时候,我走到甲板上。海上一片黑暗,海风习习,有黑鲸露出水面。虽然还看不见别墅,但是我已经辨认出布拉尼岬角的轮廓,当然没有灯光。我站在前甲板上,看见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人,那是贫苦农民坐的统舱,这就是另一些人生活的奥秘。我真不知道康奇斯的假面剧到底花了多少钱,五十个这样的农民一年辛苦忙到头,可能还挣不了那么多的钱。一个人则一辈子也挣不来。

约翰·莱弗里尔

小汽船遇上风浪,左右摇晃,前后颠簸,半夜才到。它像一个深海怪物,珍珠似的灯光似乎被一根根海绿色的带子串着,装饰着小汽船。我和另外两名乘客被小船送到了汽船上。我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坐了两三个小时,努力摆脱晕船和一个雅典蔬菜水果贩子的纠缠,他是到莫奈姆瓦夏收购西红柿的,老想跟我说话。他对价格抱怨不休,总是用希腊会话方式谈钱,不谈政治,谈到政治只是因为它与钱有关。后来晕船逐渐减轻,我对他也不那么讨厌了。他和他那一堆用报纸包起来的大包小包,都可以看出是什么东西,是从哪里来的,都属于我已经返回的真实世界,但是在今后几天里,不管遇到哪一个陌生人,我都会用疑惑的目光审视他。

信写得干净容易辨认,无可挑剔,但是内容全拥挤在信纸中央。如果这不是一封最后的伪造信件,我可以肯定写信人性格古怪,爱整洁,可能处于某种隐居状态。当我还在牛津念本科的时候,常常见到这种感情枯竭的年轻天主教徒,他们说话故作高雅,整天叽叽喳喳地谈论诺克斯街和农场街。

我顶着大风走过堤道,来到大陆小村庄,那是轮船停靠的地方。我在村里的一家酒馆凑合着吃了一顿饭,还在厨房里刮了一下脸——是的,我是一个旅游者——问了厨师兼服务员一些问题。他知道的并不比另一个人多。

下一封信是伦敦一个自称女校长的人写来的,写在地道的专用信笺上。

伯罗奔尼撒到处都有城堡:科罗恩堡、梅索恩堡、派洛斯堡、科里费森堡和帕萨瓦堡。它们都有巨大的地下蓄水罐。从莫奈姆瓦夏到那些城堡去,一天之内均可到达。

朱莉·福尔摩斯小姐

我和他一起坐下来,喝葡萄酒,吃橄榄。凡是能打听到的事情我都打听了。首先,我算错了一天。审判不是在当天早上,而是在前一天。是星期一,不是星期日。他们又使用安眠药让我睡了二十四小时以上,我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他们从我的脑子最深处刺探到什么东西。莫奈姆瓦夏没有电影公司,没有大群的旅游者,从十天前开始连外国人也没有了……一个法国教授和他的妻子。法国教授是一副什么模样?是一个很胖的男人,他不会讲希腊话……不,他没有听说昨天或今天有人到那里去过。天啊,根本不会有人来看莫奈姆瓦夏。那里有没有大型地下蓄水罐,墙上还画了画?没有,根本没有那样的东西。那里纯粹是一片废墟。后来,我走出旧城门,从悬崖底下经过,看见两三个破烂不堪的小码头,在那儿让一条小船悄悄开进来,从船上下来三四个人和一副担架,是不成问题的。他们不必经过村里还住着人的少数几幢房屋,他们还可以在夜间来。

福尔摩斯小姐曾和我们共事一年,当时她教古典作品,也给低年级学生上点英语课和《圣经》课。她很有希望成为一名优秀教师,为人十分可靠,工作认真,很受学生欢迎。

我一挥手,说这无关紧要,不理睬她的愤怒询问。我终于来到一条无人居住的小小主街道,不到六英尺宽,两旁挤满了房子,大多数房子都关上百叶窗或者空置。但是有一家挂着一块招牌,我就走了进去。一个蓄胡子的老人,看样子是酒店主人,从一个阴暗角落里走出来。

我知道她当时很想从事戏剧生涯,但是听说她要回来教书,我还是很高兴的。

“拍什么影片?”

我还要补充一点:她在我们每年的戏剧演出中是个很成功的演员,是学校基督教青年会的领头人物。

我说我是英国人,是一家公司的,到那里拍一部电影。

我热情推荐福尔摩斯小姐。

“你是谁?”她想知道。“到哪里去?”希腊农民向我提了两个荷马式的古老问题。

这封信写得很有趣。

我穿行于两边都是粉刷房屋的小巷之间。一个老农妇站在自家门口,手里端着一碗青菜碎叶,正倒出来喂鸡。我的模样一定很古怪,拎着一只箱子,胡子拉碴的,又是外国人。

现在我打开从伦敦寄来的另一封信,里面是我写给塔维斯托克保留剧目轮演剧团的信。有人用蓝铅笔在信笺底下潦草地写下了朱恩和朱莉·福尔摩斯的代理人的姓名,尽管做得不耐烦,但还是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办。

我开始下山。过了一会儿,我找到一条比较好走的小路,两次从农户的门口经过,这条小路往下通向被瓦砾堵住的地下大蓄水罐。在巨大岩石的南边,我看见底下有古老的城墙环绕,陡峭地从崖底向海里延伸。有许多倒塌的房屋,但也有一些是有屋顶的,还有八座、九座、十座、一群教堂。小路弯弯曲曲穿过废墟,到了一个门前。一条长长的下倾通道通向另一个门道,门道被障碍物堵住了,这就是看不到羊倌的原因。上下显然只有一条路,甚至连羊也不例外。我爬过障碍物,走进了阳光。一条小路是用取自悬崖的灰黑色玄武岩石板铺成的,历经多少世纪,弯弯曲曲地通向城墙内的红赭色屋顶。

接着是一封澳大利亚的来信,里面有一张黑边印刷卡片,当中一行空白处供寄信人填写姓名。名字写得很差劲,像孩子写的。

我往上爬了一百码左右,到了山顶。北面不远处有一道残破的悬墙,是威尼斯或奥斯曼要塞的残留物。从那里可以看到北边十到十五英里的海岸线。漫长的白色沙滩,十二英里外有一个村庄,一两幢分散的白色房子或教堂,再远处是一座高耸的大山,我知道那一定是帕尔农山,天气晴好的时候从布拉尼可以看得见。弗雷泽斯就在隔海东北大约三十英里处。我往下看,高原边上是陡峭的悬崖,直落七八百英尺,底下是一条狭窄的砂石带,那玉绿色的带子正是愤怒的大海接触陆地的地方,往前便是白浪和深蓝色的大海了。我站在古老的城堡上,把剩下的五发子弹朝大海打了出去。我没有瞄准什么东西,只是为庆祝胜利而鸣枪,表示我不死。第五发子弹打响之后,我抓住枪柄,旋转着抛上天去。枪成抛物线上升,到达最高点,然后在空气的深渊中缓慢下坠。我平卧在山顶边缘上,我甚至看见它掉在海边的岩石中间,发出啪的一声响。

愿她安息吧

康奇斯的最后一个玩笑。

玛丽·凯利太太

我打开黑盒子。盒底有绿色呢布衬垫,上面是一支全新的左轮枪,是史密斯——韦森牌子的。我拿起手枪,打开一看,转轮里有六发子弹,小小的铜制圆弹,有如铅灰色的眼睛。用意是很明显的。我取出一发子弹,不是空包弹。我把手枪指向大海,指向北方,扣动扳机。枪声引起我一阵耳鸣,从我头上蓝天飞过的棕色和白色雨燕四散逃命。

感谢你为她不久前不幸去世

后来,我意识到,我这种愉悦,为他们的无礼之举进行粉饰,艾莉森之死被人家利用,对我的自由的野蛮侵犯,都带有假装的成分,都有些不自然。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康奇斯施催眠术诱导出来的。这些可能像咖啡和三明治一样,也是一种享受吧。

发来吊唁信

这种感觉不断升涨,变成一种愉悦,摸一摸我坐着的温热的石头,听一听风吹的声音,再嗅一嗅希腊的空气,都觉得十分亲切。以前我曾经梦想过,总有一天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独自一人待在一块独特的高地上,在神秘的直布罗陀海峡。分析、报复、记录,都可以放到以后去做。对学校做解释,决定是否再留一年,也可以等以后再说。最重要的是我活下来了,我经受住了一切考验。

最后一封是安·泰勒寄来的,里面是一张明信片和一些照片。

他们似乎打错了算盘。

我们发现了这些东西。我们想,你可能会想要一份复制品。我已经把底片寄给凯利太太了。我理解你信中所说的话,我们大家都有各自不同的责任。我认为,艾莉森一定不喜欢我们太伤心,因为现在伤心也无济于事了。我迄今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得不为她收拾全部东西,你可以想象那是一番什么情景。当时似乎没有必要那样做,我睹物伤情,不禁又哭起来。好了,我想我们都不要再为此事伤心了。下星期我要回家,我会设法尽快去看望凯利太太。

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胜利感觉。再次获得了自由,但这是一种新的自由……在某种程度上净化了。

但是除了这个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劫后余生的感觉、精神恢复的感觉,这和周围环境空气特别好有关系。最要紧的是,我有了与众不同的经历,奇特的经历使我成为一个奇特的人,成为我的一个巨大秘密,像去了一趟火星,得到一个从未有人得到过的大奖。同时我似乎更加深刻地看清了自己的行为,因为我是在清醒过来之后看到的。审判和解毒是他们用来测试我的正常状态的邪恶幻想,而我的正常状态取得了最后胜利。最后受到羞辱的是他们自己——我看出来,令人震惊的那最后一场表演原来的设计意图可能是互相羞辱。当时的情景,好比原来的伤口已经够大了,又抓住插进伤口的匕首故意使劲扭转。但是现在我看出来,这也可能是对我的一种报复,因为他们对艾莉森和我进行了大量的侦探和窥淫。

八张质量欠佳的快照。其中五张照的是我或景物,只有三张有艾莉森。有一张照的是她跪在长疖子的小姑娘身边看她,另一张是她站在俄狄浦斯十字路口,第三张是她和帕纳塞斯山上的赶驴人在一起。十字路口那一张她最靠近摄影机,笑得很坦率,有点像男孩,最能体现她的诚实……她是怎样评价自己的?粗俗,俏皮的坦率。我还记得我们在车里的情形,我对她谈我的父亲,因为她诚实,我只能对她那样讲,因为我知道她是一面不会撒谎的镜子,她对我的兴趣是真的,她的爱也是真的,那是她的最高美德,永恒的真实。

我回到房间里,把箱子和其他东西都搬到室外阳光下。我首先查看信封,里面装着我的护照、大约相当于十英镑的希腊货币,一张打字的纸,上面有三个句子:“今晚十一点半有一班船开往弗雷泽斯岛。你所在的地方是莫奈姆瓦夏古城。要乘船往东南方向走。”没有日期,也没有署名。我打开保温瓶,里面装的是咖啡。我给自己倒了一瓶盖,喝了,又倒了一瓶盖。纸袋里面装的是三明治。我开始吃起来,感觉和那天早上一样,咖啡特别香,面包特别好吃,冷羊肉洒蘑菇草末和柠檬汁简直妙不可言。

我坐在桌旁,凝视着她的面孔,凝视着被风横吹在她前额上的那一缕秀发。当时风就是那样吹的,头发就那样横在前额上,似乎仍在眼前,但永远消失了。

从北边刮出一阵强劲的风。

我充满了悲伤,无法入睡。我把信和照片都放进一个抽屉里,又走到室外去,沿着海岸漫步。在遥远的北边,隔海相望的地方,有一处低矮丛林着了火,红宝石般的火苗正向着山里延伸,那火就像从我心里烧过一样。

我坐起来,摇摇头,把毛毯扔到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凹凸不平的地板,到了门口。原来我是在一个山顶上,面前的斜坡上是一大片废墟。数以百计的石头房子都倒塌了,到处是一堆堆的瓦砾和残垣断壁。偶尔可见破损程度稍轻的住宅、残存的二楼、见天的窗户和黑洞洞的门道。奇怪的是整座倾斜的死城仿佛浮在半空中,比周围的大海高出一千英尺。我看手表,还在走,不到五点。我吃力地爬上一堵墙顶,向四周眺望。在黄昏的太阳悬挂的方向,我看见多山的大陆向南北方向延伸。我仿佛站在一个巨大岬角的最高点,独自一人,简直成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介乎海天之间,仿佛置身于一座中世纪的广岛市。我一时竟然不知道,已经过去的时间该用小时计算,还是该用一代一代的文明来计算。

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跟康奇斯对我的评价差不离:无数错误文学构思的总和。我抛弃了审判中使用的多数弗洛伊德式术语,但是我一生不懈地努力想把生活化为小说,把现实排除在一边。我一贯以第三者的角度对自己进行观察、倾听,给自己的行为优劣打分。我乞灵于一种神,他像小说家,像一个人物,有能力取悦他人,有受冷落的敏感,有使自己适应“小说家——神”任何要求的能力。这种类似蚂蟥的超我变种是我自己创造、培育起来的,但是有了这一束缚之后,我一直无法自由行动。它不能保护我,反而对我形成一种压迫。现在我明白了,可是太迟了,人已经死了一个。

我发现光线是从屋顶的裂缝中透进来的。距我十五英尺处有一道破门,门外是刺眼的阳光。我躺在充气床垫上,身上盖一条粗糙的棕色毛毯。我往后面一看,发现了我的箱子,上面放着一些东西:一只保温瓶、一个棕色纸袋、一盒香烟和火柴、一个像首饰盒的黑色盒子,以及一个信封。

我坐在海岸上,等候曙光从灰蒙蒙的大海上升起。

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堵坍塌的墙,只剩下最后几片残壁,大部分是粗糙的石头,有许多已经掉下来,落在墙脚下的土堆里。后来我隐隐约约听到有羊铃声。我在那里躺了一段时间,药性未退,我无法搞清借以看到断墙的光线是从哪里来的,羊铃声、风声、褐雨燕的叫声又是哪里来的。他们把我当成了囚犯。最后,我动了一下手腕,发现行动自如。我转过头看了看。

难以容忍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