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顺着脸庞滑落。请别这么想。想到她亲笔写下这样的信,想到自己留给她的痛苦,他无法承受。或许做过的事情可以变成没做过。或许这就是道歉的意义。
你选择了钢琴而不是我。你从没看过我比赛。你得了ALS,你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我了。你从没有爱过妈妈和我。
卡莉娜飞快地敲了几下他的门,而后毫不犹豫地走进房间。她根本不需要他应答,这让他恼怒,毕竟他也有可能不想让她进来啊。他仍在沮丧,脸上因为泪水而湿漉漉的。他没办法擦掉眼泪。
格蕾丝。一阵电流穿身而过,把痛苦的战场瓦解了大半,让他心里空荡荡的,他满怀无助的恐惧盯着电脑屏幕,目睹历史重演。他想象到一封与此类似的信寄给自己,是格蕾丝写的,屏幕上的信渐渐模糊起来。
“是汤米。”她手里拿着理查德的手机,扬着脸。
理查德又打开了另一封信,每一个熟悉的句子,每一个古老的指责,都是他最久远、最黑暗的痛苦号音,在他身体里召唤出一支怨憎与仇恨的队伍。我弹钢琴,不玩橄榄球,你叫我娘娘腔……我热爱莫扎特你说我是同性恋……你威胁我要用斧头把钢琴劈成碎片,用这些木头来生火……你从没来过我的演奏会……你从来没有认可过我……你甚至从不了解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卡莉娜和格蕾丝。
“谁?”
沃尔特·埃文斯讨厌巴赫。十分钟就是他的忍耐极限,而后他要么气势汹汹地冲进院子里干活,要么钻进小卡车,去摩尔—当地一家酒吧。如果有什么原因让他没法离开家,或者理查德的妈妈告诉他们晚餐还有几分钟就好,沃尔特要被迫多忍受几分钟理查德的练习,那他就会爆发:“你能停下所有该死的噪声吗?!”
“你哥哥。”手机里传出了声音,“嘿,里基,很抱歉,我打电话来不是告诉你什么好消息。但是,好吧……”
是不是有可能,要是他喜欢弹一些更符合父亲口味的东西,要是他有兴趣弹奏比利·乔尔(1)或者甲壳虫乐队,要是他愿意在俱乐部的摇滚乐队里弹琴而不是在独奏大厅里弹古典钢琴,要是他和米基还有汤米一样玩橄榄球和棒球,父亲肯定早就认可他了。沃尔特讨厌古典音乐。他们住在一栋一百年历史的农舍里,一共有三个卧室,屋子里铺着小块地毯,墙壁很薄。只要理查德开始练习—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练习,房间每个角落都会充满音乐。如果理查德在弹巴赫,那整栋房子就得听巴赫。
汤米的声音渐渐减弱,消失。他叹了口气,清了清喉咙:“爸爸昨天晚上去世了。”理查德盯着卡莉娜。想象格蕾丝的信件时那没过膝盖的痛苦泥沼蒸发了。他等着看什么会取而代之。可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关于这些问题,理查德从来没有找到过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但是盯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的简历,他至少是向自己证明了,他值得父亲的爱。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理查德付出了四十六年和ALS的代价才走到这一步,感觉像是一种进步,但很可能只是转换了责怪对象,豌豆在手上,通过巧妙的花招转移到了另一个壳里,真相依然躲藏在大众视线之外。
“今天一早是米基发现他的。他就坐在椅子里,电视开着。我们认为他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可能是心脏病发作……你在听吗?”
我是个伟大的钢琴家。全世界的听众都为我喝彩。他们对我致以长时间的起立鼓掌。他们爱我。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鼓掌呢,爸爸?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呢?
“在。”
他是柯蒂斯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他是新英格兰学院的副教授。他同芝加哥和波士顿的交响乐团一起演出,在纽约、克利夫兰、柏林,还有维也纳爱乐乐团。他在波士顿交响音乐厅、卡耐基音乐厅、林肯中心、伦敦皇家阿尔伯特演奏厅、坦格尔伍德、阿斯彭以及许许多多地方演出过。他的演奏被誉为“极富感召力”“令人着迷”“具有杰出的技艺”。
“我很抱歉。”卡莉娜说。
他又打开了第二封信。是以简历开头的,列上了理查德的成就、演出和评论(只放了好评)。如果他永远不寄这封信给父亲,或许特雷弗可以用它来当理查德的讣告。
“谢谢。守灵是星期四,在骑士殡仪馆,葬礼是星期五,在圣犹大。”
他考虑要不要再写一封信,但是已经没有精力了。每当他直挺挺地坐在书桌前,与斜躺在椅子里的倾向对抗,脖子的肌肉很快就累了,靠在床上坐着时也是如此。他意识清醒地托举着自己十磅重的脑袋。他只能保持几分钟精确的输入,而后光标就会随着脑袋前倾而从屏幕上掉落。或许他早已对那种颈部支撑工具做好了准备,那种直立的柔软颈圈,人们出事故受伤的时候就会戴。
“好……好。”理查德说。
可理查德还是一直给父亲写信。把话说出来感觉好很多—那是理查德七岁时就有的感受,却没有词汇来表达;那也是他在十七岁时想要怒吼出来的话,但是他没有勇气;更是他在二十七岁时想要辩解的话,却不够沉着;那是他在四十六岁时想要说出来的话,却已逐渐失去了声音。他写的这些信表达了他永远也说不出口的话,每一个敲下的词语都背负着背后古老的伤疤,每一个敲出的句子都狠狠碾碎了他封存在心底最深、最阴暗处的沉默伤口,释放出一生的羞辱与不满。可是,不管他写了多少句子,内心的冤屈似乎都无法完全表达出来。
“我明白的。我也不太会说话。他这辈子过得很好。快八十三岁了。而且死在自己的家里,死在睡梦中,没有医院和漫长的疾病,也没法要求更多了,是不是?”
然而,沃尔特·埃文斯是个老顽固,他是不可能改变的,也绝不可能道歉。反正现在也不重要了。道歉并不能给理查德带来什么好处。做过的事情不可能变成没做过。
理查德和卡莉娜用目光进行了一下对ALS和死亡的交流,而后理查德才意识到汤米是想要个回答。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把其他信给寄出去。他永远也不会从父亲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他想要什么呢?他想让父亲承认,让理查德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这个家是他错了。他想要父亲亲口对自己说,自己这样就很好。他想要父亲说出为他骄傲。父亲对他的钢琴事业、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没有表现出一点兴趣,他想要父亲为此说“对不起”。当然,也要对理查德本人说“对不起”。他想要一个诚意满满的郑重道歉。
“没错。”
所以理查德才没有把信打印出来。
“嘿,我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你了,我们都欢迎你来,住在米基或者爸爸家里。我也很想让你来我家,但是我们都快让孩子们睡到壁橱里去了,所以没有房间。”
要么他的父亲并不知情;要么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理查德想象父亲打开信封,扫了一眼,信纸在拳头里攥成一团,然后随随便便扔进垃圾桶。要么他读了,又折起来,把信塞进外套口袋,然后这封信就会和一些绒布还有燃气收据一起被长久遗忘在那里。在这些想象里,理查德囊括了父亲面对这封信时所有可能的反应,他的头脑不会允许父亲拿起电话或者出现在门口这种可能性的存在。理查德所了解的那个父亲绝不会对这个小儿子表达出一丝震惊、恐惧、共鸣、同情或者疼爱。
理查德抬头望向卡莉娜。她点了点头。她会陪他去新罕布什尔。
然而,理查德虚张声势的进攻很快厌倦了手里的长剑,席地而坐,这时他的护甲如此清晰可见,就蜷缩在角落。最重要的是,他害怕父亲的不在乎。他怀疑父亲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口口相传是否已经散播到了牛仔之乡,沃尔特·埃文斯才是冷落自己的那个人。
“谢谢—汤—米。我们会—去—的。”
一半的他不希望父亲知道这件事。不让父亲知道自己确诊,这让理查德心里有一种赢了比赛的振奋。他生来就要进行一场他并不想玩的父子游戏,规则对他来说仍旧是残忍且不可思议的,但是去他的吧,他就要赢了。他要因病退场了,每一天都会削弱对手的控制权。拥有是否让父亲知道这件事的掌控权,相当于往理查德手中塞了一把剑,那是一种极具诱惑的力量,让人难以抵抗。他要证明,在这个终极也是最后的测试中,他不想也不需要父亲提供的一切,即便身处最悲惨的境遇,他也不会向父亲求得帮助或者怜爱。他绝不会让父亲心满意足地知道,他很快就要摆脱这个原本就不想要的儿子了。
“你还好吗,伙计?”
他不确定他八十二岁的父亲有没有电子邮箱,所以给他寄任何东西都需要用真实的纸张,需要一个信封,还有一张邮票。如果理查德真的要打印并寄出他写的某一封信,那肯定就是这封。不同于他其他八封写完的信,这封开诚布公的信里没有指责或者愤怒咆哮。他已经无数次想要打印这封信,不太认真地幻想过父亲在拆信之前手握信封的样子,然而光标徘徊在打印选项上时,他的心情全部扭曲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嗯。”
他又读了一遍信。用鼻尖指向文件,拉出菜单,然后将鼻尖指向打印,犹豫了一会儿,只是犹豫得太久,足够电脑在他将头转向右边之前就按下鼠标键,他的鼻子又指向了窗口,切断了鼠标的光标。一场懦夫游戏。
“那就好。那我们周四见。”
他常常惊觉自己每天都在用这段时间书写并重读写给父亲的信。他要周期性地编辑一下最新信件,更新一下失去清单好跟得上现状,万一哪天就冷不丁地寄出去了呢。圣诞节之后,他在里面加入了饲管的部分。
汤米并不知道理查德得了ALS。米基也不知道。他们谁都不知道。他们就要发现了。
比尔给他洗完澡,穿好衣服,喂完饭,而后离开,他就在电脑前打发上午的时光。他可以检索新闻,但会有意识地不花太多时间在这片危险的全球水域冲浪。战争、恐怖主义、恶劣的政局、种族矛盾、谋杀、愚昧、怨怪—这些新闻不是令人生气沮丧就是让人痛苦万分。他已经有太多烦心事去气恼、沮丧、痛苦了。他的杯子已经溢出来了。
卡莉娜挂了电话,看着理查德冷漠但满是泪水的脸:“很抱歉。你真的没事吗?”
这是他写完的九封信里最简单的一封。这九封信他都保存了下来,但并没有发送给父亲。他又把这封信读了一遍。除了直截了当的信息外没别的了。只有真相,夫人。他写这封信的初稿时左臂还能用,他还住在康姆大街,走火入魔似的用左手弹奏拉威尔钢琴协奏曲,没日没夜。那是刚刚过去的夏天。他分不清八月是上辈子还是昨天。
“没事。”他把椅子转向电脑,避开了她的目光,把后脑勺冲着她。
理查德
他听见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他又转过椅子,确认她确实离开后才又转向电脑。他深吸一口气,至少是个浅浅的深呼吸。他把鼻尖对准屏幕,让沉重的脑袋保持直挺,对准标记为给父亲的信的文件夹。文件夹打开。一个接一个,他逐一选中九封信,把它们拖进了垃圾箱。他盯着屏幕。文件夹还在。光标飞速移动摇晃,在他选中文件夹并直接放进回收站时,整颗心在嗓子眼里沉重地跳动着。
你的儿子,
就这样了。
我写信是让你知道,我被确诊为ALS(卢·格里克氏症)了。我的两条胳膊都瘫痪了,呼吸、说话、吞咽都有困难。我不能再安全地进食,所以肚子里接入了喂食管。我还能走路,但是这个能力也会失去。抛开所有这些失去,我精神状态还不错。因为我没有办法独自生活,所以又搬回来和卡莉娜一起住了,在这里,她和一个很棒的看护团队日日夜夜地帮助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下。
只是一个瞬间,他的父亲和道歉的可能全都死去了,消失无踪。
亲爱的父亲:
(1)比利·乔尔,美国著名歌手、钢琴演奏家、作曲家、作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