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声音记录外,我还可以给你提供其他的沟通辅助。你会需要的。”乔治医生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圆形塑料纽扣,是红色的,是小丑可能会从兜子里摸出来的那种东西,“这是个很简单的呼叫按钮。所以,比方说,你噎住了,不能呼救,那你可以踩这个按钮,接收端会像门铃一样大声嗡鸣,那样就算卡莉娜在别的房间里,也能注意到。有点像婴儿监视器。这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选择,因为你还能走路。所以你能走到按钮这儿,踩一脚。你还拥有双腿,很幸运。”
他会闭上眼睛,进入音乐之中。他和音符们一起遨游,在卡莉娜弹奏的时候和她感受着一样的情绪,就好像他不再被自己的肉身牢笼所监禁,他在飞翔。听卡莉娜弹琴非常超然,是他在确诊之后唯一能体验到的自由。他希望她能多弹一会儿,等她的学生下课走后,只为他弹奏。
尽管理查德知道自己还能用这双腿很幸运,还能讲话很幸运,还能呼吸很幸运,但是这种说法是荒唐而冒犯的刺激。不过,他试着不去介意。
在她上课的时候,他总是期待着她接过琴键的时刻。他会注意到她弹奏之前的停顿,时间略长,想象她的学生挪开屁股,卡莉娜自己坐到琴凳中间。每当这种空隙出现,无论在做什么他都会停下来,等着。她开始弹奏,向她的学生演示这段乐曲听起来应该是什么样,是怎样的感觉,启发学生的听觉。
他的双腿很快也会离他而去。在过去的一周里,在决定迈出一步到真的迈出步子之间有一段漫长的空白,是身体与大脑之间衔接的松散,是肌肉与骨头之间的脱节,是从意念到行动的距离。ALS正将它邪恶的触角向南延伸。
每过去一分钟就少一分钟。可他又用这些分钟干了什么呢?如果此刻他不是在乔治医生的办公室,那他就会在书房里吸一杯咖啡牛奶奶昔,疯狂地看下一季《纸牌屋》。他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不然还有什么别的用途呢?他不能弹琴。他不能教钢琴。他甚至连听见自己热爱的古典音乐都忍不了,除非是卡莉娜弹的。
或许他是有点妄想症。也许是他自己在想象右腿的衰退,而后身体就真的如此了。或许是身体受到了心理的影响。妈妈曾经对他说,如果你在寻找麻烦,你就能碰上麻烦。或许确有此事,可他显然从没去找过ALS啊。他知道卢·格里克(1)得了这个病,斯蒂芬·霍金也是,ALS因为冰桶挑战被人们所熟知。这就是他对这种疾病的全部知识,他也并没有主动去了解更多。
他经常在笔记本电脑和有线电视盒上查看时间,一个小时看好几次,一种模糊而持久的恐惧在不断地侵扰他,就好像他必须得在商店关门前买点什么东西一样,或者距离约会的迟到时间越来越长,又像是在等什么人到来,门铃随时可能响起。然而,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什么要采购,没有约会要赴,除了卡莉娜、家庭健康护理员和治疗专家之外,他并不期盼任何人来到门前。但这并不妨碍他查看时间。一遍一遍又一遍。
是麻烦自己找上门来的。他是在十四个月前确诊的,腰部以下全部瘫痪,一次一条腿,这就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无论他有没有偏执狂一般去寻找麻烦。但在此刻,他同意乔治医生的观点。他很幸运,还有双腿。
没错,理查德可以在享用液体黄金晚餐时录制电影对白。ALS是一种爆炸。尽管技术很酷,听起来旷日持久,理查德并不确定所有这些究竟有没有用。他剩下的就只有大把时间了。
“所—你也—幸—运,你—还—有你—的肾。”
“哦,反正对你俩都有好处。”乔治医生说道,仍然在笑,完全没有顾虑,“有人喜欢录电影对白,很有意思,可以给每天的生活注入一点幽默感。所以,类似‘说真的,我亲爱的,我他妈不在乎’。让这件事有趣点。”
乔治医生笑了,声音尖细,是非常愉快、毫无防备的笑声。理查德应该录下来,在存储笑声的时候用进去。他喜欢乔治医生。他好奇乔治很有可能是他的名字而不是姓氏,如果他要给他选择一个不刻板又很有趣的头衔,比方说,菲尔医生这种叫法就很像一个没有亲属关系的朋友,而乔治则更像是叔叔而不是位先生。他就是乔治叔叔。
“我是他前妻。”卡莉娜立刻开口纠正了他,她清楚的发音和音高没有给误解留下一丝余地。
“你还会需要一堆这种技术含量很低的字母板和配套挂图。我知道它们没有眼部控制或者动眼仪那么性感,而且你最终都会得到你的性感尤物,但是你要先用这些,而且它们用起来更快、更容易。随着他声音的失去,或者到了晚上,他精力不济时,你会想用这些的,卡莉娜。”
乔治医生望向卡莉娜,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乔治医生递给她一堆图表。理查德看了看标签:在床上;舒服;调整和定位;轮椅;电脑;浴室。卡莉娜翻开了在床上那张表。理查德扫视了一下页面。
“有的!你可真是行家。没错,我们是有个清单,列出了一些可以帮助你开始的话。但是并没有固定的规则。你想录什么都可以。你或许也想录下我称为遗留消息的话。这些要比一个短语或者一个句子长,并且和日常生活无关。它们可以反映出你是谁,也可以是你想要留给你爱的人的消息,比方说你妻子。”
抬起/下调头部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抬起/下调床脚
“你—有—清大吗?”
热/冷拿掉呼吸器调整面罩
理查德点了点头,但是除了太谢谢你了之外,他完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录的。
打开呼吸机口腔干燥/湿润关电视/灯
“我们也要保护好你的能量。像‘我渴了’这种话是完全可以由电脑合成的。而‘太谢谢你了’这种话最好就用自己的声音。你明白我说的吗?”
润唇膏小便鼻子/盐水
理查德点了点头。
鼻子/擦掉抓头擦眼睛
“你可以挑选一下录什么。这个过程可能会令人厌烦,而且确实很花时间。但是我保证,绝对值得。不要在下午或者晚上的时候录,这时你的声音和精力都会处在最不佳的状态。所以你今天的会面定在了下午4点。我想在你声音最为疲惫的时候听一下。在早上录音。明白了吗?”
在床上曾经意味着与此截然不同的场景。理查德还没来得及看清每一个项目之前卡莉娜就把这一页给翻了过去。她在每一张附加图表上花的时间不过一秒左右,然后就快速翻了过去,脸上流露出崩溃和恐惧的表情。
远比乔治医生要明白。理查德现在的声音就是单音音调的乐器,是小孩子恼人的派对号角。他的发音很模糊,他曾经尖厉的辅音削弱成了孱弱圆润的一小点。即便卡莉娜和比尔每天都要接受理查德式讲话的训练,对此已经非常熟悉,他们也会有不理解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刻意放缓发音,每个音节都如同苦役,但是每说三四个单词,他的气息就不够用了。他常常在还没开口说话之前就对自己想说的东西丧失了耐心,索性就不说了。
“我知道这种感觉可能有点像是参加了游戏节目,而且从一开始的时候,这种紧张的倾听会让人觉得笨拙挫败,但是你能搞定。问是不是这个问题,或者去指你要问的内容。理查德,等你不能说话的时候,只要你还能点头或者摇头,那就很好。如果你不能挪动头部,还可以眨眼,或者什么都不做来表示否定。”
“合成音非常扁平。那是斯蒂芬·霍金使用的声音,你肯定是听过的。那种声音里没有任何音调。音调对于意思的表达至关重要,你明白吗?”
每张表格的页眉处都印着同样的信息:你必须要一直看着我的脸,一定不要猜!理查德很想知道,等他不能抬起眉毛或者眨眼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要是他的面部给不出任何线索,又该怎么办呢?可是他并没有问出口。
是在他离开前。
“好的,我知道信息量太大了。还有一点点,你们就能走了。你们会爱上这个的。”乔治医生从办公桌下面的盒子里摸索出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套头话筒和音频放大器。我们可以把理查德的声音放大。超级轻微的声音和一阵微风都办得到。拿着,试试看。”
“声音存储可以理解为声纹。我们的声音也是我们独特个性与身份的一部分。如你所知,得了ALS,所有东西都会被夺走。声音存储这种方式可以在声音离开前保留下一部分自我。”
乔治医生把麦克风的一端挂在理查德的耳朵上,掰弯金属线,这样小小的话筒就安置在了他的左脸前。
初学者和大师弹奏同样一个音符也是云泥之别。莫扎特的A大调第23号协奏曲是要诉说什么呢?它会让听者生出怎样的感受?这完全取决于由谁来弹奏。所以,没错,理查德是明白的。
“试着说点什么。”
乔治医生根本无须通过和电脑合成的机器音来做对比,以此来使理查德确信他的声音的价值。他明白声音里极其微小的差别也能传达出无限的宽广。钢琴上弹奏出的一个音符可以传达人类全部的经验。中央C可以用急促洪亮的方式弹出来,那是高亢而突然的怒吼!它可以表示愤怒、危险、惊讶。同样的音符用最弱的音来演奏就会成为窃窃私语,像踮着脚尖走路,也是一个轻柔的吻。按住中央C不放,同时踩住踏板,可以表达一种渴望,一种困惑,一段渐逝的生命。
他觉得自己好像音乐会上的摇滚明星。他想到了麦当娜。
“即便你的大部分声音都已经变成了单一的音色,你还是会对它的与众不同感到惊讶。即使是最细微的变音也能传达情感上的细微差别与个性,这都是你从电脑合成音当中无法得到的。”
“摆—次—姿态。(2)”
理查德好奇自己的笑声。得ALS之前自己的笑声也是一样的吗?他试着回想上一次哈哈大笑的情形,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的人生已经很久没有乐趣可言了。随着口中发出的每一个声音的变化,他认定自己的笑声肯定也不一样了。他试着用心灵的耳朵去聆听,听到的只有寂静。等他回家以后要试着笑一下。
乔治医生站了起来,非常兴奋:“是不是很棒?它可以放大低语,让你说的话能被听见。可以帮你节省很多能量。我们的目标就是让你说话四个小时后的疲惫变成两个小时。”
“没关系。派对还在继续。就算你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语调,也没有从前那么铿锵洪亮—这点我可以肯定,但那仍然是你自己的声音。你发每个音节的方式,你可能会使用奇怪的词组甚至是你发出的噪声,你的笑声,诸如此类的,都是你自己所独有的。把这些录制下来,我们可以帮助你保持自己表达上的个性和人性。”
可理查德说五分钟的话就已经很疲惫了。
“我—知道—这—怕—对—我—类—迟—了。”
“好的,所以你们有了呼叫按钮、音频放大器、字母表和配套图表,这是给你们用的话音记录器。”乔治医生把记录器递给了卡莉娜,“你录下来的每一份文件都会自动保存为我们用来建立你的声音存储的格式。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按下录音键就可以。它还不能靠声音启动。你得按这里打开或者关闭,所以卡莉娜会帮助你。”
是理查德的神经病科医生把他介绍给乔治医生的,他说理查德刚一确诊就已经了解了声音存储的事情,之后也向他提起了很多次,理查德却完全没想起来。确诊的时候他惊呆了,接下来的整整一个季度都在否认。乔治医生的信息和其他那些理查德避之不及的信息一起埋藏在了口袋里,比方说饲管手术、机械通气和电动轮椅。即便在接受了诊断结果之后,他也没有接受终有一天将失去自己的声音。有些得了ALS的人并不会失声。或许他也不会。他觉得存储声音仿佛等同于安装了一个婴儿床,或者在玉米田里造出一个棒球场。如果他建立了声音存储,他就肯定会用得到。
卡莉娜用两只手接过面前的录音器,仿佛是有什么易碎、危险或者令人害怕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上。或许三者皆有吧。
“好的,非常棒。我竟然才认识你,这让我有点心碎。真希望你刚刚确诊之后就过来,哪怕几个月前来也好。”
“好了,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全部内容。如果有任何问题都请联系我,如果状况有了变化就过来见我。而且我要说,如果你打算存储自己的声音,就从现在开始。”
“我正—失—气我的—声音,然—我们—想—要—知道,能—做—什—吗—我—呢—还能—说—话。”
乔治医生最后那句话里的声音变化很微妙,但又无懈可击。琴键只是轻轻往下按了一点,声音很轻微,他的发音非常明快。这句口头判决的语气可以附加上层层深意,远远超过这些词语串在一起的浅显含义。乔治医生的最后一句话是一首丰富的协奏曲,理查德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其中的潜台词。
“不好意思,原谅我打断一下。我要在这里制止你了。我得从当事人嘴里直接听到。明白了吗?理查德?”乔治医生冲理查德点点头,抬起眼珠,露出笑容,“来吧。”
你不剩多少时间了。
“是这样,”卡莉娜说,“有点不太好理解他,当—”
(1)卢·格里克,美国传奇棒球运动员,号称“铁马”的他为纽约扬基队一垒手,让人们记住的不仅是他的球技,还有最终导致他退出赛场的病症,即“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后称为“卢·格里克氏症”或“卢·格里克病”。
“那么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吧。”乔治医生说。
(2)这是一部关于麦当娜的纪录片,名为《摆出姿态》,也被称为《娜姐背后的男人》。
理查德和卡莉娜并肩坐在乔治医生小小的办公室里,他是一名辅助交流专家。乔治医生刚刚花了几分钟时间向他们大致介绍了自己和自己的工作,对目前的交流很是满意。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白皙精瘦,戴着金丝边眼镜,过度振奋,傻里傻气,不断冒出能量泡泡,仿佛是喝了三杯以上的浓缩咖啡,但理查德怀疑这并非例行公事,而是这家伙的常态。他春风和煦的举止能让人平息怒气,也让人意想不到,和理查德见过的许多其他专家都不一样。并不是说他能责怪其他人。毕竟治疗ALS并不是什么快乐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