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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在我的整个童年时期,我觉得你选择了钢琴而不是我。”

她前前后后地转动椅子,前前后后,然后停下来,她的脚定住了,仿佛做了什么决定。肯定到了她要走的时候。她双臂交叠抱在胸口,仿佛是觉得冷或者不舒服,又像是要保护自己,直截了当地看着他。

在内心最隐秘之处深谙这种家庭缺陷与失败是一回事,听到这些话被另一个人大声且公然地讲出来,尤其是被他的女儿讲出来时,又是另一回事。他感受到羞愧之情的猛烈冲击,令他惊讶的是,羞愧之后,他反而卸下了压力。他迎上女儿炽烈的目光,为她感到骄傲。

没有任何东西能弥补那些失去,没有药片能通过他的饲管让他们之间的一切好起来。

“确实是。”

可他们非但回不去,反而面临目前的状况,在书房里,像陌生人一样道别。他们没有时间机器,没有治愈ALS的办法,也没什么能治愈他和格蕾丝破裂的关系。

她的表情有些惊讶,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她没有指望得到肯定答复。这明明应该是接过责任的时刻,是接受职责、成长、成为她父亲的时刻,要么就是现在,要么遥遥无期。她就要回学校了。他或许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需要一颗灵丹妙药和一个时间机器。他可以阻断病程,而后回到过去,回到ALS偷走双手之前。他还可能会回到更久远的过去,回到格蕾丝两岁的时候,那时他刚刚开始和远在他乡的交响乐团一起巡回演出;回到格蕾丝四岁的时候,他四处旅行,躲避卡莉娜和她的不满;回到格蕾丝六岁的时候,他会教她如何系鞋带,如何骑车,为她庆祝拼写测验的一百分,给她读睡前故事,并亲吻她道晚安;回到她八岁的时候,九岁的时候,十岁的时候,回去了解他的女儿。

他还想说更多话,让她知道,虽然自己选择把钢琴放在第一位,却并不意味着他更爱钢琴。只是比起展露对她的爱,热爱钢琴要更容易一点。他擅长弹琴。万一他不是个好爸爸该怎么办?万一他像自己的爸爸一样怎么办?钢琴需要他全情投入,消耗着他全部的激情与时间。以后他总会有时间陪格蕾丝。而以后永远都是以后。这是他人生最后悔的事。

就算出现某些奇迹,他的白色小药片恰好是灵丹妙药,最多也只能阻止所向披靡的ALS大军夺取更多领地,把疾病控制在当前程度。以他自己的理解来看,这种药无法重建已经被摧毁的部分。所以就算他的情况不可能更糟,那也没有什么能逆转。他还是会有两条瘫痪的手臂和两只僵住的手,勉强能让人听清的声音,呼吸困难,一根饲管,还有一只时不时跌跌撞撞的右脚。差不多只能活一年的前景令他焦虑不安,可是以现在的方式再多活十二年更难以接受。一旦深想就太可怕了。

他是个糟糕透顶的父亲。就连她的教育方面,他都没能成为领衔主演,甚至连个配角都算不上。他顶多是一个替补,一个常设角色,而现在,则是个没有台词的多余工人。他一想到自己的遗产,就总是绕不开主要工作,他弹过、录制过的音乐,他的钢琴事业。如今,他看见真正的遗产就坐在自己对面,他的女儿,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子,他却并不了解她,也不再有时间去了解。他恐怕见不到她的男朋友、丈夫和孩子了。他看不到她大学毕业,以后住在哪儿,或者将从事什么职业。他看着她浅绿色的眼睛,和她妈妈的眼睛一样深情款款,她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他意识到,自己从未了解过她,而现在,他已经永远不可能了解她了。

但还没到那一天。今天,仍然只有漏洞百出的治疗而非治愈,像格蕾丝这样的孩子坐在前排的座位上,面对他们的父亲,目击ALS荒诞而难以描述的全部细节。

或许,要是他随了自己的心愿有更多孩子,他可能就会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父亲。也许他会做出更好的选择,更多地参与到家庭生活中来。卡莉娜太能干了,完全承担下养育格蕾丝的责任,他真心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在家。随着时间流逝,他觉得自己也同样不想在家。所以他埋下头去,沉溺于事业,假设自己还拥有更多机会,他和卡莉娜还会有更多孩子。不会再有更多孩子了。他收紧下巴,使劲吞咽,屏住呼吸,但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总有一天,科学家会研究出疫苗、预防药和治疗药,人们会像说起脊髓灰质炎一样说起ALS。父母们会告诉孩子,人们曾经会得一种叫作ALS的病,并且会因此而死。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疾病,会让患者全身瘫痪。在跳向下一个阳光话题之前,孩子们会茫然地想象一下这种疾病的可怕,短暂地庆幸自己永远也不会患上那三个字母的病。

格蕾丝从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面巾纸,走到爸爸跟前,把泪水从他的脸上和眼睛上擦掉。她回到座椅上,用同一张面巾纸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他对她露出一个温柔而感激的微笑。他想给她的还有更多。

比方说,他想象得到,在科学家研发出脊髓灰质炎疫苗之前,每一次毫无效果的努力都是帮助他们通往治愈之路的必要之举。他在学习弹奏肖邦的《别离曲》Op.10,No.3时犯过多少错误,在完美弹奏出任何名曲的学习过程中犯过多少错?在通往伟大成就的道路上都是一千次的失足,还有多于一千的死胡同。没有命悬一线的失败,成功是不可能诞生的。

“我得走了。”她抓起手机。

或许他是在对照组当中。也有可能,比方说,这并不是治疗。但他还是留在实验中,并不是因为他把赌注压在这白色的小药片上。他已经不相信现代医学能够治愈他了。他已经沿着兔子洞走得太远,他心知肚明。已经太晚了,他没救了。他之所以接受实验,只是因为在做自己分内的事情,为通往治愈的漫漫征途贡献出自己这微小的一步。

“你—吃—春—假—会—回—家—拉—吗?”

每天早上,比尔把神秘的临床实验药片溶解在水里,通过注射器打进理查德肚子里。每当这时候,理查德都希望自己能够感受到一些变化—他能深呼吸一下,他的发音有了进步,舌头里的肌束震颤减弱了,他能奇迹般地动一动左手拇指。然而,除了急速冷却的水流灌满肚子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打算和马特还有朋友们一起去太浩湖。但是,我不知道,可能吧。”

她看上去挺满意,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询问更多。就像大多数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她很难用任何有形的方式去想象死亡。所以,当然会有什么东西救他的命。情况就是这样,总有解决办法,还有临床试验药物。问题解决了。她可以转向一个更安全、更容易接受的话题。或者回到他们不舒服的沉默之中。不管是哪种,都没人会死在这个房间里。

“那—听有—意西。你—应—去—啦。”

“哦,挺好。”

“我可能会在三月的时候去一周。我肯定会回家过暑假的。”

“我正—在临—床—实—呀。也—许—会呀—灵丹—妙药—吧。”

“好—的。”

“有没有什么能治愈这个病的药或者延缓病程的药能很快出来?”她问道,好像终于想起自己打算说的话了。

“回头见。”

无论格蕾丝在成长中他少给了什么,至少他会给她提供教育。

“回—头—见。”

“好。谢谢。”

她站起来,朝他走来,手搭在他肩膀上,吻了吻他的额头。

“我—想—让你—知—道,不管—学—费—多—贵,你的—学—费—都—不会—动,尼—教—育是—安全的。”

“再见,爸爸。”

几分钟之前,她敲了敲开了一条缝的房门,问他能否进来,他正躺在安乐椅上看《权力的游戏》,但是进来之后她一个字也没多说。显然被打发到这里来违背了她的意愿,她只是忠实地遵守她妈妈的指令。她一直低头看手机,或许是在看时间,不知道还要忍受这种零交流的状况多久。她进屋才三分钟,却像过了一生一世。或许手机静音了,而她在读短信。他说不准。一小时之后她就要去机场了,回到学校。这是告别。

她离开房间时,他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她,用双臂去圈住她,紧紧拥抱她,用这种肢体的接触来向她展示他无法用语言解释的理由,可他的双手却比他的声音更没用。他被悔恨困扰,而且还不能清晰表达出对她的歉意,因为太过愧疚,因为发音迟钝得该死,却有太多太炽热的言语要说,也因为他对这样的对话练习不足。在她离开房间时,他想起了和自己父亲之间的过往,他的整个成年生活都背负着这种过往,沉重、累赘、痛苦,并且惶惑于格蕾丝又会带着与他有关的怎样的过往前行呢?当她的男朋友问起“你爸爸是怎样的人”时,她会怎样回答呢?她的故事又该有多么沉重、累赘和痛苦呢?

格蕾丝正坐在理查德的书桌前,沉重而恼怒,她在椅子上转过身去,这样就能面向房门,面向出去的路,以免和他对视。除了卡莉娜、比尔、医生和其他助手这些经常看见患ALS的人之外,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不直面他们。他很憔悴,而且总是流口水,双臂死气沉沉,声音也含混不清。陌生人可以一眼就立刻认出他们,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典型症状,那家伙很不对劲。但是他明白,即便是在他健康的时候,对格蕾丝来说要面对他都是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