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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他笨拙的表现,甚至更为笨拙的沉默一直在激怒她,刺激她发烫、脆弱的神经,让她发疯。她几乎咬碎了牙齿,毫无耐心地用鼻子喘息,承受内心的自我拉锯。她绝不会告诉他该做什么。一点提示也不会有。所有东西在交到这些孩子手上时都绑着一个漂亮的小金碗。人人都是赢家。人人都声名显赫。但是在这张凳子上不行。欢迎来到真实的人生—迪伦。

他面前难以破解的音乐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没有升半音。没有降半音。这是非常简单的乐曲,也是她能想象到的即便简单仍旧在弹奏和聆听时候颇为动听的曲子。第一个音符是中央C。的确,这个音符是写给左手来弹奏的,所以它在低音部乐谱上方的加线上,而不是在高音谱号下方的加线上,和他习惯看的乐谱不一样。但是,它仍然是中央C。

他又吸了吸鼻涕,她真的很想尖叫。弹一个音符出来!就在你鼻子底下!做点什么!等今天过去,她可能会为此自责。如果她是个更好一点的老师,更有感召力,更鼓舞人心,他肯定就会知道该如何弹这首曲子了。今天,她要让他来承担这个责任。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就一起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再坐十分钟。

迪伦又吸了吸鼻涕。他不应该带着支气管炎到这儿来,如果理查德被传染上,他很容易就能发展成急性肺炎,对ALS患者而言,那可能就是他人生的终点。她考虑对迪伦说他们得早点结束这堂课,但他又没有驾照,他们还是要等他妈妈来把他接走,而那半节课无论如何她都会让他完成。

她茫然地看向客厅窗外,注意到远处的三只小鸟,可能是鸽子,正蹲在电线上,两只在上面,第三只则蹲在下面那根电线上。这几只圆滚滚的黑色小鸟模模糊糊地构成了高音谱号的音符,她在自己无聊的大脑里绝望地弹奏起来。G—G—E。G—G—E。她开始在这些鸟语音符的提示下组合起曲子来,她污浊的情绪或多或少被这甜美的旋律抵消了。就在此时,理查德咳嗽起来。这不是她所期待的声音。

她真希望他放弃。她已经疲于应付这些根本不想弹钢琴的学生。她希望他们全都放弃。她被这个不计后果的想法惊呆了,被她邀请到自己生命中的灾祸吓呆了,她在膝头十指交叉。若真如此,她还怎样保留头顶上的这方屋顶呢?她得对自己脑海中的想法更谨慎才行。

她听着他咳嗽的方式和含义,希望理查德就像坐在这里的小迪伦一样,能自己克服障碍。咳嗽声湿漉漉的,很黏稠,不屈不挠。

他瞥向乐谱时又吸了吸鼻涕,身体向乐谱倾斜过去,研究该把手指放在哪里。她已经教给过他许多低音谱号的记忆方法。所有的牛在吃草,用来记住间。好男孩永远有糖吃,用来记住线。还有,棕熊不会开飞机。无论她把口诀包装成什么样子,他都记不住,并且永远困惑于五线谱的小黑点和低音谱号的四个间。

理查德的腹肌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已经相当虚弱,他常常不能有效地咳嗽,也做不到简单的清理喉咙。对迪伦而言,这咳嗽听起来很可能像是隔壁房间里的某个人正在被自己的痰给淹死,但是卡莉娜已经渐渐熟悉这些噪声,早已不为所动。

好吧,卡莉娜已经太惯着他了。她坐在那里,等待着,什么都不说,让他自己苦熬到底。

理查德突然安静下来,这是发展成窒息之前的寂静,对此她永远也习惯不了,这会让她满心恐惧。她都能看见他绷紧变形的样子,他浑身颤抖,用力绷紧身体,仿佛是在使劲把咳嗽从脚指头里拽出来,脖子上的毛细血管扩张,口吐白沫。她在等,在听,想起了数年前她醒着躺在床上时等待的那些声音,夜半之后,等待房门嘎吱一声打开,理查德沉重的脚步声踏进前厅,他的行李箱轱辘滑过硬木地板。她对他的离开感到愤怒,而后又忽然痛恨他的回家。现在就是,他回家了。而她还是痛恨他。

要是她告诉他答案,那就能结束这个恼人的僵局。但是她不打算这么做。至少今天不。她每周都给这孩子提供答案,而他永远学不会。她责怪他妈妈。在他完成家庭作业的时候,她很可能坐在他旁边,检查答案,帮他熨衣服,在早上把他叫醒。这孩子很无助。

如果情况倒转,如果生病的是她,理查德坚持照顾她,那所有人都会宣布他是圣徒。然而却没有人能让她觉得自己做这一切像圣徒。她只觉得自己可怜、愚蠢、愤怒并且没脑子,或许迪伦每周一次在她的钢琴前坐上三十分钟也是这种感觉。

迪伦抬起左手,又缩回去,放回腿上。他无法决定把手指放在哪里。在确定自己找到正确音符前,他甚至没法试着去弹出一个音符。千禧一代啊。他们全都害怕犯错。迪伦宁愿坐在长凳上,被恐惧困住,犹豫不决,也不愿意弹出一个错误的音符。

理查德又咳嗽起来,打破了寂静。他拳打脚踢,口沫横飞,显然是在同空气作战,而且他清喉咙失败的声音攀爬上卡莉娜的脊柱,在她耳朵里尖叫。就是这样。她真的受够了。

他研究着面前的活页琴谱,就好像是第一次读到希腊文。或许他有学习障碍,或者某种音乐阅读障碍,也可能是健忘症,她不应该轻易去评判他。又或者,他就是不想待在这儿。这让他们两个人都不爽。夜里她有一半的时间不能睡觉,而此刻,她一言不发地坐在这张长凳上,是在榨干她最后一点仅存的能量。每次眨眼,她都合上眼皮休息上一两秒钟。她太需要补觉了。

她猛然站起来,把迪伦一个人留在巴赫不可能的音符的混乱里,自己则愤怒地冲进书房。千钧一发之际,她考虑了咳嗽辅助机。但是她的内心和头脑还沉浸在滚烫的仇恨之汤里,她一秒钟也忍受不下去了。她从理查德脑袋下面的两个枕头里抽出了一个,在将枕头盖在他脸上之前,从他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睁大眼睛的样子。他的头在枕头下面左右扭动,但是并不激烈。他僵住了,双手一动不动地搁在身体旁边,无力抵抗。她又用力压了下去。

不,你有事,她想说。

差不多用了一分钟,他的头才停止扭动。在举起枕头前她多等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是睁开的,瞳孔固定不动,宛如荒岛。

“哈?不用,我没事。”

她听见了中央C的声音。

“你要纸巾吗?”卡莉娜问。

“还好吗?”迪伦问道。

迪伦白皙的脸上覆盖着泛红发热的青春痘。嘴唇上方,一小撮毛茸茸的棕色胡楂开始萌芽。他穿着明亮的金黄色短裤和一件颜色一致的运动衫。钢琴课一结束他妈妈就会把他送去练习篮球。每隔几秒钟,他就会把喉咙里不知什么地方的痰用鼻子吸进脑子里。

卡莉娜眨了眨眼。鸽子们已经从窗外的电线上飞走了。她转过头去看支架上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把自己拽回了起居室,放走那像巧克力奶油蛋糕一样罪孽深重又温暖的白日梦。她聆听着,中央C令人愉悦的音调渐渐消失,理查德开始在书房咳嗽起来。

完成了技巧部分的内容,卡莉娜等着迪伦开始弹奏,而每一分钟的等待都在助长她的怒火。迪伦十三岁,去年到现在大概长高了六英寸。他拥有修长的双臂和手指,骨节突出的肩膀和膝盖,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别扭,仿佛还没有真正搬进这个全新的空间。

“没错,迪伦。是对的。恭喜你。”

但这个学生没有。

她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4点整。这节课结束了。

每堂钢琴课的前半段都是专注于技巧—两个八度的跨度、施密特钢琴手指练习、和弦以及琶音—训练手指和耳朵。下半段是集中于弹奏上星期布置给学生的乐章。理想情况是学生在家每天都练习二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