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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他离开了她,他的前妻,他这位尽职尽责、没有报酬、无须感谢的保姆,留她一个人去擦掉他的尿。她拉开拉链,脱掉外套和帽子,给马桶座和地板喷上了消毒清洁剂,用一沓纸巾把所有地方都擦干。就是这样。可以保持干净到他下一次尿尿。

“等我一下。我得把这里擦干净。”

她在洗脸池里洗手,花的时间远远超出必要时间,她通过镜子研究起自己的脸。她的嘴角已经下垂了,愁眉不展。皮肤和眼睛都很暗淡。头发很趴、很油。她有好几天都没想过洗头了。她需要洗个长长的热水澡。她需要长长地睡个好觉。她需要吃早餐,需要来杯咖啡。然而,她得回到理查德的房间把一个银色的头部鼠标触控点贴在他的鼻尖上。那只需要两秒钟。但是事事都要以他为先,因此她相当讨厌他。

“呢—能—体—上—我的—头—鼠?”

回到书房,他正坐在书桌前面对笔记本电脑,等着她来。她从贴纸簿上撕下来一个小圆点,按在了他的大鼻头上。他开始打字,用鼻子对准屏幕上的键盘显示,一次选择一个单词。和往常一样,等到9点比尔过来的时候,会给他洗澡,帮他穿衣服。既然她在房间里,她就拉开了窗帘,把床上用品都给撤掉了。她抱着满满一怀抱床品往洗衣间去的时候,无意中看见电脑屏幕上方“亲爱的爸爸”几个字。

等他尿完,他又把自己交给她。她蹲在他面前,撑开内裤的两个洞,让他穿进去。而后帮他提上裤子。

“你在给你爸写信?”

她闭上眼睛听他尿完,给他提供毫无必要的隐私,有些荒谬。她可以通过一滴一滴间歇的水声来判断小便的情况,她等着、听着小便溅入水中,却没有任何声响,那就说明他全都尿到地板上去了。真是不出所料。她在出汗,穿着冬衣戴着帽子热到窒息,她还没时间脱掉。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上自己那杯咖啡。

“呢—不—应—噶—看—那。别—在—我—背—看。”

他站在马桶前,把臀部往前送,尿了出来。她双臂交叉,咬紧牙关,和他一起用力,气他没有坐下去尿。就算坐下去也不能确保都尿在马桶里,但她觉得可能性还比较高。话说回来,就算他没尿进去又有什么可担心呢?他又不是那个需要善后的人。

“我没想看。你是在向他寻求帮助吗?”

他站在厕所前,等着她。她把他的内裤拉到膝盖处,他迈出脚去。她把他的短裤从地上捡起来放在洗手台上,确保干燥。

“不是。”

他把自己的双腿从床沿上滑下来,屁股也挪到床边。利用虚弱的内核,他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她冷眼看他努力挣扎,并没有伸手援助。她跟着他出了书房,穿过客厅,来到一楼的浴室。

“为什么不?”

他早上必须去尿尿,她不应为此憎恨他。一般都是在7点。每当他提出这个要求,就会把她从熟睡中惊醒。她的每一天都是从睡眠不足导致的焦虑、被掏空、恶心感开始的。虽然她今天已经起床,但是一般情况下,7点她还睡得迷迷糊糊。比尔9点就来。他为什么就不能躺在那里等比尔来?她恐怕还得为他没有尿床而心存感激。

“我们—为什么—需呀?”

在所有毫无尊严的ALS衍生工作里,她最痛恨的就是晨尿。她断定他是在打哈欠,或者是故意转动头部,打破了面罩的封印,一旦她听到警报声就会如魔法般出现在他面前。而后他就想让她把自己从机器上解放出来,这样才能起床去浴室。

她盯着他的后脑勺,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肯定自己的嘴巴因为困惑张得大大的。或许是她听错了。他刚刚真的是在问,“我们为什么需要帮助”吗?

“我—要—呀—尿尿。”

“比尔—一个—号—助手做—大—部混—重—重—活。你—做—乙一饭—一—天但是—其—其他—时—那个我—基上—不—打扰—尼。”

她关掉了呼吸机和加湿器,平息了警报,拉起面罩,从他头上取了下来。

她攥紧了怀里的床单。她真想把每一根头发都从他忘恩负义的脑袋上拔下来。他以为刚刚是谁把尿给擦干净的?是谁要打断今天下午的钢琴课去把他的嘴巴吸干净,让学生们不用在音符间隙听他咳痰窒息?是谁担心他死在隔壁房间?是谁整晚不睡觉调整他的面罩让他能呼吸?他以为是谁给他洗床单和衣服,带他去见医生?但是,除此之外,没错,他基本不打扰她。

所以呼吸机的警报声本不应该让她开启冲刺模式。他噎住了的声音或者黏稠痰液的堆积才危及生命。他可能把东西吸进肺里,然后引发急性肺炎。但奇怪的是,在他常规性地爆发出地震般的咳嗽时,她却总是忽略掉第一分钟,她就在另外的房间里听他咳嗽,既耐心又气鼓鼓的,希望他能自己解决。他基本没有自己解决过。

“我很累。”

但卡莉娜的心还在怦怦直跳,肾上腺素全身流窜,搜寻危险信号。那该死的警报发出的刺耳声向她紧张的系统送来了震动波,触发了面对危机的原始本能。她似乎无法撤销自己对此的反应。但是呼吸机根本算不上生死攸关。就算没有呼吸机他也依然能自己呼吸。他可以一整天都不戴呼吸机呼吸。机器只在夜间对他提供呼吸支持。

“尼—第一—堂—课,是—呀—到—阿午。为什么—你—不—去—唐—床上?”

“天啊。好吧,我要去洗个澡。”格蕾丝说,她只被这虚假的警报打扰了一下下,升温的情绪业已回复正常。

“你为什么不去地狱?”

格蕾丝打量了他一圈,亲自判断了一下爸爸的情况。他的表情警惕而平静。呼吸也很平稳。

她把一大堆床上用品扔到地上,冲出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她不想看见他。他可以一直在房间里等到比尔来。

“他没事。”

卡莉娜站在客厅,因为愤怒而发抖,没办法决定接下来做什么。她完全没兴致去享受早餐和咖啡,太愤怒也没法小憩,而且格蕾丝还在洗澡。卡莉娜站在原地,禁锢在怒火之中,想着如果自己不再帮他会发生什么。下一次他噎住的时候,如果她不暂停钢琴课帮他吸痰,会发生什么?到了某些时刻,呼吸机将不再仅仅用来提升他的睡眠质量。他整天整夜都需要呼吸机来进行充分的呼吸。当他们到了这一步,一个月,两个月,这个夏天,夜里他的面罩松了,而她无视呼吸机的警报,又会发生什么呢?要是她明天早上醒来,经过一整晚的睡眠恢复元气,发现理查德的面罩歪歪扭扭地挂在脸上,他窒息在书房里了呢?

“他还好吗?”格蕾丝紧跟妈妈跑进来问道,她声音尖厉,充满恐惧。

她站在客厅里,耗尽心神,不被感激,没有洗澡,饥肠辘辘,怀疑他要是当场死亡的话,自己估计会被指控为谋杀犯。

卡莉娜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书房。理查德撑在医院专用床上,面罩歪歪扭扭地挂在脸上,和凌晨4点的情况如出一辙。他在面罩之下露出了羞怯的微笑。她迅速评估了一下情况:他没事。可她不仅没有放松的感觉,反而非常恼火,仿佛这个恶劣的玩笑他已经同她开了一百万次,而她还是傻乎乎地每次都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