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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要是我能想办法在波士顿大学或者东北大学完成下一学期呢?”

“不行,你不能那么做。”卡莉娜说。

“不,我们不要讨论这件事。你爸爸绝对不希望你为了他那么做。”

“也许我应该待在家里,休学半年。”

“我是为了你这么做的,不是为了他。”

卡莉娜明白,但是她并没有回答格蕾丝,也没有点头表示赞同。卡莉娜继续走着,冻僵的眼球锁定地面。一次迈一步。

卡莉娜有多想让格蕾丝留下来,帮他照顾理查德,填补空虚,就有多不愿拿她的未来冒险。卡莉娜对偏离人生轨迹的滋味再清楚不过,即便只是片刻的脱轨,也没办法再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她甚至连车站都回不去了。不,她绝不会让格蕾丝暂停学业,暂停她和马特的关系,暂停她对幸福和学位的追求。一秒钟都不行。尤其不能为了理查德。她绝不会让格蕾丝和自己犯一样的错误。这种错误要终结在她这里。

“你没有。而且情况会越来越艰难。你明白的,对吗?”

悬而未决的不满酝酿出焦躁的魔鬼,渐渐浮出水面,就像二十年前、十年前、上周一样丰盛,新鲜,挥之不去。卡莉娜任凭酸痛感在自己身上驰骋,理查德是怎样毁掉了她的人生,她欣然迎接这种熟悉的感觉,这出悲剧让她觉得完全合理。

“我不是一个人。埃莉斯会在星期二和星期三晚上过来。别担心,亲爱的。我有很多人帮忙。”

“你不能因为这个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我有点担心留下你一个人和爸爸在一起。”

“可你正在把你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啊。”格蕾丝说。

埃莉斯伸手揽住卡莉娜,一边走路一边抱住了她。

“不一样。”

卡莉娜勉为其难地默许了:“好吧。”

“她说到重点了。”埃莉斯说,“只要理查德住在书房里,你就没有办法往前走。你能看见你妈妈带约会对象回家吗?这里是客厅,书房里是我的前夫。”

“我至少可以过去陪陪你。”

“理查德并没有阻止我约会。是我自己没心思约会。”

“不,真的,我没问题的。”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埃莉斯问。

“你并没有要求我。是我要求的。”

暖和了些。可以结束这次谈话了。

“不行!我不能要求你这么做。”

“要不,你和我还有学生们一起去新奥尔良游学怎么样?”

“让我零零星星地照顾他几小时吧。星期二和星期三晚上怎么样?”埃莉斯问道。

“今年不行。”

卡莉娜汗毛倒竖。她不可能跟格蕾丝说过这样的话。卡莉娜希望自己没有丧失全部判断力,直接把这话讲给了格蕾丝。她可能真这么做了。她没问。

“为什么?”

“我不明白,”格蕾丝说,“你没法忍受和他一起生活。你说过,他搬出去的那天是你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她在书房里的前夫。

“我现在还能照顾。”

“我觉得你明明很愿意让理查德在身边,好给所有事情找借口。就像一个很舒服的习惯。”

“他现在或许有资格申请类似于生活协助之类的福利吧。”埃莉斯说。

卡莉娜不愿承认,但这是真的。只要怪到他身上,就永远无须责怪自己。

她并不是护士。也不是他的妻子。

“你可以雇几天帮手,可以在晚上留下的那种。”埃莉斯说。

“我知道。如果他要用机械呼吸机的话,他就得搬去特定的地方。”

“不行。”

“你不能无限期地做这件事,卡莉娜。”

“是你不想。”

“如果出于某些原因疾病不再发展的话。”卡莉娜说,但是就理查德的病情来看,她并不相信这种可能性,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的情况恶化了那么多,“或者他就要做气切,靠机械呼吸机来维持。”

“好吧,我不想。”

“所以爸爸也能活这么久吗?”

“为什么呢?”

“斯蒂芬·霍金的第一个老婆。”埃莉斯说,“他刚刚被确诊的时候,他俩才二十多岁,可她还是嫁给了他,以为他只有几年好活。他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

卡莉娜没有回答,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或许她马上就要回答,却无法清晰地表达出来。她感觉到某种东西就像是在背地里运行的程序,在她潜意识的地下室台阶上,一个念头正匍匐而来。

“谁?”格蕾丝问道。

或许这种可怕而奇怪的生活状况给了她和理查德一个机会来消除分歧,达成谅解。她考虑了这种可能性,最先是由比尔在上星期提出来的。她们三个人沉默地散步时,埃莉斯和格蕾丝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卡莉娜愿意原谅理查德搬来波士顿,错过格蕾丝的童年,欺骗她,背叛她,使她蒙羞,夺走了她的幸福。在过去几年里她已经尝试了无数次。思索良久之后,她相信了比尔,原谅理查德是为了自己好。怎么说呢?不肯原谅某人就像饮下毒药,同时期望他人去死。但是,她并没有那么强大,精神准备也不充分,更没有勇气这么做。理查德生病了,危在旦夕,她却仍然不肯让他摆脱负担。让他错就会让她觉得自己正确,觉得自己正确是她的首选良药。

“简·怀尔德就是这么想的。”

她也愿意被原谅。但是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开口向理查德道歉,说出那些请求原谅的话。她会不好意思,对于自己的立场她有一套自以为是的逻辑,顽固不化,因此束手束脚。她有自己的理由。或许她的行动可以化作此刻仍然害怕说出口的那些话语。

“这又不是一辈子的。”

“我不知道。”卡莉娜说。

她肯定是个圣徒。或者是烈士。要么就是糊涂了。

“如果你去的话,我可以回来,”格蕾丝说,“去新奥尔良吧。”

卡莉娜不太确定。或许理查德待在家里让她能做点有用的事情,在她不教小孩子弹钢琴时,这些忙碌能填满每天那么多个小时。在格蕾丝搬去芝加哥以后,一种庞大而孤独的空虚便搬进了卡莉娜的家里和心里。再多的心理治疗、巧克力、酒、睡眠或者网飞都无法驱逐这份空虚。书房里得了ALS的理查德挤走了一些空虚,或许很奇怪,之前他的存在从来没能治愈过她的孤独。这真的就是她仅有的两个选择了吗?要么和理查德一起生活,要么和空虚度日。

“不可以,你没必要这么做。”

“没错,妈妈,你到底想证明什么呢?”

“一共多少天?”格蕾丝问。

“可是,你为什么愿意这么做?”

“四天。”埃莉斯说,“星期四到星期天。三月的第一个星期。”

理查德每周有三十个小时的家庭健康护理,这不包括在保险里。余下的时间都是卡莉娜在负责。

“我可以的。”

“我可以的。”

“时间太久了。”卡莉娜说。

“他们至少可以给你些钱,毕竟你帮了这么多忙。”

“只是四天而已,妈妈。”

“相信我,我知道的。”

“我说的时间太久是指照顾他。我整晚都不能睡觉。”

“你都没问怎么知道?”

“我很年轻啊。我基本每晚都不睡觉的。我可以的。你去新奥尔良就行。”

“他们是不会接管他的。”卡莉娜说。

埃莉斯露出微笑,拍了拍格蕾丝的后背:“我太爱这姑娘了。”

“他爸爸和兄弟呢?”埃莉斯问。

她们又回到小径的起点,就是开始散步的地方。在离开小路回到铺设整齐的道路上前,卡莉娜回过头去,盯着结冰的蓄水池和她们刚走完的那圈路看了片刻。就像她的晨间散步,她的想法和情感也不断绕圈。理查德再度同她一起生活,照顾他远远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但她不能让他离开,而她全部的人生就是一个闭环。她被套牢了,永远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距离格蕾丝上一次回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仿佛感觉有一年。十二月,卡莉娜在家里进进出出,并不曾过多担心理查德的安全。反正他能用电话联系到她。但是圣诞节之后,他的声音明显衰弱了,手机上的语音激活APP无法恰当领会他退化、含混的口齿。他的整个人生在一个月之内天翻地覆。他总是需要她的帮助,不分昼夜,所以她的整个人生也随之颠覆。她忧心忡忡,但是并没有放弃每周例行的散步。他不会有事的。

“好吧,我去新奥尔良。”

格蕾丝昨天回家来,要度过一个漫长的假期。上床睡觉前,卡莉娜邀请她加入自己和埃莉斯的晨间散步,不过,她没有抱任何希望,没有想过格蕾丝真的会来。她是个夜猫子,痛恨严寒,从来没见过早上6点是什么样。小学之后,格蕾丝就没有用语言表达过自己的喜好,卡莉娜把她的无声当作在说谢谢,而不是不谢。所以卡莉娜的震惊可不止一点点,在她准备出门的时候看见女儿穿戴整齐等在门口,她很高兴。

格蕾丝和埃莉斯相互击掌,庆祝她们的胜利,但是卡莉娜并没有加入庆祝。旅途就在一个月之后,依据她最近所了解的情况,一个月之内可以发生任何事。

“她最终还是需要更多帮助。”格蕾丝说,飞快地跟在埃莉斯的高跟鞋后面,仿佛是在追捕她。

她们停在房子前的马路上,简短告别。格蕾丝和埃莉斯相互拥抱,埃莉斯祝她在学校一切顺利。卡莉娜在手机上查看了一下时间。她们走了四十五分钟。她匆匆冲向门口,着急进门,急着坐在温暖的厨房桌边,喝上一杯热热的咖啡。

卡莉娜和埃莉斯每周都一起散步,无论天气如何。下雪、下雨、高温、黎明的昏暗都不能阻止她们走完雷打不动的三英里。从理论上来说这个散步计划令人钦佩,然而在这样一个气温跌到零下并且还伴有大风的早上就显得有些可疑。她们离开了附近街区铺设好的道路,来到了环绕蓄水池的肮脏小路,比平常走得都要快。锋利、冰冷的空气刺痛卡莉娜的脸庞,似乎要从她裸露在外的眼球渗透进她的大脑,每一次眨眼都是一次短暂的防护,是令人安心的重要时刻。她真希望自己带了太阳镜来。像往常一样落满松针的小路在她脚下变得僵硬,泥土已经冻僵了。一阵阵朔风频繁攻击她的身体,阻碍她的呼吸。出门到这儿来实在太冷了。冷到没办法说话。

她推开门,心里一沉。想都不用想,她就冲进了书房,冲向了呼吸机刺耳的警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