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打算说出全部的故事来呢?”
“好吧,你知道我们离婚了。”她压低声音说,不希望理查德通过洞开的书房门听见她的话,好奇她都和比尔分享了什么细节。
“对你?”
“你们两个使尽浑身解数避免眼神接触。说真的,如果我也在这样一个房间里,我的眼睛也要忙着看来看去看那么多,我真的头晕眼花,得坐下来了。”
“对理查德。”
“真的吗?”
她哑然了。她没有看到这个必要。她用拇指从干裂的下嘴唇上撕开一小片死皮,闻到手上残留的咖啡香味。这块死皮扯得太长了,一直没掉,于是她快速地掐断,不再继续。她舔了舔嘴唇,舔到了血。
卡莉娜向后靠在椅背上,眨了眨眼,吃了一惊。她觉得自己就算没什么优点,但是对理查德做到了完美的文明、礼貌、尽职尽责,尤其是在比尔面前,她喜欢他,欣赏他,想给他留下好印象。与理查德之间的分界线上的每一处锋利她都能感觉到,但是她假装他们的仇恨正疾驰在一条私密的公路上,从不对外开放。她没有想过比尔或者其他前来造访、照顾理查德的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比尔等待着,一直看着她。
“我指你俩。是有原因的,这个房间里的紧张感简直要杀了我了。”
“我们离婚的一部分原因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沟通。”
“你指什么?”
“你看,我没法把自己代入你们的情况,但是我看见了我所看见的东西,我真的忍了很多。我也失去了很亲近的人,到最后,都是和平,内心的平静,终结。你必须得原谅。”
“好了,亲爱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对目前的情况我必须得了解更多。”
她一直在对理查德负责。她脱下他的内裤让他小便,在他尿完后擦掉马桶垫和地板上的尿渍,她整天从他嘴巴里吸出黏液,整夜把那该死的面罩固定在他脸上,她通过注射器把食物和液体送进他的肚子,她确保书房的门留了缝没关,这样他就能进出自如。还有数千件其他的事情。现在她也开始考虑原谅他了吗?她想做正确的事情,她想取悦比尔,但是她累坏了。她完全被击垮。
他冲进厨房,仿佛在执行任务般决绝,卡莉娜别无他法,只能跟上他。他们面对面坐在方形的早餐桌边。他直视她的眼睛,一言不发,把她看穿了,她觉得在他的凝视里,自己一丝不挂,还算安全,她发现自己拼命忍住才没哭出来。
“我已经无法为理查德做更多了,我已经尽了全力。”她双臂抱在胸前。
比尔眯起眼睛,透过黑色的镜框看着她,就像在下棋一样认真思索自己的下一步动作。“你快把我逼疯了。”他又查看了一下手机,“好吧,我下一个主顾住在附近,所以我们现在就来吧。来吧。”
“甜心,原谅理查德是为了你好。不是为了他。”
“我不能在6:30离开。凯文只在这里待到6点。”
她的态度一下子就软下来,有点吃惊地考虑这个观点。原谅理查德是为了我?会是真的吗?她又试着想下去,结果非但没有天空是蓝色的这种真实感,反而更像是天空是无限的空间,延伸超过一千亿个银河系。它可能是真的,但她无法理解。
“你不好。”
“我不知道你是否完全了解这一切,但是他不太可能活到九十岁。”
“我挺好的。”
“我知道。”
“1:30喝脱因咖啡,要么就等到6:30我下班后,我们去喝杯马提尼。别再想丢给我更多借口了,我可是个巨形球拍,可以一直把这些借口回击给你。”
“换作我可不会等太久。你有可能失去属于你的机会。”
“说真的,我挺好的,比尔。”
比尔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确定自己的言辞着陆了,而她的心跳正在加快,仿佛受到了警告、威胁或者恫吓。她点了点头,然而并不明白自己在赞同什么。
“你可以喝脱因的。”
“我直说了。当然要说,亲爱的,拜托了,你得照顾好自己。我见过太多看护人油尽灯枯。你得从这栋房子里走出去,去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还没洗澡。”她坦白,仿佛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还不够明显似的,“而且我已经喝了两杯咖啡,不能摄入更多咖啡因了,不然今晚就别想睡了。”
“我每周都和埃莉斯一起散步。”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说出来而已。”
“那不够。约约什么人见面呢?”
太伤人了吧,她想把裹在身上的毯子拉起来,拉过头顶。
“比如说,男人?”
“你一点都不好。《恋恋笔记本》里的瑞恩·高林斯才叫好。你是《摔角王》里的米基·洛克。”
“没错,男人。或者女人,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什么都行。是约会就行。”
“我?”她霎时为自己的鸡窝头和运动裤窘迫起来,她的上衣里没穿内衣,也没化妆,身上的气味也不是很好,“我挺好的啊。”
“不行。”她用力摇了摇头,驳回了这个建议。
“谈你。”他说道。不容置疑、深思熟虑。
“看看你。你那么美。要么,你可以好好洗个澡,化个妆,或许可以去一趟购物中心。”
“谈什么?”
“我最不需要的一件事就是还要照顾另一个男人,谢谢你。”
“不行。你得从这栋房子里出来,我们得谈谈。”
“我并不是让你去结婚,老天。我是在说可以请你喝酒吃饭的人。和别人上床不会伤害任何人,小姑娘。我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如果你想喝咖啡的话我可以拿壶过来。”
“谢谢。我只是……我很好。”
“好吧,姑娘,我下午1:30的工作刚刚取消了。一会儿肯西亚会来这里陪理查德。你要和我去喝咖啡。”
“好吧。”比尔站了起来,并不相信她,但是还算满意,准备走了,“但是,找一个这地方之外的人,只属于你的人。ALS会把理查德击垮。别让它也把你击垮。”
比尔在手机上查看信息时她就在期待他们的每日告别。完成了,他抬起头来看她,却没有送上往日元气满满的拥抱,也没有亲吻她的脸颊,他站在原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打量着卡莉娜,仿佛她是个他无法解决的数学问题,或者是那种让他反感的艺术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感。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离开厨房。她留在座位上,听着他的橡胶鞋底踩过客厅硬木地板的嘎吱声,而后走到门厅,紧接着响起了拉链拉上的和弦,前门打开的声音,令人满足的关门声重重地把一切都关在门外。
完成早班工作后,比尔走进阳光普照却冷飕飕的客厅,敞开书房的门。卡莉娜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只有脑袋露在外面,喝光了第二杯咖啡里余温残留的最后一滴。洞开的房门让卡莉娜很心烦,甚至有点迷惑,仿佛她是目击了什么人留下了没有收拾的床铺或者没有把牙膏盖子盖上,像是她挠不到的剧烈瘙痒,让她心烦意乱。她从不让书房门大开着。如果可能的话她倒想彻底关上,但是不可能,这样一来理查德就会被关在里面,但是在他们之间还是需要某些实质性的、看得见的屏障。她只会让书房的门保留一点点缝隙,至少制造出一点隔离和隐私的样子来。这样才会让她觉得有安全感。她并不想向比尔揭示这种可能有些病态的强迫症,她会在他走后关上书房的门,只留下一英寸的余地。而后她才会去冲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