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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我不知道。我总得做点什么。开始另一样挑战,做个纪录片或者别的什么。能够为找到治愈方法尽一份力的话,不管什么反正要去做。关键就是抗争,不要放弃。”

或者干脆接受气切,在不能呼吸的时候靠这个支持生命?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就是胜利吗?ALS并不是橄榄球比赛。这个病并没有穿着有号码的球衣,失去一个明星队员就会受伤,或者可能遭遇一个不怎么样的赛季。那是没有面目的敌人,是没有阿喀琉斯之踵的对手,并保持着不败的纪录。

“好—吧。”

“你—想—我—泼—一—桶—冰—在—阿—头上?”

“你还能走路,这很好。那些家伙全都坐在轮椅里了。”

“我不知道。看看那些伙计都干了什么。”

“我—很克—也—会—坐—进—去。”

“你—怎么—就认—我—应—对抗?”

“也可能不会。你永远不知道。你得积极一点。你应该去健身房,举举重,巩固腿部的肌肉。如果这个病开始偷走你的肌肉块,那你就得走在前面,弄出更多肌肉来。你能打败它!”

米基是他们高中橄榄球队和棒球队的前任队长,是新罕布什尔大学的侧卫,米基把每一样障碍物都视作能够打败的对手,能够赢得胜利的比赛。

理查德笑了。他很欣赏这种想法,但在ALS这种病里,肌肉可不是那样萎缩的。这种病不会区分肌肉的强弱与新旧,它会一股脑儿全部拿走。锻炼并不能给他更多时间。涨潮时间即将到来。沙滩城堡有多高大、多辉煌都没用。海水终究会冲上来,把一切都冲刷成形单影只的沙粒带走。

“你看那个发起冰桶挑战的家伙,是不是?还有那个电影《渐冻人生》。你看过吗?那个从新奥尔良圣徒队回来的守卫。他得了ALS,还设立了一个非营利组织。他们的口号是‘决不投降’。那家伙真是鼓舞人心。是个真正的英雄。你绝不能就这样认输,理查德。你得对抗它。”

“好—主—一。”

“你—是—什—意思?”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汤米说,“我觉得没有吃的我肯定活不下去。”

“你都做些什么来对抗这个病呢?”米基问。

“那—你—会—放—弃。这个—管—就是—你—失—败—的—原因。”

“不是。”理查德笑了,“我—在—开—玩笑。”

这一点都不性感。理查德的饲管和呼吸器并没有电影和全球互联网上的奇迹那么有意思。他的抗争是静悄悄的,是每一天挣扎着呼吸,并消耗足够卡路里来让自己还能在这里。

“真的吗?”汤米问。

“看到你俩又在一起了,挺好的。”艾米丽说。

“尝起—下—鸡—肉。”

“我们并没有和好。”卡莉娜说。

“叫液体黄金。”卡莉娜说,“有点像婴幼儿配方奶粉。”

“对。”理查德笑了,“我们—只—住—在—罪—恶—里。”

“所以管子里都是什么?”米基问。

“不是,”卡莉娜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会有什么罪恶。”

布伦丹飞快地回到了他在父母之间的座位上。米基用卷起来的葬礼弥撒书猛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理查德的上衣已经落回了肚子上,但是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还在琢磨管子所在的地方,想象着他们刚刚看到的东西。

“那太糟糕了。”米基说。

“布伦丹!”艾米丽说,“你这样可不好。”

艾米丽哈哈大笑:“好吧,那你为他做的这些真的太让人惊讶了。”

“呃。”布伦丹发出了嫌弃的声音,松开了上衣。

卡莉娜什么都没说。理查德也一言不发,没有去看卡莉娜。他很尴尬,艾米丽竟然那么轻易就表达出了理查德从来没有说的话。虽然他愿意说,而且他也无意把自己的沉默归罪于ALS。

他温柔地掀起叔叔的上衣,露出了一个四分之一尺寸的白色塑料盘,和理查德毛茸茸的上腹部齐平。

“嗯,里基。”米基说,“我们想和你说说爸爸的遗嘱。在他去世前我们就已经知道了,他把房子留给了我和汤米。”

“去—看—吧。”

他当然会那么做。

“你—得—掀—我—衣。我—自—不—行。”理查德看向布伦丹,扬了两次眉毛。布伦丹试探性地离开座位,朝自己的叔叔走去,而后停下脚步。他回过头去看爸爸妈妈。

“但是我们讨论了一下,我们都同意把房子卖掉,然后分成三份。”

他们全都坐在那里,看着他,就像坐在观众席上,等待幕布拉开,演出开始。

每个人都在等待。

“可以。”理查德说。

理查德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他刚刚听到的话,问道:“真的?”

“我能看看吗?”布伦丹问。

“是的。他有三个儿子,并不是两个。这样做不对,而我们想做正确的事情。”

“他肚子里有根管子。”卡莉娜对瞪大眼睛的布伦丹说。

“没错,伙计。”汤米说道,“我很痛恨自己在小时候没有为你站出来过。爸爸对你太严苛了。”

“我—乙个—喂—食—个。”

“他可能就是个犟驴子。”米基说。

“不是这个原因。他如果咽下一口吃的就会被噎住。”卡莉娜说。

汤米点点头:“现在我们要为你站出来。”

“你需要我们谁帮你拿着三明治吗?”

理查德从没看出来,他这两个大块头、勇敢无畏、结实无比的运动员哥哥竟然也害怕父亲。表现出对小弟弟的袒护就会冒着被抛弃、被排斥、被否定的风险。就像理查德一样。他的哥哥们并没有他想的那么有男子汉气概。而他并不怪他们。

“我—不能—吃吃吃—发。”

“他也是个伟大的父亲。”米基说,他的声音很轻,下巴紧紧绷住,用手指擦拭了一下外眼角,“很遗憾你永远没能站在他这边,里基。”

“要我给你弄一盘吗?”米基问道,他意识到理查德并没有吃东西。

“你知道的,你对钢琴的擅长远远好过我们这些蠢货对其他东西的擅长,”汤米说,“他应该为你骄傲才对。杰西在谷歌上搜过你,我们全都看了你在林肯中心的演出。”

理查德看着哥哥们吃东西,他们交谈时,大口咬下的面包、火腿还有芝士在张开的嘴巴里晕头转向,活像滚筒甩干机里的衣服,而他又变成了餐桌边的小孩子。他很瘦小,只吃一点点东西,通常只吃一份,并且很快就吃完。父亲从来不允许他提前离席,所以他沉默而孤独地等待着,觉得每晚都在餐桌边浪费了好几个小时,而哥哥们则往嘴巴里塞满好几盘肉和土豆。和理查德不同,他们都是大块头的男孩,有大量肌肉需要喂饱。他们是每天都要跑步或者在健身房仰卧推举的运动员,年轻时总是身材极好,但是现在,他们全都超重了。他们有了啤酒肚和满月般的面庞,粗壮的手臂和双腿走起路来看着很僵硬,就像套在去年冬天的防雪服里的小孩子。

“太他妈棒了,伙计。”米基说。

布伦丹,八岁,他身形瘦长,剃了平头,鼻子很尖,眼神充满好奇,他不想把身上弄湿,也不想受冻,所以就和自己的父母米基还有艾米丽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夹在两个人中间。汤米和卡莉娜则坐在双人沙发上。汤米的妻子蕾切尔在外面,帮着两个最小的孩子沿着山坡上上下下地滑。每个人都在用纸碟吃熟肉三明治和布法罗辣翅。男人们拿罐子喝百威啤酒,女人们在喝白葡萄酒。

“没错,你棒呆了。”艾米丽说。

格蕾丝说她一点也不饿,所以和八个堂兄妹去了外面,到山上滑雪橇去了。他们的年龄从三岁到二十二岁不等,都是理查德不认识的侄女和侄子。葬礼期间他们全都面若冰霜,也没有眼泪,似乎比起死去的爷爷,他们流着口水、不熟悉的叔叔才更加诡异。或许,目睹一位老者从容退场,要比目睹一位正值盛年的人得了ALS,并且凌乱、缓慢、麻痹地爬向死亡更容易承受。年长一些的孩子们不时偷偷瞄他,好像鼓足勇气才敢这么做,如果被他的目光碰上,他们的眼睛会马上飘向其他安全的地方,通常都是看棺材。

“我真希望妈妈能看到你在那儿演出。”汤米说。

人们端着吃的、喝的陆陆续续涌进房间,坐了下来。没有人选择躺椅。那一定就是“那张椅子”了。理查德不太确定,大家都避开那张椅子是出于对沃尔特的尊敬还是他们觉得那椅子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因为大家知道他就是几天前在那把椅子上过世的。星期一,他的父亲坐在椅子里看电视。今天他在地下的盒子里。

“那—对—我—意—义—非—凡。”泪水顺着理查德的脸滑落下来。

他觉得母亲肯定会赞同他娶卡莉娜。父亲和她的经历太不一样了,他从来不是个感性的人。沃尔特不相信任何镇子外的人,不在乎本州以外的人,更不在乎从波兰来的人。他的世界仅限于自己的那串邮政编码,他的人生只围绕着他在采石场的工作、镇上的教堂、银行、学校和摩尔小酒馆打转。他不太高兴,因为他不认识卡莉娜的父母,因此也无法判断她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问到她的宗教信仰,她告诉他说自己是离经叛道的天主教教徒。沃尔特是个新教徒,并且忠实地在星期日做礼拜,他很不信任天主教教徒,而让他更不信任的就是一个无神论的女人。他听不惯她的口音,也不欣赏她讲究的用词,即便是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出来,对沃尔特来说也太过高级了。他的儿子更喜欢用理查德这个名字而不是里基,他为此责怪卡莉娜,然而这同卡莉娜根本毫无关系。沃尔特认为她自怨自艾,是个势利小人,异教徒,或许还是一个懒惰的移民,她之所以对理查德感兴趣只不过是把他当作通往绿卡的一张门票。

他从没想过会看到这么一天。随着专制独裁者的死亡,他们之间的柏林墙轰然坍塌,哥哥们就在眼前,在另一边等着他。卡莉娜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面巾纸,走到理查德跟前,擦了擦他湿漉漉的脸庞。

他获得奖学金进入柯蒂斯大学,她非常骄傲。她在他快要十九岁时去世了。她从来没见过卡莉娜,永远没能见到他毕业,看他进行专业演奏,也永远没能抱一抱孙女。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会得ALS。

“三个人三种方式,”米基说,“那才公平。爸爸对待你的方式是不对的。我们的儿子艾利克斯现在上小学了,从六岁起就不想碰球了。他热衷音乐。喜欢唱歌跳舞。”

他还记得那一次,她挡在理查德的钢琴和沃尔特的小型链条锯之间。理查德想不起是什么惹毛了他。或许他喝了半打啤酒,也可能是新英格兰爱国者队输了比赛。理查德只记得自己的心跳和着父亲手中链条锯遥远的嗡鸣,两种声音一起在耳朵里猛烈地跳动着,锯子刚刚才锯断了后院枫树的枝丫,决定再摧毁点什么东西。理查德还记得自己当时坐在厨房的桌子边,留心周围的动静,母亲在称量做苹果派面团要用的面粉和盐,她的手是颤抖的。他记得自己当时还愚蠢地问:“我现在能弹琴了吗?”—母亲回答:“现在不行,亲爱的。”他记得那时他十岁。

“他真的很棒。”艾米丽说。

虽然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八年,但理查德在这个房间里更强烈感受到的,是她的缺席,而非父亲的不在场。她是他在这栋房子里唯一的同盟,是唯一能够真正看见他、认可他的人。如果没有母亲,他是不可能弹钢琴的。她为他安排课程,坚持从沃尔特那里要钱来支付学费,开车带他去上每一堂课,参加每一次独奏和比赛,并捍卫他练琴的权利。

“没错。他是个很棒的孩子。我真的没法想象像爸爸对待你那样对待他。”米基叹了口气,“而且没有他,我也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我。”

窗户上依然没有窗帘。他的妈妈信仰太阳,没什么可隐藏。她常说她不会做任何介意邻居看见的事情。在这块六英亩、绿树成荫的宅基地上,离他们最近的邻居不需要哈勃望远镜就能看见桑迪·埃文斯顶着粉色的发卷穿着睡衣抽烟。

汤米点了点头。米基把手里的百威罐子放了回去。理查德消化着来自哥哥们的接纳与歉意,胸中有一片天地敞开了,原野延伸向地平线,那是早晨的天空,也是繁星浩瀚的宇宙。

理查德在摇椅里坐下,环顾客厅,仿佛是第一次造访。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它的前主人一样,房子老旧过时。地板磨损,开裂,布满裂纹的墙壁上涂着廉价颜料,天花板上水渍斑驳。除了意外不在的钢琴和后来添置的巨幕电视以及特大号的躺椅外,客厅的陈设和理查德印象中一模一样。

他有点不知所措,也没法说话,只能默默地感谢自己的哥哥们,一代人修复另一代人造成的创伤。

“好呀。”格蕾丝跟着伯伯去了厨房。

“很抱歉破坏你们的气氛,但是我们真的得走了。”卡莉娜说。

“你们饿了吗?我们在厨房里弄了吃的。格蕾丝?”

“你们不能再住一晚吗?”艾米丽问。

理查德的眼睛里露出了笑意,同时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不确定该怎样处理这个意料之外的恭维。

“不行,我们还得送格蕾丝去机场。她得回学校了。”

“她们弹得很不错。我告诉她们钢琴是从叔叔那里来的。”

“在你走之前,我们为爸爸干一杯。”米基说着拉开了另一罐啤酒,“你能把啤酒倒进那管子里吗?”他用手指了指理查德身体中间。

“是的。那呀—非—好。”

卡莉娜看向理查德,他点了点头。偶尔他会要求她这样做,她就把满满一注射器的葡萄酒打进饲管,然后用一点点酒湿润他的嘴唇,这是他尚能放纵一下的小乐趣,但和从杯子里喝酒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也永远不可能一样。好歹他还能用舌头尝到一点侯伯王酒庄的好酒。他还能感受到葡萄酒注入小腹的温暖。

理查德如释重负。他吸了口气,出窍的灵魂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露西和杰西是他的侄女,分别是九岁和十二岁。他点了点头。

卡莉娜把管子固定上,用清水冲刷了一下,然后用百威啤酒灌满了一支五十毫升的注射器,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推动活塞。

“我拿去了。露西和杰西在上钢琴课。我可以这么做吧。”

理查德打了个嗝。布伦丹笑起来。啤酒尝起来像十几岁的记忆,惊恐而完美。

“钢琴去哪里了?”卡莉娜问。

“好了,留一点来干杯。”米基说,“卡莉娜,你喝葡萄酒吗?”

他哥哥汤米从厨房走出来:“怎么了?”

她用右手拿起高脚杯,左手抓着附属于理查德腹部的针管注射器:“好了。”

卡莉娜来到他右手边,把手臂环绕在他腰部,用臀部支撑住他,帮他站稳。

汤米和米基举起了啤酒罐。艾米丽和卡米拉举起了高脚杯。布伦丹举起了他的可乐。

“钢—琴—去—了?”他并没有在问任何人,即便有声音放大器,他的声音也几乎让人听不见。

“敬沃尔特·埃文斯。”米基说,“希望他安息。”

他的钢琴不见了。葬礼之后,他们是最后抵达沃尔特家的一批人。客厅里,卡莉娜和格蕾丝在理查德身后笨拙地徘徊,等着他继续往前走或者坐下来,要么干点什么。可他只是站在那里,浑身僵硬,盯着空出来的那块地方。他的直立式钢琴是童年时期家中的固定设备,和这栋房子一样,似乎是永恒的,现在却不见了。空出来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理查德定定地站着,试图理解它不可思议的缺席,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仅存的童年记录被抹掉了。他想象着父亲清除了自己的过去,ALS清除了自己的未来,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来。时间仿佛从身上碾轧过去,忽然之间,他的骨头那么易碎,皮肤宛如透明,他的存在那么微渺,他怀疑自己是否就在那一刻、那个地方,停止了存在。

安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