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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他想要喊格蕾丝来,但是以现在这种姿势,他甚至没办法往肺里吸入足够空气,更别提发出响亮的声音。他抬起头,又试了一次。

温热的鲜血从右侧鼻孔汩汩流下。嘴巴里能尝到金属般的咸味。他的样子很痛苦,抽搐,尖锐,鼻梁和两眼之间尤其疼。他本能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肢体,试着判断有没有什么地方摔断了。他似乎找不到自己的右腿。某种意识渐渐沉淀下来,就好像是液态混凝土灌注进他的身体,把他变成一动不动的磐石。没什么地方摔坏,他却站不起来。他的右腿不见了,被ALS毁了。他面朝下躺在厨房地板上,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走路了。

“格蕾……”

没什么东西可探索了,他走回书房,结果却被绊住了,忽然间灵魂出窍,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摔倒。他向右走,但是腿并没有反应。神经元和肌肉之间的某种相互作用被破坏了。有什么东西不再发射、倾听、着陆。什么东西松开了,断电了,迈步的指令无疾而终,连接切断了。在触及地面的刹那,他意识到摔跤无可避免,于是打算转过头,却不够快。他的下巴和鼻子受到了撞击的影响。

他垂下头,脸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在他的下巴下面,是口水的泥潭,混合着一摊血。他不太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再把头抬起来。他注意到身上唯一还能使用的部分。他的左脚。他反反复复将左脚抬起又放下,用穿着羊毛拖鞋的脚猛击地板,像是不祥而沉闷的鼓点。

现在是9:06。

几分钟过去了。他累了,不再用脚拍打地面。恐慌摄住了他。在他的肚子里汇聚成一个拳头,并将魔爪伸向他的喉咙。一旦恐惧占了上风,他就没办法呼吸了。格蕾丝。她每天晚上10点下来给他喂最后一顿饭,把他连接到呼吸机上。现在几点了?应该不会太久了吧。他必须得战胜恐惧,保持呼吸。

那些时间全都浪费掉了。

他迷失在自己虚弱但仍稳定的呼吸节奏里,终于听到格蕾丝的脚步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没有其他照片了。在这台曾经属于他的冰箱上,没有其他笑嘻嘻的孩子。他一直想要的儿子。或是格蕾丝的妹妹。那些年他一直致力于让卡莉娜怀孕,迷信医生,手淫射精在塑料杯里,希望能再有孩子。结果还是没有孩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想不起自己对她的爱了。

“我的天哪!”

健康护理中心的电话,神经科医生的电话,还有比尔公寓的电话都写在一张纸上,用磁铁吸在冰箱上。旁边是格蕾丝和卡莉娜在格蕾丝高中毕业典礼上的合照。她们都穿了一身黑,喜气洋洋的。格蕾丝遗传了她妈妈的笑容。

他睁开眼,格蕾丝宛如天使般出现在他面前。

离开比萨盒,他又走到格蕾丝的咖啡杯跟前,从早上起就放在水槽边上。他俯下身,把脸凑近杯子,杯子底部残留着干粉状的咖啡,他深吸一口气,无论什么都好,他想吸入那黏稠而甜苦参半的气味。他呼出一口气。极乐世界。也是纯粹的地狱。他绝望地把舌头伸进杯子,想要舔到干掉的那圈咖啡,但他的舌头没那么长,杯子又太深。他放弃了。

“怎么回事?”

现在是9:03。

他没有花费有限的精力来解释这个明显的事实。

欲望让他头晕眼花,他注意到自己并没有想象卡莉娜的头发和嘴唇。他试着去回想他们最后一次亲吻,最后一次抱住她,最后一次向她索取,却发现回忆与她有关的一切是如此困难。他找不到那些回忆。他记得自己抚摩她,想要她,爱着她,就像是在别人的剪贴簿里那些泛黄、没有标志的快照。过去太久了。

“好吧,我要打911。”

他走到料理台上的比萨盒跟前,倾斜的盒盖微微打开。他往里瞅了瞅。还剩下三块。他吸入了胡椒、洋葱和生面团的味道,同时还有剧烈的痛苦,因为想起吃比萨时的快乐,就好像看见一个他永远不能再亲吻的爱人,一台他无法再弹奏的钢琴。他想象着咀嚼配料和芝士,外壳口感松脆、热辣的调味酱和咸芝士在他嘴巴里,三角钢琴灵敏的反应,他的双手插进马克辛浓密的黑色头发中,他的嘴亲吻着她。

“别。”他低语道,“拜托—别。”

他追随灯光走进厨房。一碗柠檬放在方桌中间。其中一枚柠檬已经发霉了。他想把它挑出来扔进垃圾桶。他想着把格蕾丝从楼上的卧室叫下来,让她把坏掉的柠檬拿走,但是,他觉得自己微弱的声音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她听见,所以还是算了。

“为什么?那我要打给比尔或者健康护理中心的其他人。”她朝冰箱看过去,看向门上的号码。

他渴望触碰琴键。虽然他能感受到想象中的音乐在身体里奏响,但是,亲手弹过这首曲子,真实地听过这首曲子,这种体验在他的灵魂里留下了强烈的共鸣。他试着回想最后一次弹奏是什么时候,他感受到了身体和灵魂里的激流,他让拉威尔的左手钢琴协奏曲活过来时也是这种感觉,可他只剩早已褪色的印象。他抓不住。回忆是一闪而过的幽灵。眼泪夺眶而出,在发展成啜泣之前,他离开了卡莉娜的钢琴。

“别。太—晚。”

他读着这首简单、弹到烂熟的音符,他仍旧热爱这首曲子,不用弹奏也能在自己的身体里感受到—在他跳动的心脏里,在他虽已瘫痪却仍旧怀念这首曲子的手指里,在他点着地面的脚上。这才是音乐。

“要是你哪儿断了呢?”

谱架上的第一页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上星期的一节课里,她的某个学生把这个曲子肢解得支离破碎。理查德十一岁时,《致爱丽丝》是他最喜欢弹的曲子。他犹豫了一下,就在琴凳上坐了下来。随着他的目光在音符间徜徉,心灵的耳朵听到了音乐,他又回到了十一岁。他在为他的母亲弹奏,等他弹完,她便亲吻他的额头,并且告诉他,这是她听过的最美丽的曲子。

“我—没。”

他看了她的钢琴,还是他们刚搬来波士顿时买的那架鲍德温直立钢琴。他的目光从琴键的一端穿梭到另一端。通过看她弹琴,听她讲解,卡莉娜的学生们过去几个月里弹的就是这些琴键,他知道,和他的豪华钢琴比起来,这些琴键的灵敏度要差许多,他想象着自己麻痹的指尖里那令人沮丧的胶水。许多年来,他一直在试图说服卡莉娜升级成三角钢琴,但她总是拒绝。

“你脸上全是血。我觉得你把鼻子摔断了。”

但这就是她的家,她的人生。不是他的。他本不应再住在这里了。

“那—我的—模—特生—涯—得—就—此—结—束—了。”

客厅干净整洁,每样物品都各归其位。可是太整洁了,反而荒凉。在他搬走之前,在格蕾丝去上大学前,整栋房子都像格蕾丝的家。她的背包、衣服、书和试卷扔得到处都是。无论她在哪个房间,她放的音乐和电话里的交谈整栋房子都能听见。她的个性与存在感胀满了整个空间。然而格蕾丝再也不住在这里了。住的人是卡莉娜。观察过卡莉娜的家后,除了能看出住在这里的人弹钢琴之外,感觉不出她是个怎样的人。

“我得把你翻过来。”

他所感觉的时间比真实时间更晚一些。他的房间很黑,电脑屏幕在发光,走廊里的一束光斜斜地从门缝里打进来。他站起来,站在房间边缘,听着格蕾丝过来的信号。什么也没听见。他很焦躁,离开书房,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个下了班、好奇心旺盛的博物馆赞助人一样研究家具和装饰风格;又像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偷。客厅昏暗,被厨房的灯光温柔照亮,肯定是格蕾丝留的灯。冰冷而漆黑的夜晚装点着每一扇窗。如果卡莉娜在家,她肯定不会拉开窗帘。

他把头转向左边。格蕾丝分别将手搭在他的左肩和屁股上,小心翼翼但又非常用力地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他尽全力用自己的左脚辅助她,她终于能把他翻过来背对着地。她从料理台上抓起一条擦盘子的毛巾,在水龙头下打湿,俯下身来面对他,擦了擦他的嘴巴、脸庞和下巴。她拿着抹布粗暴地擦拭他的皮肤,稀释他脸上已经干掉结块的血迹,冷冷的水沿着他的脖子流下来,浸湿了他的后背。她温柔地擦拭起他的鼻子周围。

但是存储工作可以给他一个方便的借口,让格蕾丝来帮忙。他看了看门,看向地板上的红色呼叫按钮。他并没有叫她。他太累了。他一整天什么正事都没干,却已精疲力竭。

她站起来,打量起他。他也打量着她,看不出她是否慌张,恶心,或者害怕。或许这些情绪兼而有之吧。

现在是8:51。时间到了。

“我力气没那么大,没法把你弄到床上去。”

他想着要不要让格蕾丝帮他摆弄乔治医生给他存储声音用的录音装备。这么久了,他基本没怎么录。他和卡莉娜只录了一些简单的短语:我痒痒。我要去厕所。你能帮我擦一下鼻子吗?你能帮我擦一下眼睛吗?我很冷。我很热。卡莉娜回放了一遍,确定设备的确是在录音,在听过自己的声音之后,他对这项工程丧失了全部动力。他真希望自己能早点去找乔治医生,在他的嗓音饱满洪亮,仍旧充满韵律、变音和个性的时候,在他的声音还属于自己的时候,而不是这种剥离的、和其他气体混合的、没有灵魂、机器人一样的单音发声。他宁愿听自由爵士都不愿听自己的声音。等到不能说话时,他很可能也会选择用电脑合成音。

“这呀—就行。我—可—睡—这里。”

现在是8:43,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他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和格蕾丝之间的关系正常起来,却意识到,两个人同处一室肯定是个好机会。承认自己选择了钢琴而不是她,可能松动了分隔两人的高墙上的几块砖,但是墙体仍然坚挺高耸,那是壮观而古老的堡垒。卡莉娜明天回家,然后格蕾丝就会回到学校,暑假才能回来。她或许不会回家,她要先……

他看见书房的灯啪嗒一声开了,片刻之后,他听见放呼吸机的设备朝自己滚来。她摆了三个枕头在他脑袋下面,调整他的手臂,放在身体两侧,把被子盖到他身上。她又离开了。这一次,他听见了她上楼的脚步声。而后她又回来了,拿着自己的枕头、毯子和蓝白相间的被子。

但是他确实需要她那儿的一些东西。他需要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常起来,以免……他需要在情况糟糕到迫使自己把这句话说完之前,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常起来。眼下,那句话没有说完,还不用眯起眼睛去看清楚地平线上那团模模糊糊等待着他的东西,甚至无视在他面前摇晃着两只脚的敌人,是他抵抗这疾病的唯一防线。否认是他所拥有的唯一武器,不锋利,迟钝,样子更像勺子而不像刀。

“我睡在你旁边。以防万一。”她插上了加湿器和呼吸机,打开,检查设置。她忘记给他喂吃的了,但他不想提醒她。何况他也不饿。她手里拿着面罩,他有点害怕面罩压在鼻梁上的时候会很痛。

你需要什么吗?……不。

“很抱歉,我没能马上听见。”

现在是晚上8:40。他一直朝门边看,期待看见她。她每两个小时就把脑袋探进书房,看看他的情况。他从5点就没见过她了。

“八—要—抱—歉。我—才—是—抱—歉—的—那—个—人。”

格蕾丝在家时,他会等到9点比尔来了以后再撒尿,让自己和格蕾丝都免于一个女儿得拉下父亲的裤子让他尿尿这种羞辱。两天前,他问她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看个电影,任何电影都可以。她有统计学、经济学和物理学作业,没时间看电影。昨天,他问她是否愿意简短地散个步。他的右腿太孱弱,右脚也无精打采,所以不敢冒险独自出门。她说外面太冷了。今天,他什么也没问她。

“为什么抱歉?”

卡莉娜不在家时,格蕾丝在家,临时照管她的爸爸。他们已经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三天,是两条几乎不可能相交的直线,始终并驾齐驱。大多数时候她都待在自己房间。她说自己有一吨重的家庭作业,但是他需要任何东西的时候就给她打电话,过去找她,或者踩一下呼叫按钮。迄今为止,除了每天的最后一顿饭,还有睡觉前接通呼吸机面罩外,他从未需要她做任何事。所以也就没有呼叫过她。

他很抱歉,他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他很抱歉,他没有时间了。他很害怕自己不剩多少时间。他很抱歉,对她来说他不是个更好的父亲。他很抱歉,她没有感受到他的爱。

理查德并没有在自己的身体里感受到爵士。它没有穿过他的心房和灵魂。他抓不到它的要点。要理解那些他感受不到的东西对他来说总是不太可能的。

不是现在,就是永不。

巴赫、肖邦、舒曼,这些古典音乐作曲家精通听觉的艺术。理查德听德彪西的《月光》时,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心碎不已,并且在月光下裸足起舞。而弹奏巴赫则是在与上帝对话。

“每—件—四。我—爱—你—格蕾丝。我—很—抱—歉。”

又或者,它就像一种抽象的表现主义。理查德可以看杰克逊·波洛克的《第五号》,在艺术成就上这幅画被认定为杰作,并且价值上百万美元,可他只能看见毫无吸引力的乱泼乱画,完全没有章法和天资可言。爵士就是波洛克。莫扎特则不一样,他是米开朗琪罗、伦勃朗、毕加索,是这些精通视觉艺术的画家。抬头看看西斯廷小教堂的天花板,那是与上帝同在的。

她闭上眼睛,嘴角流露出无言而温柔的笑意。她睁开眼,眼泪滑落她美丽的面庞。她没有拭去泪珠。

对理查德而言,音乐是一种语言。虽然他并不说意大利语或者中文,但他发现喝意式浓缩咖啡的时候听意大利语交谈能带来愉悦感。中文则完全相反,像粗腔横调的机枪扫射,每一个单词都如针尖般刺进他的脊椎骨,仅次于有人在不断摩擦橡胶气球的表面。对理查德来说,爵士就像中文。

“我也爱你,爸爸。”

他点击了赛欧尼罗斯·蒙克,他的嘴形畏畏缩缩的,就好像是在尝什么有毒的东西,或者是什么特别酸、特别苦、特别腐烂的东西,所以他希望自己能把歌声给吐出来。萨克斯管和小号听起来就像是逐渐升级的争吵,双方都很尖锐,并且横行霸道。他连忙将鼻尖对准了暂停键。这种进攻,这种疯狂,这种噪声,他多一秒都忍不下去。

她把呼吸机面罩戴在他脸上,他忍受着两眼之间剧烈的疼痛,同时氧气开始在他肺里循环进出。在他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呼吸时他感觉到平静。

现在是晚上8:28,离他上次看表过去了四分钟。在过去三天里,时间就像睡在石头背阴面的肥硕鼻涕虫。卡莉娜在新奥尔良加入了埃莉斯和她的学生,去爵士的神圣祖国进行一年一度的朝圣。坐在电脑前,理查德用自己的鼻子瞄准,就像指挥棒一样,将光标箭头指向键盘上的字母,打出iTunes里许多爵士艺术家的名字。他播放了几秒钟赫比·汉考。然后是奥斯卡·彼得森。还有几秒钟播放约翰·克兰特。他能容忍迈尔斯·戴维斯超过一分钟。这些音符没有明确的目的地,随意漫游,是田地里走失的流浪狗,嗅来嗅去,摇晃尾巴,蹦蹦跳跳地东跑西窜,没人叫它回家。音符的组合都非常潦草,断句完全不按语法规则来,也没有标点符号,在不和谐的音符里肆意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