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莉娜想起住在纽约东六十街的时候,徘徊在“乡村先锋”,听布兰福德·马萨利斯、索尼·罗林斯和布雷德·梅尔道,通过听、看、问、演奏和即兴创作来不断学习。学习爵士是一种三维立体的经验,是对独一无二的表现力的探索,在仓促的自发即兴创作之中生存与呼吸。而学习古典钢琴则是一种学术练习,训练技巧,坚守严格的规则,记住琴谱上的音符,独自练习。她并没有从中体会到比弹奏爵士更多的挑战力与生命力。
旋律是非常简单的重复,曲调朗朗上口,春风拂面,但是很快就进入了即兴独奏。亚历山大弹琴时,卡莉娜闭上了眼睛,音符变成了夏日夜晚沿着乡村小路沐浴着月光的漫步,更像一种气氛而不是一段旋律,性感,缓慢,不疾不徐。伏特加让她松弛下来,她乘着这些音符,让自己被音符裹挟,血液沸腾。她被点燃了。
接下来的两首曲子是高能量的,是对行动和庆祝的呼号。亚历山大的手指像一只招潮蟹从海鸥追逐的阴影里狂奔而来,是蜂鸟在琴键上饮啜琼浆玉露,颤抖的琶音是上帝的居所。
亚历山大、鼓手和贝斯手登台了,音乐家们在各自的乐器前就位,听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亚历山大非常瘦削,和卡莉娜同龄,黑色的拖把头油光发亮,手指可以张开几英里,像踩在起跑板上的短跑运动员一样沉稳地搁在琴键上,一触即发,只等一声枪响。亚历山大点了点头,三个人一起开始了。
他在键盘上由低音穿梭向高音,给五线谱之外着色,敲击落地时羞于发火的音符。这是叛变者的音乐,刺激而挑衅。
她觉得,如果没有发现爵士的话,她和理查德的关系是不会维持到毕业以后的。她放弃了古典音乐转投爵士乐,她确定他们永远不会彼此竞争,古典音乐的聚光灯将是属于他的,他会身处其中大放异彩。但是从古典钢琴转向爵士乐并不是轻而易举的转变。爵士非常复杂,其技巧难度在许多方面都远远高过古典钢琴。她的决定自然不被赞成,大多数情况下都要面临冷落嘲弄。尽管没有任何体裁算是主流音乐,可古典钢琴的世界属于特权与白人,在富丽堂皇的交响音乐厅里演奏给呷着香槟的听众们。爵士的世界在历史上属于贫穷与黑人,在逼仄的夜总会里弹给波旁威士忌喝多了的老主顾听。
“太棒了,是不是?”埃莉斯问。
大四上半学期,她发现了爵士。她急匆匆地冲进校园咖啡屋,飞快地喝了杯意式浓缩,因为她正要去干别的什么事,结果却在那里逗留了两个小时,被她的三个同学给迷住了。那是钢琴、鼓和小号的三重奏,演奏的是迈尔斯·戴维斯。这种音乐不同于莫扎特与肖邦的神圣,不要求严格的精确度。那是一种令人振奋的自由,是在旋律的既有组合之外进行戏谑的探索。她看着这三个人即兴创作、绕弯路、相互协作,创造出某种更为原始的东西,在演奏的同时发现了音乐,追随自由的联想、融洽与修饰,无论被带去何方都好。他们引发了一个契机,引起了神秘的化学反应,一条河流冲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她的心灵为之痴迷、眩晕、如痴如醉。
卡莉娜点点头。在第四首曲子时她又闭上了眼睛,被亚历山大的即兴重复段落迷住了,和弦的扩张从头部开始漫游。他现在已经是在露天演奏了,音乐开始关于旅途,不是目标,而是迷失在路上,他可能发现了些什么,一个修饰过的花音,一系列上升的和声,一次蜿蜒曲折的星期日兜风。他变换措辞,改变外形和质地,嵌入蓝调的音符,又像孩子的笑声般让那些音乐颤抖起来。他在键盘上翩翩起舞,追逐音符,深爱它们,而音乐则是早晨温柔的雨水敲打在玻璃窗上,纤弱,孤寂,渴望一个爱人,一个童年的玩伴,一个母亲。
卡莉娜第一次参与测验的时候,她弹了舒曼的幻想曲Op.12,No.1。她完成了最后的尾声手势,温柔、轻巧,她等待着,屏住呼吸,等待科恩教授回来。门开了,科恩教授面带微笑,双手紧握,眼眶湿润。在那个学期里,她把他弹哭了很多次。但理查德从没做到过。
乐曲终了,观众们纷纷鼓掌。卡莉娜睁开眼,眼泪滑落下来。她喜极而泣,内心发生了转变,她记起了自己是谁。
她还记得科恩教授和他的测验。每个学生都被要求弹奏一首曲子,从科恩教授离开房间开始弹。测试很简单。就看学生能不能让老师在走廊里哭泣。
她是个爵士钢琴家。
还是学生时,他们在技巧上旗鼓相当,但是她的演奏在感情上更充沛,也更纯熟。虽然理查德精通一切乐曲里有难度的技巧,但是听他弹琴总能让她看到页面上的音符、和弦、音高,从理智上欣赏他的才华,可曲子听起来更像是分解开的元素,而不是一个整体。直到毕业之后,他们定居纽约,有什么东西让他开了窍,他开始弹奏出一首曲子的感情,而不单单只是音符。
这份明确令她震惊,她忽然间看见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她选择了这身戏服和面具,并且穿戴了二十年之久。她一直在躲藏,是个骗子,她本应去弹爵士,去成为自己,她却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反而戴上镣铐,囚禁在全是责怪与借口的牢房里。
这种时候他也会对她表示祝贺,但是这些祝贺的话全都僵硬而冰冷,从他的齿缝里蹦出来,只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而非得到声援。无论何时,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在公共场合,只要她的演奏超越了他,他就会在其他方面对她愈加疏远、挑剔。他不喜欢她的头发。他奚落她的语法。他会克制对她的喜欢,拒绝做爱,经常闷闷不乐。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那个站在聚光灯下自信自尊的他来爱自己。然而讽刺的是,他通往中央舞台的大冒险里,最大的障碍物恰恰是她。
起初全都是理查德的错,是他非要搬到波士顿。爵士钢琴家都生活在纽约而不是波士顿。而后理查德开始巡演了,几乎不怎么回家。他们也几乎不再做爱。她本应把处方避孕药再重新装满,但那是二月,外面太冷了,她不愿意走到药店去。
如果是在音乐厅里,身处安全而教养良好的管弦乐队或者包厢里,等待听一场独奏会或者协奏曲,她也不会这么不自在。古典音乐始终都是她的大本营,是她最习惯的食物,她的保护伞。在柯蒂斯音乐学院,她是作为古典钢琴家起步的,在第三年,她的职业生涯看起来比理查德更有保障。他们从未公然承认这一点,但彼此心照不宣。老师们全都赞美她,给她提供通常只会给到高年级学生或者毕业生的机会。他们并没有给理查德提供这些机会。
她很懒。她很蠢。她怀孕了。
卡莉娜点了点头。她已经太久没有参与过任何形式的现场音乐演出,交响音乐厅、贝壳剧院、乔丹音乐厅都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上一次听现场恐怕还是去坦格尔伍德看理查德演出。他弹了《费加罗的婚礼》的序曲。八年前?真的有那么久了吗?
之后她的借口就变成了格蕾丝和母亲的身份。她无法成为一个爵士钢琴家,因为宝宝需要她。理查德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仍然在巡回演出。她基本上就是个单身妈妈。对年轻妈妈的要求让她自顾不暇,而且很孤独,几乎没有时间分给演出,更别提回到爵士演奏上了。所以她倾向于全职照顾格蕾丝,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可以躲藏的安全窝。她向自己保证这只是个临时避难所。
“我真是等不及让你听这家伙演奏了。”埃莉斯说着又收回身子,探向卡莉娜,“艾比称他是爵士界的莫扎特。”
卡莉娜想起了母亲,她生在一个受压迫的国度,靠丈夫作为煤矿工人的微薄工资度日,困在经济萧条的城市里,因为宗教信仰而牵绊在糟糕的婚姻里,封闭在小房间肮脏的米色墙壁内,养大五个孩子。每一天她都穿着脏兮兮的白色围裙,早早褪色的华发扎成一个圆髻,眼睛里只有顺从,她患了关节炎,骨节扭曲的手还要做饭打扫,满足孩子们的需求,而孩子们最神圣的梦想就是,一旦可以,马上离开这栋房子,这个城市,这个国家。所以他们全都离她而去了。
然而内疚很快攻城略地,踱着怪兽的步伐,擂响鼓点,恫吓着刚刚萌生的放松,光明又躲回了洞穴里。她不应该留格蕾丝和他共度四天。格蕾丝本不应该去擦她父亲的小便,不应该整夜整夜睡不了觉,而卡莉娜则休息得很好,穿着一条不太合身的黑色长裙,喝着一杯马提尼,和一群孩子一起听爵士。要是发生什么事怎么办?
卡莉娜发誓绝不重复母亲的人生。正是因为卡莉娜太爱当格蕾丝的妈妈,所以她无法忍受一个孩子接一个孩子,往她作为母亲的牢房墙壁上一块一块地添砖加瓦。格蕾丝会是她唯一的孩子。一个就够了。但是理查德想要很多孩子,想要个大家庭。
然而她想到一坐在自家的长沙发上,就能听见理查德在书房里叫她。她长长地吸了一口马提尼,又放了一颗橄榄在唇齿间。离开他是一种极大的放松,能够从他拼命咳嗽清理喉咙的痛苦声音,整天整夜都要围着他转的紧张中得到片刻休息。今天早上,她眨了眨眼睛,在酒店的床上醒来,意识到自己没被打扰睡足了一整夜。
她小心翼翼埋藏起来的欺骗,在最短的时间内从藏身之处向外窥探,却以羞愧之情渗透进她的胃壁,让她一阵阵恶心。她喝光了马提尼,用温暖惬意的酒水分散自己苦恼而悔恨的心情。
她想回家。如果她更改航班,明天一早就离开,就能和格蕾丝一起待上两天。她想回家,穿着她的法兰绒睡衣,在客厅里读一本书。
格蕾丝五岁上幼儿园之后,卡莉娜是有时间继续追求爵士乐的。原本也是这样计划的。但是很快格蕾丝就上了小学,卡莉娜的借口又迁回理查德身上。她在他的信用卡账单上发现了一顿昂贵的晚餐和两次喝酒;在他的手机上发现了色情短信,通信对象是个叫塔玛拉的人;从他的手提箱里发现了两条黑色蕾丝内裤,却不是给她的礼物。起初,这些背叛伤透了卡莉娜的心。她觉得不可思议,失望透顶,非常丢脸,觉得受到了羞辱。她流泪,发脾气,威胁说要离婚。之后呢,头几天的狂怒情绪过去后,她觉得自己的情绪被榨干了,非常冷静,并且还有吊诡的满足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开始对这些事变得无动于衷。她几乎是在渴望着这种侦探工作,发现下一条该死的短信时的激动,体内瞬间的戏剧性被唤醒,可以把所有故事都给补充完整。
她是埃莉斯那悲伤、令人同情的邻居。她是个住在郊区上了年纪的钢琴老师,是个过时的人,是个从未成功过的人。曾经,差一点就成功了。
格蕾丝上了一年级、八年级、高中二年级,而卡莉娜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她虽然不再相信宗教规则,但仍要遵守,为此陷在糟糕的婚姻里,还有她自己编造出来的钢丝网一样的理由,也让她无法从泥淖里脱身。她小心翼翼地编排自己的人生,在作为老师的这份安全职业里创造出婚姻中没有的安稳,一眼就能望到老。她教学生弹肖邦,在城郊起居室的私人领域内是可以接受的音乐,在这里,她的学生们通常都很小,还没有定型,在音乐上天真地询问她,拓展她,把她推出自己的舒适地带。
卡莉娜从马提尼酒杯里的塑料签子上把最下面的橄榄滑脱出来,放进嘴里咀嚼,埃莉斯则俯向右边那张桌子。埃莉斯现在背对着她,卡莉娜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很不舒服,特别扎眼。她根本就没资格参加这次实践。她又不是伯克利的老师,也不是学生。她甚至算不上真正的音乐家。
而她可以责怪理查德和他的事业拖了她的后腿。他做得不对,他很坏,而她是正确的,是好的,她可以因为自己未完成的爵士梦而怨恨他,这就是最佳借口,这明亮的烟幕挡住了任何想要一探究竟寻找真相的人。真相就是,她害怕失败,害怕做不到,生怕永远也成不了理查德那样具有辨识度、被人喜爱的音乐家。
学生们也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和牛仔裤,锋利随意,很酷。他们也同样属于这里。他们全都二十出头,那就是卡莉娜放弃一切之前的年纪,那时她仍旧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但是紧接着她就离婚了,格蕾丝上了大学,她的借口们一一走出家门。似乎没有人可责怪了,她又把手指向了时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她的机会已经溜走了。为时已晚。
她拉了拉自己紫色的丝绸围巾,像围嘴一样兜在胸前,尽可能遮住乳沟。焦虑许久之后,她还是决定穿上自己最好的黑色长裙,细肩带,胸部很紧,从腰部开始张开,层层叠叠直到膝盖,或许有点太短了,就她的年龄而言也有点暴露了。她是十多年前买的。当时穿上更合适。她生怕自己看上去就像十磅重的土豆装在五磅量的袋子里。埃莉斯穿了牛仔裤和黑色麂皮靴,印了图案的T恤外面套了件黑色的天鹅绒运动衣,和学生们嬉笑聊天,非常自在,就好像她是个熟客,好像这就是她的固定座位,俱乐部在等着她来。她和这里非常契合。
她看着台上的亚历山大,爵士界的新贵,和她差不多年纪,最后一根稻草也掉落了。在这个渐渐清晰起来的旷野里,她看到了每一个崩塌的借口,就像上帝的戒条,只存在于她一个人的脑海里。她未完成的人生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亲手搭建的牢笼,她所选择并深信不疑的想法,那些恐惧与责难,让她瘫痪在不幸之中,不断告诉她,她的梦想太大了,太不切实际,希望渺茫,太难达成,而她根本就不配,也不应该奢望这些,更不需要这些。弹奏爵士钢琴的梦想是属于其他人的,属于像亚历山大·林奇这样的人,而不是属于她的。
房间还没有坐满。卡莉娜数出了十五张桌子,外加一个楼上的包厢。他们的座位就在正前方,离舞台不过几英寸,这种感觉有点惊恐,甚至带点威胁意味,仿佛他们坐得离开放的火焰太近,好像坐在这里会有什么危险似的。
在听亚历山大演奏时,脑海中谨小慎微搭建起来的牢笼竟然没有上锁,她迈了出来。她听着他打乱旋律,重重地按下升调和弦,变幻乐句,她从他的即兴创作里感受到了旺盛的好奇心,是在寻找新鲜的东西,是无所畏惧,他的自由也变成了她的自由。如果她敢大声说出来,她会说,她看见了自己的可能性。
卡莉娜、埃莉斯和她的学生们到早了,分别占据了四张圆桌,每张桌子旁边都放了三把椅子,挤成半月形,面向舞台。他们在法国街的舒适港湾爵士小酒馆,就在法国区外面,隐藏在地下酒吧观众席后面的屋子里,没有窗户,只有蜡烛照明,非常舒适,他们在等待演出开始。今晚的主角是前途无量的爵士钢琴家亚历山大·林奇,伴有鼓手、贝斯手,是一个简单的三重奏。古典音乐背景,以及百老汇演出经验,亚历山大对爵士领域来说是新面孔。十月时,埃莉斯在纽约的爵士中心看到了他,对他赞不绝口,说他让她想起查理·帕克。
三人组完成了今天晚上最后一首曲子,站起来,鞠躬致意。听众们也纷纷起立,掌声经久不息,在音乐家们谦逊地退出舞台时要求再来一曲。鼓掌的间隙,卡莉娜拭去眼角的泪珠,觉得无法呼吸,整个人都被打开了,周身跳动着渴望,并且,虽然她还不能肯定该怎么做,可她已经准备好去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