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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我可没办法让别人拥有你的钢琴。”

“辣—是—我的?”

他无法相信她竟然这样做了。真是难以置信的体贴、甜蜜和好意,但是他已经和这架钢琴说过再见,也接受了再也不看、不触碰或者不听见它的声音,在此之后,却再度看见这架钢琴,简直把他翻了个底朝天,就好像是他在起居室里竟然撞上了前情人,心理上还没有完全放下。他太激动了,一时语塞,哽咽起来。

“我把它留下来了。”卡莉娜说。

卡莉娜和比尔盯着他,期待着,希望看到他的喜悦。他也想找到某种方式,把喜悦表达给他们。他越过整个房间,看着他的钢琴,他的挚爱。他无法承受他们俩全都瘫痪,静止,沉默。

“什?”

“你—尼—为—我—弹吗?”

比尔把理查德的头转回来,对准靠枕,一阵巨大的安慰仿佛温水流过理查德的身体。比尔把他推去起居室,理查德吃了一惊。他正盯着一台三角大钢琴,就在飘窗前,正对街道,那里原本应该是沙发的。卡莉娜非常开心。

“得先调音。”

“嘿,里卡多,让我们把你从那儿弄出来呗。卡莉娜有东西给你。”比尔说话的时候兴致勃勃,就像是要给小孩子送上一份特殊礼物的家长一样。哦,太好啦!一个霍耶升降机!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没—瓜系—的。”

几分钟后,比尔的腿脚出现在理查德眼前。

卡莉娜犹豫了。她从来没有弹过他的钢琴。他的钢琴就是他的。他露出笑容,冲她意味深长地眨了一下眼,那是他表达许可和请求的方式。她默许了,坐在琴凳上,双手搭在琴键上,稳住。

他听见门铃响了。就在几个星期前,这还可能是他踩踏床边地板上的呼叫按钮时发出的声音,但是现在,这只可能是门口传来的真实门铃声。他听见了男人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被推进了客厅。肯定是那个升降机了。

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你想让我弹什么?”

早晨把他从床上挪到轮椅上,晚上再从轮椅里挪到床上是个大工程,需要巨大的力量和训练有素的技巧。无论他的体重有多轻,人有多脆弱,也依然是死沉死沉的,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卡莉娜是办不到的。自从理查德失去双腿后,比尔每天都要过来换两班,早班和晚班,用他全部的肌肉、身高和一个训练绷带把理查德的身体安全地从目标A搬到目标B。霍耶升降机看上去就像是健身器材和吊床秋千的混合体,可以让任何人安全地将他从床上搬走或者挪回来。

他想了想,他最喜欢的曲子们全都坚决地举起手来,就像知道答案的急切学生们一样。莫扎特、贝多芬、肖邦、德彪西、李斯特。选我!选我!他的脑袋里有太多选择。卡莉娜坐在他的钢琴边,等待答案。她在等着弹奏。她已经等了二十年。

所以他就坐在了这里,没有四肢的土豆先生,一个逼真躯干上的摇头娃娃。他的脖子太脆弱了,没有办法把脑袋托举起来,尤其是下午以后,连头部鼠标都无法使用,即便戴了颈圈也不行,那是令人沮丧到疯狂的锻炼,所以在拿到托比眼动仪的眼部追踪技术设备前,他就不摆弄电脑了。设备已经预定了。他已经从170磅瘦到了120磅,从物理意义上正一点点消失,却占据了越来越多的空间—这个轮椅、医院专用床、呼吸机、洗澡椅,还有即将送到的霍耶升降机。

“给我—弹—滴—爵士。”

他曾希望他们不要在一个大家都不想要的基建计划上浪费一分钱,一个丑陋而实用的斜坡,从前门通向车道,向全世界宣告他的残障。幸亏他的公寓终于在上周售出,他才能负担斜坡的费用。可他宁愿把那笔钱留给格蕾丝。

这一次,卡莉娜笑了,缓慢地眨了眨眼,那是她的点头,她的感谢,而她手势当中的力量则在两个人之间传递着,那是一瞬间看不见却明明白白的交流。她破除了魔咒,现在开始思考,决定要弹什么,她的眼睛向上搜寻,仿佛是在读取自己的所思所想。

就在ALS切断了他对右腿的控制后不久,他的左腿也举起了白旗。瘫痪迅速攻城略地,就好像是有人拉开了他脚踝上的堵塞物,于是泥沙俱下。他坐在轮椅里,盯着地板,没法离开房子,一切都显而易见了。面对这场病,他身上任何部分都是不安全的。

她露齿而笑:“我要弹《彩虹之上》。比尔,你想唱吗?”

出于某些可笑的原因,失去双腿让他和卡莉娜大吃一惊。本不应如此。比尔和其他健康看护中心的护理员,他的物理治疗医生凯西·德薇洛,还有他的神经科医生都告诉过他们,提醒过他们,几乎是求着他们早点修斜坡,赶早不赶晚。别等。他们全都当成了耳旁风。理查德是真的相信自己或许永远也不需要这该死的轮椅。他的右脚已经穿了很久的踝足矫形器,挺舒服的,而他的左腿形状一直很良好。他构想出了一套自己的理论,毫无科学依据,也无从论证,他认为疾病已经被逮捕了,不再长期潜伏于他的腿部,他把自己的信心全都投注于这个理论,就像宗教狂热分子一样。他永远也不会失去双腿。阿门,哈利路亚。

“小小的蓝色知更鸟在飞翔吗?当然了,我来唱。”

某些技术手段可以让他用下巴、舌头甚至是呼吸来操作轮椅,但是卡莉娜和理查德还没有预定。他行动所需的能量,就好像堆满保险表格的山崖,无论保险范围涵盖多少都将是一笔巨大的开销,然后等着设备送到就行。或许对于和理查德有关的任何东西来说,要投入时间和金钱在他挪动下巴和舌头的能力上都有点困难。他还能呼吸多久?订购一套由呼吸来控制的轮椅操纵装置就需要回答这个问题。而理查德宁愿不要问出这个问题。所以别人把他安置在哪儿,他就只能固定在那个地方不动,大多时候就是在电视前或者在起居室里。在斜坡完工前他不能离开家,因为他的轮椅尺寸无法通过车库的门。

比尔挨着卡莉娜坐在理查德的琴凳上。卡莉娜开始弹奏,在进入歌词前,先在前奏里营造出氛围。理查德期待中她的演奏是慵懒的,可以预见的雷格泰姆音乐,积极乐观,轻松活泼,然而,她却彻底放缓了速度,定居在音符上,加入了有趣的和弦以及修饰,他被真正惊到了,被深深打动了。他在享受它。她进入了旋律部分,比尔开始歌唱。他们的演绎既克制又浪漫,有一种柔软的感伤,是一段有关失去所爱的多情回忆。那是梦幻般的催眠曲,轻轻松松地成为比尔唱过的最美妙的歌谣。

他现在是坐在电动轮椅届的玛莎拉蒂里。前轮是由两台电机驱动,装饰有镀镁车轮,八英寸的轮脚,电动倾斜,还有一个手动操纵杆,是这类轮椅的标配。但是,因为他没有手,所以也不可能去操作。他是很久之前预定的这个轮椅,那时他的左手还能用,他还能弹琴,还能期待自己永远也用不到这个东西。他坐在性感跑车的驾驶座上,却没办法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也不能踩下油门,只能永远停在停车场。

理查德听着卡莉娜弹琴,比尔唱歌,非但没有感觉到再也不能弹奏自己钢琴的悲痛欲绝或者嫉妒,反而异常开心。他放他的钢琴自由了,让它走了,把它送上了下一段没有他的旅程。而后在卡莉娜弹奏最后一个乐句时,他的心被这些音符所打动,他忽然想到,他放手的钢琴,他给予了自由的钢琴,并不是自己的。

理查德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直挺挺地坐在电视机前的轮椅里,希望自己能躺下。早上比尔把他安顿在这里时就打开了电视,但是几小时以前他就没在看了。他沉重的脑袋不断往前倾,下巴戳到胸口,向右倾倒,而他没有脖子肌肉的力量来矫正这种偏移。毛巾围兜从胸口掉了下去,上衣前襟被口水浸湿。他的眼珠也很累,因为需要一直往左上方看才能看见电视。所以他干脆看向地板,那就是他的眼睛和头颅自然冲向的地方,同时听着《法官朱迪》,屈服于现状。

它是卡莉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