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无声的音符 >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隔壁房间的弹奏声停了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快把下巴给咬碎了。天啊,卡莉娜怎么能受得了?音乐又来了,但这一次是卡莉娜在弹,向她的学生演示一篇乐章听起来应该是什么样子,同样的音符能够被赋予怎样的可能性。她弹得很美妙,像一条温柔的毛毯,平息了他的紧张与不安。他站了起来,走到开了条缝的门边,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为什么一个四十五岁的钢琴演奏家会得ALS?为什么他不能得呢?他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别用一个问题来回答另一个问题。可这就是他能找到的唯一回答。

为什么卡莉娜不再弹钢琴了呢?在孩子们放学后教上半小时钢琴不算。为什么她放弃了自己作为钢琴家的工作?他就像常常表现出的那样,假装第一次含混地想到这个他还不知道答案的为什么。但是和ALS里的为什么不一样,这个为什么至少有一个确定答案,一个他从未大声承认的答案。

谁会得ALS呢?就他在诊室里的所见所闻,答案是任何人都有可能。他见过一个二十五岁的医科学生、一个六十五岁的海豹突击队退伍老兵、一个社会工作者、一个艺术家、一个建筑师、一个三项全能运动员、一个企业家、男人和女人、黑人、犹太人、日本人、拉美人。这项疾病还真是政治正确。它没有偏执、盲从、偏好。ALS是一个机会公平的杀手。

学生时期,比起他来,她是更有天赋,技艺也更高超的专家。这一点毫无疑问,她极有可能保持最佳状态,得到属于他的这份事业,甚至做得更好,然而她放弃了古典钢琴,转向了即兴爵士乐。这让他心碎,甚至觉得有点恶心,这样颇具天赋的天才却误入歧途,不被欣赏,浪费才华。退一步说,就算是他心存偏见,但是对他来说,莫扎特、巴赫还有肖邦就是神,还有他们的奏鸣曲、幻想曲、练习曲和协奏曲都是永恒的杰作,每一个音符都大放异彩。在世界级的舞台上弹奏这些乐曲需要教育、天赋、激情、技术的精确以及无数小时的艰苦训练。在这个星球上没几个人能做到。卡莉娜就是其中之一。他发现爵士非常慵懒、难以理解、无法入耳,是许多未经训练的外行在廉价酒吧里弹着玩儿的,他始终没明白,这种音乐怎么就撼动了卡莉娜的灵魂。

他成长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时候加工食品正大肆流行。或许他的ALS是因为摄入了过多的化学防腐剂、添加剂或者糖精。或许是因为饮食上的营养缺乏,在关键年纪缺乏某些必要的维生素。1977年,除了腊肠、立体脆和果汁饮料外他几乎不吃别的东西。所以他才得了ALS吗?他是不是喝了太多杯酷爱果汁饮料?他是不是吃了太多牛肉切片、夹心蛋糕和太多碗护身符麦片?ALS或许是由性病触发的,是一种尚未确认的病毒。童男童女们面对ALS是安全的吗?

他对于古典音乐有着显而易见的势利眼一样的偏爱,她对爵士乐的奇特追逐注定会失败,他也是这么告诉她的,也告诉了她很多遍,却更迅速地把她推向了爵士乐。如果在古典钢琴领域,找一份稳定、报酬高昂并且体面的职业只需额外付出一点努力的话,那维持爵士事业的难度则堪比在月球找工作。说到底,一个爵士钢琴家实现目标的唯一机会就是和最优秀的人一起演奏,和其他从事这项珍贵事业的精英音乐家们一起琢磨技巧、培养默契并且提升水准。卡莉娜需要在这些音乐家在的地方—新奥尔良、纽约、巴黎或者柏林。

是他太不喜欢运动了吗?或许是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坐在钢琴凳上导致了ALS。他的照片会作为警告标签印在未来的每一台斯坦威钢琴上:神经病学家提示—过多弹奏会引起ALS。显然不会。

离开柯蒂斯后,他和卡莉娜去了纽约生活。她和一个非凡的萨克斯吹奏者还有一名鼓手一起在“乡村先锋”俱乐部定期演奏,报酬不多,但她非常开心。她就站在某个开端,某种好事已经可能发生,可能成真,他们都感觉到了。如果他们留在了那里,谁知道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这类的ALS被称为偶发性,是出于其他原因发病的,不是因为他继承下来的DNA。他肯定是把自己暴露在了什么危险之中,或者是做了什么,才得了这个病。但是什么呢?为什么会发生在他身上?他又不是个兽医,也从不抽烟。出于一些没人能理解的原因,上面提到的两点他一个也不沾边,却增加了罹患ALS的风险。他有没有某种程度的铅中毒、水银中毒或者暴露在辐射之中才导致这个结果?他有尚未确诊的莱姆病(1)吗?莱姆病会触发ALS吗?没有任何合乎科学的证据能够支撑这些假设。

结果呢,他们没有留下,反而搬去了波士顿,接受了新英格兰学院令人垂涎的教职。他说服了她,理由是这份教授工作对他的职业生涯来说不可或缺。结果却证明,这份工作并没有那么重要,仅仅两年之后,他就轻轻松松离开了这份职业,开启了自己巡回演出的人生。他很清楚,搬到波士顿来是给卡莉娜的势头拉下了闸门,很可能是把她从毕生梦想当中给哄骗了出来,但是他从来没有向她承认过这一点。而且他并不是在回首往事时才明白这一切的,他们还在宾夕法尼亚站通往波士顿后湾的火车上时他就已经了然。但他什么都没说。回顾过去,这或许是他做过的最自私的事情。

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的ALS病例是家族性的,是基因突变的结果,是DNA共谋的结果。确认ALS是否是家族性的测试很快,没有经过遗传病筛查,就是诊断一下其他两个血亲有没有ALS,这让人不大满意。理查德父母两边的亲戚里,都没有人是ALS。他是唯一坏掉的苹果,在枯萎的枝丫上腐烂。所以他得的也不是家族性的ALS。这是他有关ALS难题的一系列为什么中唯一值得欣慰的,因为这意味着格蕾丝是安全的,不会被这个丑陋的怪兽袭击。或者至少,和其他人的安全系数一样。

直到八天之前。

ALS病例当中有百分之十纯粹来自遗传。如果他的ALS是这类遗传性疾病,那么他的父母当中就有一人应该有ALS。就理查德所知,他的父亲还活着,活得很好,很可能活到一百岁。他的母亲在四十五岁时死于宫颈癌,所以他猜,或许她身上有这种突变,如果再活得久一点就可能发展为ALS。然而在刚刚确诊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却也立马否定了这个想法。首先,她要面对宫颈癌还要面对ALS,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并且太过残酷。其次,也是更有说服力的一点,母亲的父母,外祖父母,都是在八十多岁时去世的。都是死于中风,如果他的记忆准确的话。没有ALS。所以他的ALS并不是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

但那并不是她唯一的机会。在他开始巡演时,每周、每个月和不同的交响乐团在不同的城市演出,经年累月,他已经想搬家了,也告诉过她。他的家不应该在脱离城市的地方,不应该在纽约或者新奥尔良之外,如果她愿意的话,搬去波士顿市区也行。卡莉娜却选择了距离波士顿市区九英里的郊区,胡桃木大街125号。他永远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也许勇敢无畏的卡莉娜开始害怕了。或许那就是他不爱她的开始。

他坐在椅子上,盯着窗外,透过敞开的门茫然地听着钢琴课。如果无所事事的时间太多,思绪就总是这样飘忽不定,它们会漫游进无法解决的“为什么国度”。为什么他要得ALS?为什么是他?他沿着脑海中频繁移动的神经回路来回奔跑,敲门,按铃,并不是自怜自哀的样子,更像是科学发现似的探寻。而这是永远都无解的追寻。

卡莉娜转而弹起了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他聆听她弹奏,想起了她有多么出色,想起了他们未做或已做的选择,以及这些选择将他们带向了何方—得了ALS的理查德在书房里,卡莉娜在客厅里教一个草包—莫扎特轻快的音符忽然变得阴暗而不祥。怒火从他心底冉冉升起,不是什么有逻辑的意识,也不是短暂的感受,而是深深潜藏在心底的浓稠的黑色毒药。

这是他新的咒语,用来对付肯西亚难喝的奶昔和这场病带来的其他一切东西。他再也不能弹钢琴,却要听某些太差的学生在隔壁糟蹋大师的作品。一饮而尽吧。他无法安然无恙地独自生活,所以不得不搬回从前的房子里,和疏远的前妻共同生活。一饮而尽吧。鼻尖上的瘙痒每一秒钟都在增强,他却没办法处理,要是他为了抓痒而拿鼻尖去摩擦桌子边缘、墙壁或者床罩,就有可能弄掉头部鼠标的贴纸,并且在下一个助手到来之前一直叼着笔,不然就没法用电脑了。一饮而尽吧。

她弹起琴来像一个世界级的音乐家,值得尊敬,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去教一个可怜兮兮的高中生?她能赚到什么—或许一小时五十、一百美元?她一天要教四堂半小时的课吗?她是怎么用这点薪水生活的?

他回到书桌边,但是已经累了,用不动头部鼠标了。于是他转而用嘴巴叼住笔来啄键盘,但是这样更费劲,很快他就放弃了。而后他吸了一口午餐剩下来的奶昔。他不太喜欢这个。这杯奶昔食之无味,而且里面有粉末状的东西,可能是营养粉。这是新来的午后助手肯西亚留在桌上给他喝的。他又喝了一小口。这明显就是从罐头里弄出来的,显然不是比尔为他调制的那种来自天堂的灵丹妙药,新鲜可口。但是他很饿,需要摄入能量,卡莉娜又很忙,比尔要到明早才能来,所以理查德还是把这东西一饮而尽。

格蕾丝的大学学费已经存在银行,谢天谢地,但是他稍微存下来的那点钱也已经在飞速减少。他痛恨自己没有长期残疾或者买人寿保险。而且他也不为任何提供奖金的公司工作。他自己就是公司,曾经他还算年轻健康,还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赚取足够的钱来支撑自己的生活方式。他能够想到的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双手受伤,严重到结束事业。但是在那种概率极小的情况下,他还可以教课,做巡回讲座,在某些学校觅得一份教授职位。总是有办法的。他从来没有考虑过需要保险费的可能性。他假设不会有什么坏事降临到自己身上。不可能有什么重大灾难。看看现在。活生生的灾难。

通过敞开的房门,他能听见卡莉娜的钢琴课学生在隔壁房间弹琴。这个学生也太糟糕了吧。理查德把没写完的给父亲的信放在一边,通过打开的门窥探过去。一个女孩儿,十几岁的样子。她弹琴的姿势太可怕了,脖子和肩膀全往前倾,而且沉得很低。卡莉娜应该纠正一下的。他花了一分钟时间才辨认出她正在屠戮的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她弹得断断续续,非常枯燥而且松散,理查德苦苦思索着每一处踌躇,没完成的乐句悬浮在空气里,他一直屏住呼吸不耐烦地乞求她能正确弹出下一个音符。更糟糕的是,她一直记不住降半音。显然这个姑娘上周并没有自己好好练习。他要是她的老师,绝对会没上完课就把她赶回家去。

在所有的谎言与背叛之后,她放弃了古典音乐方面的天赋与罕见才华,转投爵士的怀抱,之后甚至没有再捡起来过,这让他觉得幻灭。他的大脑向双手发送攥成拳头的信号,但没有用。他的愤怒里还混有无能为力。

出于搬家后地理位置的原因他失去了梅拉尼、凯文和其他健康助手。他们只为住在波士顿城里的客人提供服务。但是比尔大显神通,他留了下来,即便理查德现在住的地方离比尔的官方工作范围有九英里远。上帝保佑比尔。

这不完全是他的错。

他饿了。他需要等两个小时,等到下一个家庭健康助手到来给他做奶昔。他很冷,可以再盖上一层毯子。想想温暖的事情。他得通便,还得让人擦屁股。没关系,在他公寓里那决定性的、丢人丢到家的一天,卡莉娜已经处理过更糟糕的情况了。他会忍住的。

她却事事都怪他。

尽管能够自如进出,但大部分时间里他还是将自己约束在这个房间内,主要是害怕踩上什么没收拾的蛋壳或者藏在家中地板下面的“地雷”。在书桌、电视、医院专用床的亲密陪伴下,他有时能忘记自己是和前妻住在同一屋檐下,并接受她的照顾。尽管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知道卡莉娜就在附近会让他稍稍安心,但他还是不愿意向她开口求助。

她对一切都说了谎。

通往他旧日书房、新卧室的门一直都是敞开的,是为了在进出的时候不用给卡莉娜打电话让她来开关门,所以就牺牲了私密性。就像放狗出去一样。他是笼中的动物。围栏里的猪。旧书房里的前夫。

她会说是他先背叛她的。

他是用头部鼠标来输入的。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方夹着一个摄像机,探测粘贴在鼻尖上的发光目标,他的脸转向哪里,光标就会挪到哪里。这种技术第一次被介绍给他的时候,使用指南上建议把鼠标点贴在使用者的额头上,所以才叫头部鼠标。但是大部分人都把它贴在眼镜框上,或者像理查德一样,贴在鼻尖上。

过去几个小时里他瑟瑟发抖,一心想要个羊毛毯,现在却浑身发热。麻木的腋窝下,打底衫已经汗湿。他觉得自己周身战栗,心绪紊乱,仿佛需要坐下来或者离开这栋房子才行,结果呢,他还是一动不动地钉在半开的门边。

他是要把这些信留到弥留之际吗?带到他的葬礼上?父亲会来吗?他所希望的父亲,是读到自己年轻的儿子得了ALS后心碎难过的父亲。他会放弃一切陪伴在儿子身边,为他提供一切所需,毕竟这个儿子才是他最重要的冠军。而他所拥有的父亲呢,甚至连信都可能不回,这就是理查德为什么无法点击打印选项。或许他也会把邮件打印出来,卷起来,塞到玻璃瓶里,扔到波士顿湾里,让其他父亲发现它。或许他会删掉这些邮件。

卡莉娜的弹奏戛然而止,现在轮到那个学生来弹《土耳其进行曲》了。她弹出来的音乐没有丝毫甜蜜轻快的感觉。这让他想起格蕾丝四五岁时,她放声朗读,结结巴巴地念出《青蛙与蟾蜍》里的每一个音节,每读一页都要绝望好几次,由于每一盎司的努力都灌注在读清楚每一个字母上,所以也就失去了理解整个故事的欲望。那是非常不愉快的体验。不一样的是,他爱格蕾丝。他讨厌这个学生。

他正坐在电脑前,给他的父亲写第七封信,这封信是不会寄出的。其他六封也没有寄出。所有的信都留了下来,没有一封寄出去。为什么留下来呢?什么时候寄呢?回头再说吧。回头再说,这话往往意味着他无限未来中那些模糊而不确定的时光,在他确诊后,这些时光变得迫切起来。一年前确诊患上一种平均寿命预期只有三年的疾病,“回头再说”就是现在。然而,时间对他来说既很紧迫又很有余裕,真是奇怪。中午的时候,一天似乎被拉长成了一周,等到了晚上又好像是以最快的一分钟倏忽溜走。

他其实不该这样,他不该痛恨这个可怜的学生。但他的心里有一团漆黑有毒的憎恨,他的仇恨需要一个对象。比较简单的选择是ALS,但是ALS没有面容、没有声音,也没有心跳。要去恨一个非人类的东西还是有点困难的。

他的轮椅暂时存放在车库后面的角落里,不用每天看见。当他需要时,一个基础建设项目就必不可少了。卡莉娜觉得轮椅能在车道上使用,但还没实地测试过。他曾经花了无数个小时,独自坐在客厅里,和这架轮椅面面相觑,仿佛是在互相凝视,他已经记住了敌人的尺寸和轮廓。只消瞥一眼入口他就能断定车头进不来。到门前需要十二步。他们要么就得拓宽车库到门厅的路,要么就得在门廊前的台阶上修一个斜坡。修斜坡应该会便宜点。也就是一瓶药的钱。

他痛恨卡莉娜。痛恨她的借口、她的谎言。

能够住在一楼令他感激涕零,不用再走上三段楼梯,也不用在想出门散步的时候锁上前门。他可以通过语音激活手机上的应用软件来打开车库大门,卡莉娜会一直开着从车库到门厅的门。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无须钥匙自由出入,也不需要什么应急预案。但还是有困难的。在波士顿,他可以去任何地方,没人认识他,没人看见他。但是在这里,他认识所有的邻居。虽然他们的笑容都是好意,善意地同他拥抱交谈,但他还是希望可以独自出门,不被任何人注意到。他不愿意像这样被看见。

他恨自己。恨自己的自私。恨自己的不忠。为什么一个四十五岁的钢琴演奏家会得ALS?或许这就是报应。或许他做了与ALS同样级别的惊人坏事,所以得病是他的报应。又或者,是因为她做的事情。也许他的ALS是对他们相互犯罪的惩罚。

他的新床就在以前放钢琴的地方。那是他的热情、他的爱、他的生命曾在的地方。现如今,除非卡莉娜惊慌失措拨了911,那么这里就会是他死去的地方,这是所有可能性当中最可能的结局。他试着无视临终前要睡的床,但是根本避无可避。即便他没有睡在床上或者坐在床上,即便他坐在书桌边或者躺在安乐椅上看电视,他都觉得那张床触手可及,正在等着他。

还有可能,也许有点奇怪,ALS是他们赎罪的机会。如果他们能够承认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并为带给对方的所有伤害道歉,并相互原谅,如果他们用另一种方式来消除那些不好的业报,或许他就能痊愈。或者,就算不能痊愈,也能用某些方式来缓和。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他意识到这种神秘的奇迹类似于对着星星许愿,向上帝祈祷,相信魔力八号球(2)的预言能力。

但从感情层面来讲,这种搬家属于五级飓风。从这栋房子里出去,离开卡莉娜和他们之间尚未解决的残局,在波士顿他自己的公寓里重新开始,如同一次辉煌的胜利,就好像是他赢得了什么大奖,或者从监狱释放,又或者是连续好几年没通过必修课考试但还是顺利毕业。他还记得独处的那几个早上,他醒过来,意识到她不在身边,也不在同一屋檐下的任何地方,那一刻的滋味有多美妙,他觉得解脱,元气大增,简直年轻了十岁。而如今,他又在这里,回到了同一屋檐下,偃旗息鼓,可怜无助,完全被阉割了,只剩下等死。

可为什么不能试试呢?

他连自己的大床都留下了,因为他的治疗专家说服他,他所需要的是医院专用床,现在换床正是最佳时机。腹肌的退化再加上没有双臂辅助,每次从平板床上起来都等于经历一次炼狱。他完全不想赞同这个主意,但又不得不承认,睡在床板能升起六十度的医院专用床上,远比睡在垫着三四个枕头的水平床垫上更助眠,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也能轻松起床。

他用脚关上门。他无法忍受那质量低劣的钢琴课哪怕再多一秒。他宁愿继续痛恨卡莉娜和他自己也不想回答的为什么。

从事实层面来讲,搬家就像夏日的微风。除了衣服和护肤品之外,他只需要搬来他的电脑、电视、维他密斯料理机,还有轮椅。他把一切留在身后,让他的房产经纪人用来卖掉公寓。她说钢琴的样子特别好,会帮助潜在客户想象公寓里的多彩生活,尤其是在知道这架钢琴的主人是谁之后,如果他们买房的话钢琴就会一起附赠。看到轮椅搬走了,她高兴极了。以她从事房地产经纪人三十二年的经验来看,她说没有比电动轮椅更破坏房间风水的东西了。

(1)莱姆病是一种以蜱为媒介的螺旋体感染性疾病,是由伯氏疏螺旋体所致的自然疫源性疾病,以神经系统损害为该病主要的临床表现。其神经系统损害以脑膜炎、脑炎、颅神经炎、运动和感觉神经炎最为常见。

在贺曼公司出品的贺卡上,没有哪张上面是画了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的人物肖像,或者写了鼓舞人心的金句,来庆祝一个男人搬回家去和前妻在一起生活这一重要的人生时刻。迄今为止,已经有八天了,理查德一直住在胡桃木大街125号,这是他和卡莉娜还有格蕾丝一起住了十三年的地方,也是三年前他和卡莉娜离婚后离开的房子,在离婚协议书里,这栋房子完完全全无条件地转给了卡莉娜。更特别的是,他以前经常睡的小书房现在成了他的新卧室,就在一楼。

(2)是一种随机出答案的玩具,共有二十种不同答案。国外常用这种玩具来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