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是因为那个才不想在期末考之前告诉你。”
“所以汉娜·朱和上帝都知道其他人早就知道的事情,我爸爸得了ALS,而我却不知道。真高兴我是这个家或者随便你们叫什么都好的一分子。”
“这又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很抱歉,亲爱的—”
“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卡莉娜说。如果她更早之前不知道的话,她就是在七月知道的。总是转移责任,总是自己正确,总是无辜的那一个。理查德真想戳穿她这个谎言,说出真相,就这一次,在格蕾丝面前曝光卡莉娜也好,可是他的声音太小了,根本没办法插话进去,于是他就随她去了。
“你跟我说爸爸回来跟你一起住了,然后又不告诉我为什么。我给汉娜·朱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这有多诡异,然后她就告诉我了。”
“那你呢?”格蕾丝问道,她第一次跟自己的爸爸说话了,“你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可是你怎么……”
他就是在去年圣诞节前确诊的。他不想用这个残酷的消息毁了格蕾丝的假期。随后就是彻彻底底的否认。独自在公寓里,没人听他说话,他甚至不能低语说自己得了ALS,也就更没有想过要大声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三个字来。他继续巡回演出,假装一切无恙,并且向特雷弗隐瞒病情长达三个月。但是很快,他的右手就越来越虚弱,威胁到了他的演奏、他的声誉、他的人生,事情就这样败露了。但他还是没有向全世界宣布自己的病情。特雷弗将它伪装成肌腱炎隐藏了一阵子。所以从一开始,让不让格蕾丝知道这个消息就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了。
理查德和卡莉娜望向彼此,都大吃一惊。
但是后来就是他的事了。他很害怕又给了她一个推开自己的理由,她很可能完全拒绝他,而他们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去修补这一切。在得ALS之前,他就不知道如何恰当地与她相处,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相处的可能。显然,他很懒,而且觉得他们还有大把时间。而现在呢?他得了ALS,他们没有二十年的时间去治疗、去解决所有问题,而他仍旧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对。他还没有准备好一个妥当的开始。
“我根本没复习,因为我一直在忙着查与ALS相关的东西。”
“我也试了很多次,太难了。你要期末考,紧接着就是大学一年级的下学期。我不想毁掉你人生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啊,为什么?”
“不用担心,你毁不掉的。”
“很糟糕。”
格蕾丝天生就忠诚于她妈妈,总是将卡莉娜的不开心与离婚怪罪于理查德。坐在他对面,双臂交叠,眼睛冒火,有什么别的东西在格蕾丝的怒火中露出端倪,理查德看出来了,这东西很可能已经存在了好几年,但直到刚刚他才意识到。是背叛。
“你期末考试怎么样?”卡莉娜问道。
理查德每一次欺骗卡莉娜,也同样是在欺骗格蕾丝。这个理论在他脑海中不断翻滚,挥之不去,如鲠在喉。他错过了格蕾丝的周六足球比赛、周末晚餐或者学校的颁奖夜,一方面是因为他在迈阿密有一场音乐会。而另一方面呢,他之所以错过这些事情是因为他选择了和一个如今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女人一起逗留在迈阿密。
格蕾丝的态度软了下来,她坐了下来,但是没有往餐盘里添任何食物。理查德发现她正偷偷朝自己投来快速的一瞥,动作很小,仿佛直视他超过一秒钟就会有什么危险似的。在网上去了解有关ALS的资料是一回事,他猜过去两天里她一直在房间里做这件事,但是在同一张桌子上和ALS面对面又是另一回事,一盘piernik和一些闪烁的蜡烛,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例子,看到患者本人,看到它定居在自己父亲身上。
在格蕾丝的童年里,大部分时间家里都没有爸爸,而这样的日日夜夜里有一些是因为他各种各样的风流韵事。所以从这方面来说,他确实也欺骗了格蕾丝。
“好吧,那坐下来,陪陪我们。平安夜还没过去。”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她那双大大的绿眼睛和意式浓缩一样的棕色头发像极了她妈妈,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不满,从坚硬的下巴上看到了反抗,她的嘴巴就是武器。他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自己,他心痛不已。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爸爸。
格蕾丝是喜欢piernik和makowiec的。理查德也是。
“所以接下来会怎么样?”格蕾丝问道。
“我不想吃piernik和makowiec。”
除了一些特殊的周末旅行或者休假外,三月底之前格蕾丝是不可能再回家了,前提还得是她不去代顿海滩、西锁岛或者其他大学生最近热衷于度春假的地方。还有三个多月。这段时间里可能出现许许多多令人沮丧的变化,这些变化可能导致他使用喂食管、呼吸机、轮椅、用眼睛进行人机交互、气切和机械通气。有希望的是,他不会死。
“你还没吃piernik和makowiec。”
“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吃完了。”
有关理查德的未来,最大的确定与最直接的不确定同时悬在平安夜晚餐上方,可以想象,又无法想象。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吃饭。《平·克劳斯贝圣诞专辑》的最后一首歌放完了。房间里鸦雀无声。理查德检视了一下桌子上没吃完的菜,那些能让人得到安慰的食物被格蕾丝拒绝了,她拒绝被安慰。卡莉娜凭借一己之力从头到尾完成的这十二道菜都是从她的父母和祖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食谱。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没人碰的makowiec上,一种甜甜的罂粟籽蛋糕,这是他的最爱,所以他打算冒个险。
“别动。”卡莉娜说,“你还不能离开餐桌。”
“卡莉娜,能拜托你喂我一两口makowiec吗?”
没有人说话。天生健谈的格蕾丝一个字也没说。沉默向来是她在隐藏愤怒和恐惧时会披上的斗篷。她一叉子接一叉子往嘴里送食物,把餐盘的食物一扫而空,仿佛是在比赛,奋力要争头奖。她在平·克劳斯贝唱完一曲之前就吃完了。她把椅子向后一推,把汤碗搁在餐盘上,站了起来,往厨房走去。
一开始她完全没有反应,一脸茫然,似乎没有理解他的要求。他从来没有要求她喂过自己。在她明白他的请求时,眼睛里充满担忧。
所以他一边喝奶昔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卡莉娜和格蕾丝在自己面前吃晚餐,气恼于卡莉娜竟然没想到给自己弄点罗宋汤在杯子里并插上吸管。他太过顽固,极度不愿意开口要求。所以他死死盯住眼前的画面,听着她们吃饭时发出的各种声音—银餐具碰撞在瓷器皿上的叮叮当当,卡莉娜从勺子里吸了口汤,热气腾腾的碗传来传去,格蕾丝张着嘴咀嚼食物。这所有的感觉经验,所有的节日氛围,每一个分子,都让他恶心。就连平·克劳斯贝唱《雪白圣诞节》都是一种对他的侮辱。
“我不知道。你可以吃这个吗?”
尽管他还能吃一些特定的柔软食物,比如土豆泥、通心粉和奶酪,他也能搞定今晚餐桌上的汤和意大利面,但是他无法忍受让人喂。他试过,和好几个大惊小怪的家庭护理员试过几次。他系上围嘴,张大嘴巴。这让他觉得无助,弱势,而且孩子气。他很快就对此叫停,放弃了需要叉子和勺子的可爱味道与口感,放弃了喜欢的食物,选择了极其有限的菜单,包括可以喝的汤、沙冰和奶昔。他已经不再掌控自己的肌肉、独立性和人生。但只要他还能,他就要自己吃。
“就吃小小的几口。我会用奶昔冲下去的。如果没有吃makowiec就不是平安夜了。”
卡莉娜最后一次从厨房出来,她停下脚步,注意到理查德换了位置,但没有表示反对,她往他的盘子里放上香草冰淇淋奶昔。她坐下来,背诵了一段简短的祈祷,为即将到来的一年祈求祝福。随后她没有使用传统的华夫饼,而是从条形面包上撕下来一片,传给了格蕾丝。格蕾丝并没有把面包传给理查德。卡莉娜和格蕾丝开始享用这顿奢靡的晚餐,理查德则小口小口地喝着奶昔。
这句话说服了她。拿出传统来很容易骗卡莉娜上当。尽管不太确定,但她还是从蛋糕上切下了薄薄的一小片,放在理查德的盘子上。随后她就坐到理查德旁边的空位上,面对他。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一点点蛋糕举起来,几乎只有玉米粒那么大。
卡莉娜和格蕾丝在餐厅里进进出出地穿梭,出了好些差错,传送餐盘、浅盘、碗和一些勺子,理查德则像虚弱的国王一样袖手旁观。餐桌上充满了色彩、香味和回忆。罗宋汤—一种味道浓烈的明红色甜菜根汤、波兰饺子—小小的耳朵形状的面团,里面是清炒过的野蘑菇,饺子馅饼、炖酸菜、酸奶油鲱鱼。一共十二道菜。一桌豪华盛宴呈现在他面前。
“我又不是鸟。真正的一口,拜托了。”
但是他大不相同了。他是个前夫,一个ALS病患,一个前钢琴演奏家。在这把椅子上,他是一个闯入者,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一个僭越了主角的龙套。作为波兰的传统,卡莉娜为可能到来的意外客人准备好了座位,可能有人会在深夜迷路,需要一顿饭。理查德站了起来,换了个座位。就这样,舒服多了。
她还是不确定,但还是从意外来客的位子上拿来一根没用过的餐叉,切下一块大小适中的蛋糕来。她同理查德目光相接,小心翼翼地把这片makowiec送进他张开的嘴巴。
卡莉娜宣布晚餐准备好了。理查德从房间里出来,格蕾丝也出现了,在餐厅边徘徊,像只紧张的兔子随时准备冲出去。卡莉娜把她叫到厨房。理查德独自一人待在餐厅,坐在了首座,每当节假日或者有晚宴的时候他就会坐在那里,已经坐了十三年,但此刻他一点熟悉的感觉也没有,反而觉得有点别扭,坐立难安,感觉不应该这么坐。餐厅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一样的橡木桌子和搭着象牙白罩子的餐椅,一样的水晶枝形吊灯,一样的银器和瓷器,墙上还是一样红绿相间的抽象油画。一切都没有变样。
他闭上嘴,让蛋糕停留在舌尖上。想看看他的味蕾能不能因为愉快而分泌唾液,它们能。他的嘴巴里充满了口水,它们或许很开心。这湿软的蛋糕,这酸酸的奶油和黄油,这甜甜的蜂蜜,一点点柠檬,还有罂粟籽颗粒。他咀嚼起来。他咀嚼了!他都不记得上一次咀嚼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吃了个面包圈。不管吃了什么吧,都不值得记住。这一口蛋糕却是神圣的,每一口的滋味、每一寸的质地都如同盛况空前的庆祝一样在他嘴巴里转着圈。
但是在他确诊后,格蕾丝并没有见过他。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瞬间接受全部的转变,从零到一百,不足一秒,这种打击影响到了她的脸色。他呼吸急促,生怕自己是让她脸色不好的源头。她挪开目光,挤出一声软绵绵的“你好”。僵硬而沉默,她忍受着他们精心计划好的有关ALS各种问题的解答。而后她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房间。
他把这小小的一口天堂嚼成了糊状,可以像冰沙一样用吸管吸取,如此一来他便开始有意识地往下咽。没问题的。他伸出舌头,像小孩子证明自己吃完了一样。
他一直在回想格蕾丝第一眼看到他时脸上的震惊。那种震惊远不是看见自己已经离婚并且疏远的爸爸又回到家中生活的不适。这种感觉肯定已经在她心里演练了几百遍。那种震惊是因为ALS,因为他垂落、晃荡、失去生命的双臂,因为他单一语调的声音,因为他枯瘦如柴的外表。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来习惯这种缓慢的变迁。他适应这条路上每一样功能的丢失,每一次扭曲,这样当他面向镜子或者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就能注意到最新的变化。他记录下百分之九十九到百分之百的不同,然后适应它。他不需要从零开始适应每一个新的症状,每一次沉重或必然的失去。大多数时候他仍然能看见自己、听见自己。每个星期都是一个全新的、正常的自己。
他扬了扬眉毛,又把头转向盘子。卡莉娜又弄了满满一叉子。理查德张开嘴,她喂了他。在他咀嚼蛋糕的时候,他们一直保持着眼神的接触,卡莉娜警惕地注意着是否有什么不妥,理查德则无声地让她知道自己没事。
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爸爸已经搬回家里住了……不是的,我们没有和好。他需要一些帮助,所以要在家里住上一阵子……我没疯……没问题的。等你回家来我们再详谈。
他搞定了这一口,又要另一口。咀嚼的时候,他看着卡莉娜有些动摇的绿眼睛,他原本担心,要她喂饭会有残酷的尴尬与怜悯,结果完全不存在。反而有一种特别的亲密、极度的温柔在两个人之间往复,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吃完下一口后,她用面巾纸擦了擦他的下嘴唇,他满心感激而不是羞愧。她笑了。他真希望自己在几个月前没有拒绝喂食,并且开始幻想所有可以咀嚼的美味佳肴,也想到开始出现噎住的情况后其实完全没必要放弃的那些可爱的咀嚼时刻。
格蕾丝放圣诞假回来之前,他和卡莉娜苦恼于要告诉她多少。卡莉娜不想让她从学业中分心,让她期末考试失利,但是,理查德又不想让她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回到家里来,与他的ALS撞个正着。没有什么好的选择。他们都让步了。因为卡莉娜的声音听起来不像饮酒过量的苹果手机语音助手,所以由她给格蕾丝打电话,给格蕾丝一些提示,告诉她回家以后会面对什么状况。
或许是因为他有点得意忘形。或许是因为和卡莉娜之间预料外的接触而分了心。他漫不经心地把药丸大的蛋糕送到嘴巴后面,等它完全湿透,在准备好之前就开始了吞咽。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先恐慌了所以出了差错,还是蛋糕进了错误的管道致使他恐慌,反正他已经惊慌失措地让那块黏糊糊的蛋糕堵在了气管里,无法呼吸。
两天前,格蕾丝走进家门,之后就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到目前为止,她含混的逃避借口包括累了、头疼以及看书。理查德时不时能听到头顶管道冲水的声音,这样他就知道她在书房楼上的洗手间里。几个小时前她下了趟楼,一言不发地去了厨房,似乎是拿了些食物走,然后很快就缩回了自己的洞穴里。现在是下午6点,她还在楼上。
更糟糕的是,他的腹肌和横膈膜都非常虚弱,他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用一个简简单单的咳嗽把这口食物送出去。他睁大眼睛,眼球凸出,一眨不眨,卡莉娜回过头去看他,她吓到了,动弹不得,完全僵住了。他在收紧脖子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动脉,拼命地想要咳嗽,想要呼吸,想要呼救,但最终只是无声地被卡住。
今年却没有。
“妈妈!”格蕾丝尖叫起来,把她妈妈给叫醒过来,立刻采取行动。她开始用手掌后部拍打他的后背,好像他是个非洲鼓。没用。他想象这个嚼了一半的蛋糕团就像个湿漉漉的混凝土塞子,塞住他的气管。他越过桌子去看格蕾丝,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眼,她看上去影影绰绰,惊恐万分。
就理查德所知,格蕾丝一直都帮妈妈一起准备年夜饭。她们穿着配套的红色围裙。格蕾丝专门负责烘烤makowiec,一种非常奢华的罂粟籽面包卷。她们这对组合讨人喜爱,从开始准备特别的节日盛宴时一边唱歌一边聊天。
卡莉娜改变了方法。她站到他的椅子后面,拦腰抱住他,将他的双臂也包裹在内,并迅速用拳头挤压他胸骨下方柔软的地方,就在骨头和胸腔之间。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拳头猛击他的腹部。可makowiec就是不往外挪。他也一次次想要帮她,却没办法真正咳嗽出来。他开始头痛。格蕾丝和整个房间都变得模糊不清。卡莉娜在喊他的名字,他也知道她就在那里,就在椅子背后,按压的力道越来越大,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遥远。
理查德躺在书房的躺椅上,听见卡莉娜在唱《宝贝,此刻外面寒冬凛冽》。她已经为了圣诞守夜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整天,那是一种由十二道菜组成的传统波兰晚餐,在平安夜供应,那是她一年中最喜欢的一天。一大早开始,她就不停地在唱歌、做饭,决定好好享受这一天,哪怕胡桃木大街125号并没有别人会加入她。也有可能她是希望自己顽强的快乐能够搭上烹饪好的洋葱、大蒜、生姜还有酵母面团绵甜的香味渗透到这栋房子里,影响到自己的女儿和前夫。
或许这就是结束了。或许这就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