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什么狗屎。”卡莉娜说。
就这样。搞定了。他们这才真正看着对方。
理查德笑起来。她并不是想要搞笑,但她也有点儿肾上腺素飙升,所以没办法继续保持严肃脸,就和他一起笑了起来。他们笑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大声,笑得咯咯响,这种释放的感觉很好。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和理查德拥有过同样的乐趣了。
她回到淋浴边,关掉了水。理查德走出浴缸,她用干净的毛巾帮他擦干,而后两个人相顾无言地走进卧室。没有任何提示和指示,卡莉娜就找到衣服,给他穿上了。
“我会等到梅拉尼来了再走。”她说罢才发觉,已经快1:30了。
最后,排水口边的水被全部冲走。她把他留在浴室,自己去了厨房,找来一个垃圾袋,又回到浴室。她确认了他裤子上尚且干净的地方,把手捏成钳子的形状,把他的裤子扔进垃圾袋。她把他的袜子、内裤和上衣也扔了进去,而后系上垃圾袋,将臭味封锁起来。即便她很确定自己没再沾到任何粪便,却还是觉得手又脏了。她在洗脸池里用能够承受的最烫的水彻彻底底地洗了个手,然后又洗了一遍。
“好的。”
她开始帮他洗澡,触摸到他的肩膀、胸膛和小腹,她瞬间意识到,尽管比她记忆中更为枯瘦,在她面前的就是理查德的身体,是她曾爱过、亲吻过、拥抱过、拥有过、喂过饭、舔舐过、吮吸过、睡过、躲避过、鄙视过、愤怒过、诅咒过、怨恨过的身体。在这个奇怪的情形里,同这具躯体相关的记忆与感受汇编成一本综合目录,在她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滚动播放。她拒绝这份回忆,无视他身体携带的过往,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毫无人情味的工作上。海绵、屁股、肥皂、腿、水、阴茎、更多肥皂、睾丸、海绵、另一条腿。
她跟着理查德去了客厅,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他踩了踩粘在地板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他换了几个台,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节目,便又关上了电视。他们肩并肩,无声地坐着,等着梅拉尼,没什么可说的,也没什么可做的,这种越拉越长的空白不仅仅是不舒服,简直比他们刚刚在浴室里所经受的粪便大秀还要尴尬。
“闭嘴。”
“所以,你在波士顿做什么?”
“这样我就好很多了。梅拉尼可以做剩下的事。”
“我约了医生。”
她打开淋浴。理查德走了进去。她抓起浴缸边上的海绵,用液体肥皂打透。
“哦。”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看医生或者她身体好不好。她也没有责怪他。潘多拉的盒子还是紧紧锁上为好。
她把他的左胳膊从洞里给掏出来,然后是右胳膊,最后才是他的头。现在他全身赤裸,浑身涂满了粪便、眼泪和羞愧。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要从停车场走。”
“你一次只能弄一只胳膊。”理查德说。
她一直在上为期一年的女子体操课,明年就不会再去那里上课。奇怪的是,在他打来电话时,她怎么恰好就在不到一英里之外,并且可以帮忙?她环顾了一下房间—钢琴、轮椅、书桌和椅子,电视和咖啡桌。她看向他。
她先把他左脚的袜子脱下来,然后是右脚。她站起来,抓住他圆领衫的下摆,试图把衣服撑过他的头顶,但他的胳膊完全不配合,所以他卡住了,这是她无法解决的难题。
“梅拉尼陪你多久?”
“抬起来。”
“一个小时。”
她不可能现在停下来去把自己弄干净,这样一来就无法再继续处理这个烂摊子。她必须得继续。
“还有别人来帮你吗?”
“很抱歉。”他说。
“有人早上过来,通常是比尔,一个半小时。还有一个人晚上来,帮我弄晚饭,以及做好睡觉的准备。”
他抬起右脚,她把裤子和内裤往下一扯,穿过他湿淋淋的双脚,终于脱了下来。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希望自己别—理查德的屎就沾在她的右手大拇指上,穿过指关节,溅在她刚刚涂过的指甲下方,嵌在她修剪整齐的指甲里。用作面具的毛衣已经从鼻子上脱落下来,但她不想用弄脏的手去碰毛衣,所以就随它去了。这恶臭,这一地狼藉,她的双手。她难过了两次。
“所以一天差不多四个小时?”
“换一下。”
“没错,差不多。”
“抬起来。”她用手掌拍了拍他左侧小腿肚。他的鞋已经脱掉了,她把裤子和短裤给拉下来,脱光了一条腿。她在这么做时,等于将脏裤子在他整条腿上蹭了一遍,现在他满腿都沾了屎。大块的粪便从内裤里掉出来,落在浴室地板上,背后雪白的墙壁已经被他自己的屁股给染成了棕色。老天啊。
她想到他每天十二个小时清醒却无人照料的时间,以及所有他可能遇到的麻烦。要是他摔倒了怎么办?要是他饿了呢?要是他卡住了?要是他在公寓大门前拉在裤子上却被锁在门外呢?
“哦,对。这样,靠在你背后的墙上。”她稳稳地圈住他赤裸的腰部,他往后退了几步,慢慢挪到墙边。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你需要更多帮助。”
“我做不到。”
“我知道。我失业了。我负担不起。”
“扶着我的肩膀。”
她想到了那些楼梯和轮椅。目前的情形难以为继。
“我太累了。我不想跌倒。”
“你要卖掉这地方。”
“好了,你能自己站稳吗?”
“我的房产经纪人说我标价太高了,但是我不想降价,不然就会亏钱。我不能当作无所谓。我是有大额抵押的。我没有足够的现金来不在意。”
她花了五分多钟才来到理查德的公寓门口。接到电话时她就在一英里之外,但是停车多花了几分钟。有些湿漉漉、流动的粪便顺着他的腿流了下来,已经凝固了,他粗糙的腿毛就像龟裂土地上的杂草一样冒出头来。大量粪便堆积在内裤里,其余的则像蛋糕糖霜一样糊在他的屁股和睾丸上。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她并没有指出离开这里,更重大的意义是住在某个没有楼梯的地方,而不是考虑流动资金。她了解他的爸爸和哥哥们。他爸爸是不会帮忙的,他的哥哥们则是没办法帮忙。他的妈妈已经去世了,真是太糟糕了。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在这里陪他。他的经纪人也去了纽约。
理查德的眼泪不知怎的挖出了一个蛀孔,让她失态了。她清了清喉咙,想要抖落纷乱的思绪,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手边的事情上。她解开他牛仔裤的扣子,拉下拉链,从屁股两侧抓住腰带和短裤,猛地一拉,就拉到了他的膝盖处。
“有女朋友吗?”
虽然音乐能够轻而易举地制服她,尤其是现场音乐—渐强的音符,在她面前呈现出势不可当的技艺,音乐背后故事里的悲哀—她从来没有为糟糕的事情哭泣过。在俄国式的压迫下长大,在自己能系鞋带之前就已经见过值得一生为之流泪的事情。年少时,她学着假装没什么能打扰到她,克制为了那无法通过的巨型高墙所流下的遗憾泪水,抑制着恻隐之心。她看见瘦得皮包骨的小孩在等待分配救济品的队伍里号啕大哭,每天放学后她都要雷打不动地在这个队伍里站两小时以上,而她没有一滴泪。住在街对面的诺瓦克先生因为从邻居的农场里偷了猪头,就被拖去了监狱,当着声嘶力竭的妻子和嗷嗷大哭的六岁孩子的面;当卡莉娜收拾行李要去瑞士做一份为期六个月的保姆工作时,妈妈抹着眼泪,因为她知道六个月是个谎言,保姆的工作是为了拿到护照而编造的借口,这种说辞比较容易蒙混过关,这是一种手段,可以走向通往美国学校的康庄大道,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
“没有。”
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小心同理查德四目相对。眼泪原封不动地停留在他干净而消瘦的脸庞上,整张脸湿漉漉的,在她的印象中,他的眼睛向来很可怕,此刻却顺从了她的凝视,充满了羞愧、歉意,那双眼所流露出的表情完全不属于他,太不典型了,她都没办法挪开目光。他闭上眼睛,一直闭着,似乎受不了这么被人盯着,而她则感激两人之间的浴帘,这样他也看不到她眼中涌出的泪水。
“你不能像这样下去。”
像往常一样,她在尝试做任何可能带来痛苦或者恐惧的事情前要先深吸一口气—在一百万年前的一个小型独奏会上敲下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的第一个音符,在生格蕾丝的时候因为梗阻性分娩而拼尽全力,今天接起电话发现是理查德打来时—她认真考虑了一下,现在深吸一口气意味着吸入更多雾化的粪水。于是她拽起毛衣领口,拉到鼻子上方,做成面具,透过机器织就的纤维进行短促而轻微的呼吸。
在她最终要求离婚的那个时候,说的不正是这句话吗?但她说的是“我”而不是“你”。她紧紧闭上嘴巴,想克制住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想着或许能在这一刻的沉默中让这个想法过去,或许梅拉尼会破门而入,接过话头,这样她就不会说出将要说出的话来。
她回想起格蕾丝两岁时的一个下午。她没有任何防护,只是单纯地想把沙滩躺椅从车里拿出来,她拿出了放在车尾的行李箱。结果包裹了便便的尿布散发出腐烂而强烈的恶臭,给了她当头暴击,这可是被八十度高温烘焙过的尿布,更别提已经扔在这里好几天了。此刻,理查德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与此类似,但是更难闻。她把毫无用处的手从脸上挪开,几乎快要窒息。
她看着理查德,他点了点头,她不知这是否代表他同意她说的或者想的,忽然她相信他能读懂自己的心思。真是疯了。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说出马上就要冲口而出的话。真说出来了她就是个受虐狂,一个大白痴,一个精神病。埃莉斯肯定也会说她疯了。一旦她说出了几乎快要脱口而出的话,那一切将一发不可收拾。
她从他的外套领子上把标记为“蓝蚂蚁”的设备解下来,把电话举起,绕过脑袋,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洗脸台上。随后她拉开他的外套,把恶臭从绝缘的羽绒层以及抗氧化的外壳下释放出来。她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巴,这完全是毫无用处的护盾,毒气已经迅速浸透了房间里的空气。
就在她惊慌失措沿着光滑的小山坡一路下滑时,一种冷静的感觉反而扎根下来,校准了她倾斜的内心世界,她意识到,无论她说不说其实都不重要。她叹了口气,看着理查德和他毫无生气的手臂,还有轮椅和钢琴,一切业已成真,已成定局,仿佛在这个瞬间,这一整天,她的一生,都已经注定了。甚至在她出生之前就注定要说出下面的话来。
在随之而来的停顿里,他们共同担心的最后一击和尖叫最终缴械投降。他们就在理查德的浴室里。她可以留他独自在这儿。但是出于某些她自己还没能明白的原因,她不打算走,所以这没什么可讨论的。
“你得回家来。”
“闭嘴。”
“我知道。”
“拜托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梅拉尼1:30就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