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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比尔打开搅拌机的盖子,严肃地盯了理查德好一会儿。自从理查德左手瘫痪后,他还没有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一个人出去过。

“等你走的时候我想出去走走。”

“我觉得你还是等梅拉尼来比较好。”

理查德看向起居室窗外。他从比尔的冬衣、帽子还有手套看出外面很冷,但是天气晴朗,非常怡人。他看向自己的书桌、书架、电视还有钢琴,和清晨的时候一模一样,和昨天、前天、一个月以前别无二致。

梅拉尼会在下午1:30的时候来,那时比尔已经离开三个小时。需要比尔的许可才能离开自己家,这让理查德很不高兴,但也别无他法。如果比尔离开的时候把门关上,理查德就会被困在公寓里,这是他的活死人墓。

而后他们来到厨房。比尔打开冰箱门—这个无法逾越的保险库,他就那么轻轻松松、寻寻常常地一把拉开,把做冰沙用的食材给拿了出来。理查德最喜欢的配方是花生酱、香蕉、酸奶和全脂牛奶,加上蛋白粉、亚麻籽、西酞普兰和格隆溴铵一起打碎。今日的特供还会加入泻药。美味。

“我没事的。只要把门给我留着就行。”

比尔从衣柜里拿出一双旧的乐福鞋,理查德把脚挪了进去。最后,比尔把拴着理查德手机的带子挂到他脖子上,仿佛那是一块奥运会奖牌,再把蓝牙连接器别在他的上衣领口处,把头部鼠标的探测贴按在他的鼻尖上。就这样。理查德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和往常一样,比尔干得不错。理查德穿戴完毕,随时准备出门,似乎真有什么地方能去似的,就好像他永远都在期待着去什么别的地方而不是又去医院。除了像食尸鬼一样挂在那里的两条胳膊,凸出的肚腩,极端消瘦的面庞,鼻子上荒谬的贴纸,理查德还是能从镜子里认出自己来的。他好奇是否终有一天他将认不出自己来。

“那前门呢?”

完成浴室里的工作后,他们会走到理查德卧室的梳妆台前。比尔知道所有东西的位置。他选择内衣、袜子、牛仔裤和一件灰色的圆领上衣,每一件都得到了理查德的批准。而后比尔就给理查德穿上衣服,就像家长给自己的孩子穿衣服,小女孩儿给心爱的洋娃娃穿戴,就像一个家庭健康助手给一个得了ALS的成年人穿衣服。

“我有邻居的电话。有人能让我进门。”

比尔换到了理查德的左臂。虽然理查德两条手臂都已经瘫痪,但它们的样子和表现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他的右臂是张力减退,是用皮和骨做成的面条,了无生气,他的左臂则是僵硬,手指固定成畸形的蜷曲状。理查德左臂的痉挛非常抗拒比尔的按摩,就像是在死命反抗。比尔得费点力气才能扭动胳膊,捋开每一根僵硬的手指。理查德试着用意志力让举止失当的手指放松。结果对它们根本毫无影响。

“谁家?”

他的右臂和右手松弛而顺从地接受比尔所做的一切。比尔摆动拉伸理查德的每一根手指。他抓住理查德的双臂,一只手抓住胳膊肘,另一只手抓住手腕,小心翼翼地以肩膀为轴点转动胳膊,先向前转再向后转,活动僵硬的关节。比尔把理查德的手臂举过头顶,手指沿着他的皮肤慢慢向下,从手腕按压到腋窝,试图排除折磨理查德双手的水肿。理查德疲软的手指看上去活像紧绷的香肠,这都要归功于从他静脉里渗透出的液体,这些组织液全都沉积在了手上。理查德以一种超然的态度看待这个锻炼项目,仿佛他的手指和胳膊都是属于别人的,然而他又能生动地感觉到比尔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触摸都在提醒他,他的双臂还没有同身体完全断开联系。尽管传输通路永久性故障,他的双臂依然是和神经系统连在一起的,疼痛、压力、温度和触感的信号传入全都完好无损。这种感觉莫名令人心安。

“贝弗利·哈夫曼家就在附近。”

比尔用电动牙刷给理查德刷牙,刷完以后用冰冷湿润的毛巾擦掉他嘴唇上的泡沫。他们晨间浴室典礼的最后一步就是手臂按摩。比尔从理查德的右臂开始按。他把保湿面霜抹到理查德的肩膀、肱二头肌、胳膊肘、小臂和手上,比尔强有力的手臂沿着他的皮肤滑动,用力按进毫无知觉的肌肉。因为抹了面霜,被这样按摩感觉恍如天堂。

比尔走到理查德身边,将嘴巴凑到理查德胸前静止不动的手机上。“启动声音控制。”比尔说得缓慢而清晰,“给贝弗利·哈夫曼打电话。”

“你是不会从我这里得到更多同情的,英俊的先生。张嘴。”

“喂?”

理查德听到自己音调单一的声音,仍旧觉得陌生,每个单词末尾的音节都汇入了下一个单词的开头音节,每个单词都是反复弹奏了一遍又一遍的音符。D—D—D—D—D—D。每个句子都是同一首歌。这是ALS颂歌、摇篮曲、头号流行乐。

“嗨,贝弗利,我是比尔·斯万,你的邻居理查德·埃文斯的家庭健康助手。”

“没错,我是这个房间里幸运的那一个。”

“哦,你好啊。一切都好吗?”

“等瑞恩·高林斯知道我才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时,我会让你知道的。”比尔把一些啫喱膏涂在理查德的头发上,梳理了一下,“你这个幸运的小杂种。看看这头发。”

“是的,这里一切都好。他打算今天早上出门散步。那会儿你人在家吗?能让他进到公寓楼里来吗?”

“那是有什么不特别的人吗?”

“哦,是的,我会在家。我可以的。”

比尔犹豫了一下:“没有。”

“好的,太好了。谢谢你,贝弗利。再见。”

“和什么特别的人共度良宵了?”

比尔回到了搅拌机跟前,剥起了香蕉皮。“我还是不愿意这样。要是我接下来没有委托人的话,可以跟你一起去。你确定不能等到梅拉尼过来吗?”

“昨天晚上去同志酒吧了,我熬得有点晚。”

“我实在是在这里待够了。我还能走路。我没事的。”

“你看起来很累。”理查德说。

“你得把支架带上。”

比尔关上了水,用毛巾把理查德擦干。两个男人来到洗脸池边。比尔把剃须膏抹在理查德脸上,手指在他的脸颊、下巴、脖子和上嘴唇上打圈。比尔手里一拿剃刀就停止了歌唱。理查德看着比尔的棕色眼睛完全投入到理查德脸上的每个角落。比尔的鼻息很粗重,有声响,仿佛有自己的万有引力,理查德发现自己也同步呼吸起来。比尔给他刮完脸后便用一条湿热的毛巾给他把脸擦干净。

“好。”

不过,理查德从来没跟比尔分享过自己对百老汇的厌恶。他觉得冒险去冒犯一个给自己洗阴茎的男人恐怕不太明智。所以他默默地忍受每一段令人发疯的旋律。他想着要让比尔从自己的iTunes列表里播放音乐。他们可以在洗澡、穿衣服的时候享受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舒曼的幻想曲和肖邦的序曲。这些音乐都没有歌词,可以让比尔闭嘴。但是理查德自己又受不了。聆听这些伟大作曲家的杰作让他受不了,这些音乐会在他脑海中反复弹奏,却再也不能经由他的双手演绎出来。倾听这些他热爱却再也不能弹奏的音乐,这种不能承受之痛远远胜过听比尔唱“人们说恋爱非常美妙”。所以理查德容忍了比尔的歌唱。从无数方面来说,和ALS共存是对禅宗艺术的一种练习。

比尔做了四杯冰沙,没有唱歌,一个明显的信号,说明他对这个计划有点不安。理查德担心交谈会让比尔表达出自己的忧虑,这样反而会说服自己改变想法,所以他保持安静。比尔依次将吸管插进四杯奶昔里,离开了厨房。

口哨和哼唱让理查德发疯。比尔是个百老汇迷,还是个卡拉OK狂热爱好者。每天早上他都能唱出任何时代百老汇歌曲里的旋律,从《乞丐与荡妇》到《俄克拉荷马!》到《狮子王》再到《汉密尔顿》。理查德则骄傲地坐在音乐频谱的另一端。他热爱古典钢琴,光是音符就能引发强烈的情绪,每一首沉默的曲子都能转化为一段极具个人风格的演绎之旅。听舒曼就好像是看毕加索,仿佛是在呼吸上帝。聆听比尔哼唱百老汇的小调是插进了醋里的叉子,直接戳穿他的眼睛。

理查德走到料理台边,低下头去呷住第一根吸管,安安稳稳地把沙冰吸光。他实在太饿了。有三杯饮料都非常浓稠,配料丰盛,令人心满意足。这样他就不会因为吃牛排而卡住。甚至连一片吐司也不会有。

比尔抓好了,理查德冲洗干净。比尔把沐浴露挤在海绵上,理查德从淋浴里挪出来由他擦洗,先是前面,再是后背。用布满肥皂泡沫的海绵擦拭过理查德的每一寸身体,比尔哼唱起《飞燕金枪》(1)里的“人们说恋爱非常美妙”。

比尔回来的时候拿来了足部支撑带、冬衣、帽子和连指手套,在理查德面前蹲了下来。

抓头停下了,理查德偷偷睁开眼,水从敞开的浴帘飞溅出去,肥皂泡沿着比尔的小臂一直流。比尔调整了一下浴帘,又继续给他挠头。他按摩理查德头皮的技术很是高超,不仅仅是把头发洗干净。再一次,上帝保佑比尔。

这套流程理查德很熟悉,他毫无方向地抬起右脚。比尔抓住理查德的腿帮他稳定住,而后脱掉他的鞋子,隔着袜子矫正了一下他扭曲的脚踝,再把鞋子给他穿上。比尔接着帮理查德穿上外套,把苹果手机掏出来摆在拉链上面,把蓝牙连接器别在外套领口,帽子戴在头上,最后把毫无生命力的双手戴进连指手套里。

比尔是光头,毫不掩饰对理查德波浪般黑色浓密卷发的嫉妒。而理查德也毫不掩饰地嫉妒着比尔健康的运动神经和紧实的肌肉。理查德比比尔略高一点,他弯下腰来,送上自己的头顶,仿佛要被封爵一般。比尔把洗发水打在理查德的头发上,理查德闭上眼睛微笑,深深沉浸在最近发现的肉体放纵中。抓头对理查德来说是非常愉快的体验,接近于极乐世界,几乎和口交一样令感官愉悦。如果比尔是个颇具魅力的女人,理查德确信,在热情洋溢的抓头过后他肯定会高潮。昨天洗完澡后,他就一直被瘙痒折磨,如今,所有这些未解决的瘙痒都变成了极度的满足。比尔的指甲梳理着他的颅底处,同时摸索他的头顶,在他的太阳穴上方打着圈儿挠。

“我把公寓楼的钥匙放在外套右边的口袋里了,万一贝弗利没有接电话,你可以让别人帮你开门,好吗?”

“让我们来洗一洗你美妙的头发。”

理查德点点头,知道没这个必要:“好的,我的朋友。”

理查德背对喷头站着,为喷洒在身上的水温、水压和触感心怀感激,这一刻他仍然享受待在一副肉身里的感觉,这样的时刻在一天当中屈指可数。他尿了。在这里不用清理。敞开的浴帘外,比尔正用包裹在橡胶手套里的掌心揉搓洗发水。

比尔穿上了自己的外套:“你已经穿戴完毕。我还是不大赞成这个点子。你确定不要我在网飞上找点什么让你振作精神吗?”

理查德走上前去,迈过不足两英尺高的浴缸壁,这是他仔细测量过的高度,他也确实很担心这个高度。光是越过这些障碍就已经需要付出足够的专注和注意力。未来几个月,总有一刻,他的腿不再有力量将脚抬过浴缸壁。或许那时候,他会身在一个有淋浴间的新公寓,在他仍能走路的时候可以拖着脚进去,淋浴间足够宽敞,能够容纳一把洗澡椅,洗澡椅可以推进这个小隔间,而到那时走路已经成为一种记忆。如果没有那种淋浴间的话,比尔就得用海绵帮他洗澡。有那么多精彩的变化可以拭目以待。

“不要。我想出去。我知道你必须得走了。让我再喝一杯。”

“好了。来吧。”

比尔戴上帽子和手套时,他又喝光了一杯冰沙。

比尔打开淋浴器,卷起袖子,用手试了好几次温度才觉得满意。

“好吧,就这么办吧。”

在比尔面前赤身裸体并不会让他觉得难为情。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周之后,理查德所有的体面都碎成了粉末。比尔什么都看过。他照顾过的HIV携带者在1989年时被诊断为完全型艾滋病,出血性肉瘤和急性肺炎在1991年要了他的命。这段经历促使他的职业生涯转变,他从一个专攻异国私人岛屿短途旅行的旅游经理变成了家庭健康助手,专攻普通客厅里的外来疾病。从名义上来说,他是理查德的官方晨间家庭健康助手,但理查德渐渐觉得他既是兄弟,又是医生,也是家长,还是朋友。理查德每天都希望自己没得ALS,可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不会同比尔有交集。既然理查德确实得了ALS,每天早上他都要为这个陌生而美好的男人感谢上帝。上帝保佑比尔。

比尔打开门,他们没关门就离开了。理查德集中精力、小心翼翼地走下每一级台阶,比尔背朝他走在前头,肯定也在评估他迈出每一步的能力,所以他想向他证明自己独立行走能力毫无问题。他们经过前厅,比尔打开大门,他们便一起走了出去。

理查德知道,带有通便功能的早餐并不是晨间菜单上的第一道菜,他站起来,等着自己的利鲁唑。比尔把药片放进理查德嘴巴里,又把一杯水温柔地递到他唇边,在理查德吞咽的时候认真观察他的眼睛,看看有没有危险迹象。理查德习以为常地吞下药片,然后跟着比尔去了主浴室。

天气寒冷刺骨,但是空气清新,微风阵阵,理查德在屋里呼吸了太久不流动的空气,外面的空气要生机勃勃得多。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呼出来。他欣赏匆匆的车流,走在人行道上的路人,公园里有人带着宝宝散步,有一个骑行者,一只狗,还有一只松鼠。他笑了。他再次回到了活生生的世界里来。

“这个会治愈你的。”

比尔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会没事的。早上见,里卡多。”

比尔笑了笑,径直去了厨房。理查德想不出这个回答怎么就能让他发笑,即便是考虑到比尔非同寻常的幽默感,他也还是想不明白。理查德估计他肯定是误解了什么,所以在比尔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瓶子时,理查德打算纠正他。

“谢谢你,威廉姆。”

“没怎么样。”

独自踏上征程前,他目送比尔步履匆匆走过长街,那是个天使,正赶往下一个浴室、卧室和厨房,去见有MS(2)、癌症或者老年痴呆症的雇主,帮他们洗头、刷牙、清理生殖器、按摩、穿衣、喂饭,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唱着音乐剧金曲,对其中的一些人,在他们仍然可以做某些事的时候给他们自由去做。

“让这里见点光!”他用特别夸张的舞台腔说道—每天早上都是这样,“你和医生一起怎么样?”

上帝保佑比尔。

比尔走进了理查德的公寓,吹起了一首理查德没听过的欢快的曲子,叮叮当当像手鼓上的金属圆环。厨房和客厅里的灯啪嗒一声亮起,理查德眯起眼来抵御这种感官攻击。比尔放了些东西在冰箱里,把一个环保购物袋放在料理台上,摘下帽子,将外套挂在一把吧台椅上。他一刻不停,精力充沛,同他闯进的惯性沉默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从理查德身边走过,打开了遮光罩。

(1)《飞燕金枪》是一部美国西部电影,描写英俊的神枪手和猎人的女儿安尼的爱情故事,剧中的歌曲“没有任何事业比演出重要”“人们说恋爱非常美妙”是观众非常喜欢的唱段。

“早上好!”

(2)MS是多发性硬化的缩写。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脱髓鞘疾病,多见于中青年,临床特点是病灶播散广泛,病程中常有缓解复发的神经系统损害症状。

钥匙开门的声音把理查德唤醒了。他当即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腕,一个根深蒂固又毫无必要的习惯。自从右手指失去力气和灵巧度,没办法扣上表带,他已经有六个月没戴过手表了。门打开时,他在分线盒上看到时间,刚好9:00。一贯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