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斯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转过身:“音乐学院的罗兹打了电话来。她真好,竟然记得我。她组织了一些人,都是他教课时就认得他的熟人,我们都过去了。我觉得这理所应当。”
卡莉娜停下脚步,每一块肌肉的运动都暂停了,僵在这突如其来的背叛里。
卡莉娜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并且被激起了好奇心,她又迈开脚步。两个女人肩并肩走在一起。
“我得坦白交代。”埃莉斯说,“我去看了理查德。”
“所以他怎么样了?”卡莉娜问道,倔强的脚尖探入泥泞的水洼。
而且爵士是合作。格蕾丝出生之前,她就没再同任何人一起演奏过爵士乐了。每当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时,她的心就要被粉碎一次。她完全可以接受埃莉斯的提议来纠正这个情况。如果改天就是今天呢?她的呼吸粗重起来,蓄水池上吹来的风冰冷了她额前的汗珠。她已经太久没有练习。实在是太久了。一个跟腱受伤的跑步运动员不可能在躺了好几年之后随随便便就能上奥运赛场。卡莉娜想象自己同那些训练有素、技艺高超的音乐家一起演奏,必然的准备不足与无法控制的技艺生疏将她毕生最大的希望锁进箱子。
“他的胳膊已经完全瘫痪了。亲眼看到真的太难过了。”
而爵士即兴演奏则是没有手稿的演讲。它有十二个音符,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没有规则,没有边界。动词无须跟随名词。没有什么庄重严肃。是上也可以是下。
卡莉娜肚子里先前休眠的深坑,有一棵新芽已经在数个月前扎下了根。竟然真的发生了。抛开打不开酒瓶,七月她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样子和举止完全正常啊。这个诊断恐怕只是个传闻或者误诊,她一直都对这种可能性坚信不疑。她仍旧恨他,但显然比去年恨得少一些,即便没离婚的时候,她也没有希望过他死。她不希望ALS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包括理查德。她一直在等着从报纸上看到更正新闻,他的巡演又重启了,说他濒临死亡的报道绝对是夸大其词了。
埃莉斯在一个当代即兴乐队里弹贝斯,乐队名叫碟形锅,成员都是伯克利学院、新英格兰学院和朗逸音乐学院的老师,大多时候都在波西米亚餐厅和牛仔酒吧演出,那里有现场音乐演出的轮换名单。卡莉娜的回应一直都是“改天吧”,而她也愿意相信这话是真的。她几乎整天都在弹琴上课,所以她将自己困在了肖邦、贝多芬、舒曼和莫扎特的古典音乐里。小圆点已经印在琴谱上了,她怀着卑躬屈膝的虔诚之心来弹奏,就像天主教神父念诵《圣经》,像某个演员引用莎士比亚。
“我原本打算为了你不给他好脸色看的,但是他的双臂就像死掉的枯枝一样挂在肩膀上,他的钢琴就在房间里,我们所有人都假装它不存在。我们没有人提到钢琴。实在太让人难过了。”
“改天吧。”
没有钢琴的理查德。没有水的鱼。没有太阳的星球。
“或许最近哪天你能来和我们一起演奏,拜托了。”
“他本人状况怎么样?”
卡莉娜当然是不会去的。埃莉斯邀请她参加所有的演出、课程、客座授课和每年去新奥尔良的游学,卡莉娜统统都推辞了。她的借口通常都是格蕾丝。她没法去,因为理查德不在家,所以她必须得在家。现在呢,她离婚了,她的借口在芝加哥大学里,她必须得找出其他理由来。她太累了,没办法去看晚上的课堂演奏。也许埃莉斯和她的学生们去新奥尔良的那周她恰好也要去看格蕾丝。三角布鲁斯吉他的即兴演奏,黄铜的雷格泰姆号角,性感的法国吉卜赛音乐交织成魔法般的大杂烩,只要一想到沉浸在新奥尔良的爵士氛围中,卡莉娜就万分痛苦,根本无法承受。除非新郎是生命中失而复得的挚爱,女孩们才可能热衷于一场婚礼。
“他精神还挺好的。看到我们他很高兴。但是你能看出来,他真的是用尽全力做出积极的样子,就像是在演出。”
“可能吧。”
她们继续在沉默中散步,很快就有声音填充了这份寂静—旅游鞋踩在泥泞小路上模糊的脚步声,棕色的松针铺满小径,缓和了脚步声,而后又踩上了牛皮纸袋一样的橡树叶,嘎吱作响。埃莉斯抽了抽鼻子。两个人的喘气声。鸟鸣。
“我们也在计划去新奥尔良游学。你今年应该来的。”
“格蕾丝知道了吗?”埃莉斯问。
“好啊。”
“不知道,除非有别人告诉她了。要是她知道的话,我肯定会知道的。不,说真的,直到你跟我说这些之前,我都不是百分之百肯定他究竟是不是得了这个病。”
“挺好的。我很喜欢之前告诉你的那个新学生克莱尔。她的听力太出众了,她乐于聆听,也能接受失败。你真应该听听她弹琴。两周之内会有一次课堂表演。”
格蕾丝。她正在期中考。如果现在把这个消息扔给她就太残酷了。她可能会心烦意乱,搞砸考试。理查德为什么没告诉她呢?显然他还没有告诉她。
“这周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这通常都是卡莉娜的第一个问题,邀请对方展开谈话,这场对话总是在鼓励着她的同时也折磨着她,就像个酒瘾患者要求喝一小口酒一样。
“或许我应该再去看看他。”卡莉娜说。
她们来到蓄水池边上的泥泞小路,开始进行三英里一圈的散步。她们会从这里开始交谈,就好像终于逃离了邻居们的隔墙有耳,包围在林立的树木、水中的绿头鸭和加拿大鹅、偶然路过的慢跑者、狗和遛狗的人之中,她们的言谈是安全的。
“那是你天主教教徒的内疚说法。”
她也记得家人们聚在一起,她的父母、姨妈、叔叔、表兄弟们讲着先辈们的故事。在听那些故事的时候她体验了什么是坚定不移,同那样的历史相连,就像是一颗小水珠串在了长度无限、瑰丽异常的项链上。她很愿意听自己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是怎样相识、恋爱、结婚生子的。她还记得自己在墓碑上一一研究他们的名字,想象她知之甚少,甚至永远也无法知晓的生活,关于命运的随机性,她有着意义重大又毫无意义的双重感受,在任何时刻,这四个人的生活都必须得以这样的方式展开,否则,她就不会存在。
“不是的。”
她们步行经过橡树丘墓园,卡莉娜意识到今天的日期。今天是十一月一日,万圣节,是波兰的民族节日。还是小孩子时,这一整天她都会和家人一起在墓地度过。每个人都这么做。她在美国度过了整个成年时期,这种传统如今看来略显病态,而且让人毛骨悚然。然而,和美国的万圣节相比,她一直都更喜欢这项传统。她还能回忆起放置在墓碑上的白色许愿蜡烛,斑斑点点的烛光在身边闪烁,远处的点点火光在她眼里宛如散布宇宙的繁星。
“想想上次发生了什么。”
卡莉娜抚养格蕾丝,并对理查德满腹怨念,这段时间里埃莉斯战胜了乳腺癌,任教于伯克利音乐学院,和丈夫离了婚,同一个放射线学者谈起了恋爱。后来他们结婚了,四年前从波士顿市区搬到了市郊,和卡莉娜家就隔着一条马路。曾经有过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卡莉娜对这个巧合惊叹不已,上帝引导埃莉斯来到这里或许是有原因的,她的天主教思维无法抑制地这么想。
“我知道。”
在某些时刻,她也无法确切说出是什么时候,她彻底放弃了自己在爵士钢琴这份职业当中的责任。这个目标变得难以置信、幼稚、愚蠢。此刻她一边走路一边回想那个模糊的梦想,预期中的人生未能兑现。这梦想就好像一颗燃烧着划过夜空的彗星,许多年前她曾望见一次,见证了那极为短暂的惊奇时刻,而后一百年就这样过去了。
“见他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说她把格蕾丝放在钢琴之前是因为她更爱女儿,那么理查德恐怕压根儿就不爱女儿。这些年来她把这些话写下来,无数次念给自己听过。他绝对是某种自私的怪兽,根本不爱自己的女儿,她因此非常痛恨他。她为此控诉他,没日没夜,不可原谅。但是现在,回顾往事,她承认自己的结论太极端,而且并不那么正确。爱并不是由一个人的时间记录来衡量的。这是第一次,她疑惑他的那些烂事究竟是发生在自己开始恨他之前还是之后。
理查德在卡莉娜眼中向来所向披靡,仿佛可以攻克任何难题,一直以来他也都是如此。他是一股无法停止的压力,让她敬畏,也令她感受着威胁,并且在她最为脆弱的时候无情地践踏她。现如今,他却成了更为脆弱的那一个,她无法不去想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会是什么感觉。
一想到要和格蕾丝分开,或者错过她成长中的任何里程碑,卡莉娜就受不了。她希望亲眼见证自己的女儿一点点探索这个世界—第一次看见彩虹时的惊奇、感受小狗的皮毛和舌头、品尝香草冰淇淋丝滑甜蜜的味道。卡莉娜想要成为格蕾丝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人、哭泣的时候第一个拥抱她的人,一天亲她上百次。她无法舍弃这热烈而珍贵的母爱、舍弃这份礼物。她爱格蕾丝胜过爱钢琴。
“没错,但是……”
虽然成为一个母亲从不在她的计划内,但从格蕾丝降生那一刻起她就深深地爱着她,并且无法想象自己要是选择了像理查德那样生活会怎样—一下出门好几周,把一天天、一周周、一年年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工作之中。即便人在家中,他也要每天练习八到十个小时。他在家也等于不在。
“你想得到什么呢?相约星期二(2)?”
之后,卡莉娜就意外怀上了格蕾丝,理查德则离开了新英格兰学院,参加了长达一年的巡回演出,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教职员晚宴了。那段时间,卡莉娜把埃莉斯忘得一干二净。她完全退回高强度、高度责任感以及孤独的全职妈妈生活中,辞去工作,生活在理查德巨大的阴影之下,比十一月黎明前阴沉沉的天空更加阴暗、孤独、无处可逃。
“我不知道。”
在第一次教职员晚餐上,埃莉斯是卡莉娜的希望之光。埃莉斯是低音乐器演奏者,现代即兴创作教授,她谈到了雷格泰姆音乐(1)、温顿·马萨利斯和非洲爵士。前一年她和学生一起灌制了一张唱片,这只是一张校园作品,并非真正的蓝调,但仍旧激动人心。卡莉娜等不及,想同她再次接触,想要问问她可以去哪里演出,任何地方都可以,或许可以听听她的课,甚至可以教课。但是下一次教职员晚餐的时候埃莉斯不在,她被诊断为恶性乳腺癌,所以请假去接受治疗了。
“他仍旧是理查德,亲爱的。”
爵士在纽约、新奥尔良、柏林、巴黎甚至芝加哥都被认为是叛逆又值得尊重的艺术。然而波士顿却没有爵士的一席之地。在城里屈指可数的几家爵士俱乐部进行表演的音乐家都是仅此一晚的过客。他们来了又走,不在这里生活,也不在此处呼吸。她还没有打开行李收拾餐盘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这个毁灭性的真相,痛恨自己竟然如此天真,这么容易就被欺哄,就好像有人在墨西哥餐厅里向她许诺有寿司,而她竟然都没要求看一眼菜单。
“相信我,我知道他是谁。”
在她同意搬家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是多么片面。她也总是很好奇,在他们收拾行李离开前,理查德对此又有多少认识。又不是要离开这国家,她天真地以为波士顿也有很不错的爵士文化。她当然能够找到其他的嘻哈俱乐部,其他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也能有其他大放异彩、得到雇用的机会。然而波士顿爱的是波士顿交响乐团的古典乐,是交响乐厅和海滨的流行乐。波士顿人对摇滚和本土乐队流行乐无比忠诚,比如说空中铁匠乐队、墨菲斯弹球乐队,以及新街边男孩。
“别伤了自己。”
三年来,她们每星期都有一天早上像这样一起散步。虽然最近才成为邻居,但卡莉娜和埃莉斯二十年前就已相识,是在新英格兰音乐学院的教职员晚宴上。那时,理查德刚在钢琴系接受了一份羡煞旁人的教职。因为这份颇有威望的工作,他们搬离了纽约,离开了斯莫司和55吧的爵士背景,离开了卡莉娜热爱并身在其中的新兴音乐家的社交网,离开了她的周末固定演奏会,也舍弃了她梦寐以求的爵士事业。
“不会的。”卡莉娜说道,可她的语气毫无说服力。
她们走下台阶,一言不发地穿过附近整洁的园林庭院和双车车库,灯还未亮的窗口仍旧装饰着学校里做的鬼怪和女巫,门廊上排列着壮观的手雕南瓜灯、绿植盆栽、紫甘蓝和金黄色的菊花。卡莉娜从地上捡了一张爱心糖果的包装纸放在口袋里,并没有停下脚步。在抵达蓄水池之前,卡莉娜和埃莉斯是不会讲话的。因为急着赶路,所以卡莉娜走得更快一些。埃莉斯问都没问就跟了上去。
(1)雷格泰姆是一种美国流行音乐。它把非洲音乐节奏的基本元素引入流行音乐,为爵士乐的兴起创造了条件。雷格泰姆主要由钢琴弹奏,钢琴家用左手弹出稳定均匀的重音节奏,用右手弹出切分音旋律,对通常情况下的弱拍加以强调。这种夹杂着弱拍节奏、切分音不断进行的音乐情绪热烈,很有感染力。
“对不起。我找不到手套了。”
(2)《相约星期二》是美国作家米奇·阿尔博姆创作的自传式长篇纪实小说。该故事真实地讲述了作者的恩师莫里·施瓦茨教授在辞世前的14个星期的每星期二给米奇所讲授的最后一门人生哲理课。年逾七旬的社会心理学教授莫里在1994年罹患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ALS),时日无多。作为莫里早年的得意门生,米奇每星期二都上门与教授相伴,聆听老人最后的教诲,并在他死后将莫里·施瓦茨教授的醒世箴言缀珠成链,冠名《相约星期二》。
邻居们还在熟睡时,卡莉娜已经站在了家门前的人行道上等待埃莉斯。冷空气将她层层包裹,穿透外套,她希望埃莉斯能早点出现,好让周身血液流动起来。她紧紧抱住自己,同时看见自己的哈气,白色的呼气袅袅升起,消失在空中,仿佛回到了云朵里。她所在的街边有三棵高大的橡树,她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站在其中一棵树下,她把自己的方向转了几英寸,朝向路中间。她仰起脸来冲着天空,向太阳寻求温暖,然而太阳还没升起。门终于打开,埃莉斯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