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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的注意力猛烈地投注到每一个音符当中,根本无须经过大脑。他每天练习九个小时的拉威尔,如今乐章就在身体里流动,他对每一个升音、每一处休止和每一个断奏的记忆全编码进肌肉里,也烙印在脑海中。他说不清他的眼睛是否作为见证人,在指挥或者追随每一根手指。他已经触及了曲线最为神奇的部分,在这里,已经不是他在弹奏音乐,而是音乐在弹奏他。

黑暗之中,协奏曲低沉地奏响,低音和男高音部分掀起不祥的风暴,还有神圣庄严的低音巴松管,以及雷鸣般的鼓点。理查德的独奏开始于第一分半钟。他的手不断攀升音阶,把每一个音符都高高托举出险恶的风暴,召唤出阳光普照的美景。他的左手手指可以完全掌控八十八个琴键,从地狱直通天堂,整个乐章用一只手丰富地表现了出来。

他听见了滑稽可笑的猫鼠游戏,在他所创造的音乐和他脑海中的弦乐及号角之间是接打电话般的对谈。此刻,这首乐曲升华进了充满希望的可能性,每一个音符和想象中行进的鼓点抵达了某种欢欣鼓舞的狂喜状态。不需着急就更贴近,也更迅速,渐强的震动在他身体里稳定攀升,就像期待某种性高潮的降临,他和想象中的大规模管弦乐队共同演奏,越来越响亮,越来越迫近,越来越高亢,最终戛然而止,就像史诗电影戏剧性的高潮总是英雄的胜利。

理查德挺直腰背坐在长凳上,右手搁在腿上,把乐谱翻了过来,藏起音符。这一次他要凭记忆弹奏。他把右手放在琴键上,等待着。他想象着客厅里有几百名听众,指挥和管弦乐队则在厨房里。

伴随最后回荡着的音符,胜利是属于他的。他看着渐渐变暗的起居室,窗帘依然紧闭,收获喝彩时肾上腺素在他的心头舞蹈,听众们全都起立鼓掌,经久不息。他转向厨房,向管弦乐队致意,并感谢了指挥。他站起来,向长凳鞠躬。

他在脑海中精确计算了一番,预想单手弹奏钢琴所获得的满足感顶多只有两手弹奏的一半,但是他大错特错。在过去三天里,他全神贯注地用左手弹奏莫里斯·拉威尔(2)的钢琴协奏曲,并为之着迷。这是一段约十五分钟的独奏,如果他有完整的管弦乐队,就是十八分钟,这原本就是由澳大利亚钢琴家保罗·维特根斯坦所编曲的单手弹奏版本,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右臂。

在公寓的全然寂静之中,弹奏拉威尔协奏曲的感受刺激着他的灵魂,他想象着和一支真实的管弦乐队一起把这场演出搬到真正的场馆里。他做得到。他可以作为交响乐团的特邀嘉宾在全世界巡演这首曲子。他当然可以。他的职业生涯还没有结束。他的经纪人肯定会喜欢这个点子。

袜子和裤子都是挑战,但还能做到。要系鞋带的鞋子已经成为历史。他双脚滑进一双漆皮乐福鞋。现在轮到上半身了。当他绝望地迷失在起皱的衬衫、背心、袖扣和蝴蝶领结当中时,目光里充满了沉郁的恐惧。全他妈该死。他把无尾礼服的袖子缠绕在毫无生命力的右臂上,只扣上了赤身裸体的胸口前一枚相对容易的纽扣。就这样。准备好演奏了。

他坐回凳子上,准备再弹一遍。他把左手放到琴键上,心中却没有响起管弦乐队的开场,入耳的唯有空荡公寓里压抑的寂静,有个傲慢的、唱反调的偷走了他的自信,在他的脑袋里对这个可怜兮兮的计划评头论足。

站在壁橱前,那么多袖子和纽扣令他意志消沉,他想干脆别穿算了。但他很快想起要演奏的乐曲,于是受到鼓舞,偏要认真打扮一番不可。他拿出了自己最好的无尾晚礼服。

理查德直直地把左臂伸到眼前,没能举过肩膀的高度,并且开始颤抖。他试着举高一些,调动能够借助的每一寸肌肉纤维来完成这个动作,可手臂还是无法再举高一丁点。筋疲力尽,他把手放回琴键上。

简直无地自容,他收敛了笑容。他紧闭双唇的脸庞非常忧郁严肃地掩在黑色的头发里,有一点凶恶,这才是一个患有致命神经肌肉疾病的四十五岁男人的恰当肖像。他决定留下这些胡子。

他并没有开始独奏,为了对抗无法承受的静默和脑袋里的嘈杂,他用小手指弹了一个单独的音符—D。他按住琴键不放,声音起初是立体的,飘扬,消散,缥缈,消匿。他深深吸了口气。咖啡的香气还在。他静静聆听。音符已经彻底消失了。

虽说他是右撇子,但钢琴人生让他的两只手都非常灵巧。他觉得很幸运,于是露出了笑容。然而镜子里的笑容却隐藏在他并不想要的那些胡子下面,于是,他想到了世界上所有没得ALS的人,他们都拥有健康的双手和光洁的面庞,他的理智便嘲笑自己对幸运的庆幸。他的笑容是对残酷真相的背叛,是傻瓜盲目乐观的天分。你有什么值得笑的?

他弹奏的每一个音符都有自己的生与死。

吃完早餐,他洗了澡,弯下腰去洗头发,在雾气弥漫的浴室镜子前进进出出。他百无聊赖地检查自己毛茸茸的脸。上次刮胡子已经是两周前了。他的左手仍旧可以胜任这项工作,但他无所谓。或许今天他还可以刮一下。

或许疾病会留在他的肩膀里。他脑袋里的声音对此更为清楚,坚持要他再往兔子洞里看一眼。没有手。

喝完咖啡、吃完炸面圈,他想舔干净指尖残留的洁白糖霜,却给扫到了赤裸的大腿上。他会一整天不停地煮咖啡,只为了这神清气爽的芳香能够弥漫整个房间。超过一杯咖啡就会让他浑身颤抖。

理查德离开钢琴。他回到卧室,脱掉衣服,蜷缩回了床上。他并没有给经纪人打电话。他面朝上躺着,死死盯着天花板,希望自己可以冻结时间,躲开那个未来,没有任何怀疑,也没有任何希望。他很清楚,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他连俯身看一眼兔子洞都不可能了。

在吃炸面圈、喝咖啡时,他允许自己的思绪窥探那个兔子洞,想象一下要是疾病并没有就此打住会怎么样。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视野窄得像恐怖片里的特写—壁橱的球形把手(大部分已经拧不动了)、咖啡机、洗涤槽、冰箱门把手、电灯开关、他的手机、他的电脑、他的钢琴。他即将拥有两条瘫痪的胳膊。没有手,他马上就会连自己吃饭、洗头、擦屁股都做不到。他盯着钢琴,喝掉最后一口咖啡。或许病症会停在他的肩膀里。

他会在那里生存,并死去。

他心满意足地起床,小便,去厨房准备早餐,对抗此时此刻来自斯坦威钢琴急不可耐的拉扯。坐在岛式厨房的料理台旁,他用吸管小口小口呷着热咖啡,与此同时,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脚看。他让脚指头动了动。它们听从了指挥。他又弯了弯脖子,把上半身向下蜷,探出嘴唇去吃手心里碎了的炸面圈。他的左肩已经开始僵硬,导致左臂只能垂直移动。他试着不去深想提前出现的瘫痪,因为这个新症状很可能就是个预兆。或许疾病会就此打住,停在他的左肩。他可以像这样继续生活。

(1)琶音指一串和弦音从低到高或从高到低依次连续奏出,可视为分解和弦的一种。通常作为一种专门的训练技巧用于练习曲中,有时作为短小的连接句或经过句出现在乐曲旋律声部中。

他命令自己的左手手指在大小合适的白纸上弹奏音阶,那是他的晨间仪式、每日测验。他研究这些简单动作奏出的交响乐,每个手指快速而有次序地升降,如同缝纫机针,是由筋腱、关节、静脉和肌肉组成的机器,它的不可思议与不可或缺仍旧不输他跳动着的心脏。

(2)莫里斯·拉威尔,法国著名作曲家,印象派作曲家的最杰出代表之一。1932年,他遭遇一场车祸,头部受伤,不久后出现了偏瘫征兆。他曾尝试休假治疗,仍无显著好转,自此丧失了工作能力。

在理查德睁眼之前那些困倦而不太清醒的时刻里,在他的眼皮之下,近来比较熟悉的黑色音符跳着舞步横穿微卷的白色稿纸。他在脑海中看见了这些音符,也听见了这些音符组成的旋律,不断攀升的琶音(1)如同汽笛把他唤回了现实。他睁开眼来。卧室沉重的窗帘紧紧闭合,一束明亮的白光从正中间横切进来。又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