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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卡莉娜觉得脸唰一下红了。格蕾丝的评论太犀利,像是侮辱性的掌掴,这种感觉很残酷,尤其是在马特面前,他根本不了解卡莉娜复杂的过去。不过,卡莉娜相信格蕾丝的不敏感是无意的,所以压抑住了自我辩解的欲望。过去几年里,关于这个话题,她和格蕾丝有过许多次交心。如今格蕾丝进了大学,卡莉娜可以搬家了。她可以住到纽约或者新奥尔良,甚至是巴黎。她可以不再教课,再次开始演奏。她可以颠覆自己的人生。或者至少继续追寻她曾经放弃的那一个。她可以做任何事。至少某些事。

“我对此一无所知。”格蕾丝耸了耸右肩,“你为什么还要一直留意他要去哪儿?你得有自己的人生,妈妈。”

你的音乐天赋在哪里呢?”马特问格蕾丝。

“我以为他打算下个月在芝加哥演出的。”

“我嘛,比如说,我是最好的卡拉OK歌手。”

七月里,她去看过他,自从那可怕的一天之后,她就再没听过任何理查德的消息。尽管他没法打开酒瓶,她也仍旧不信他真得了ALS。他很可能是得了什么腕管综合征或者肌腱炎之类的病,对水平高到一定程度的钢琴家来说是常见伤,确实烦人,但基本上是良性的。如果理查德真得了ALS,他肯定会告诉自己唯一的女儿,不是吗?

“差中之最。你确定你自己不是被收养的?”

“最近没有。怎么了?”

“我长得和她多像啊。”

“你和你爸爸联系过吗?”卡莉娜问道。

“或许你是头先着地掉下来的。”

“真的,她少说也和我爸爸一样厉害,但是爸爸独占了全部风光。”

“那或许可以解释我对男人的品位。”

“哦。”

这一次轮到马特摇晃格蕾丝的胳膊了,格蕾丝咯咯咯地笑起来。男人,不是男孩。她这个小姑娘是什么时候变成年轻女人的呢?

“不,在家教。在客厅里。”

卡莉娜想到,自己遇到理查德时和现在的格蕾丝一般大。他们当时一起上谢尔曼·雷朋的技巧课。她对理查德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看起来有点笨拙,并且很努力。上课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盯着自己看,两个人都太害羞,整整一学期几乎没说一句话。而后有一天,他先开口了。

“你在学校教课吗?”马特问。

当时他们都在某间宿舍开的桶装啤酒派对上。在啤酒的驱使下,他做了自我介绍。一杯接一杯的啤酒,催化了他们的彼此吸引,然而,直到她听到他弹琴,才真正为他沦陷。他们单独待在练习室里,他弹奏了舒曼的《C大调幻想曲》Op.17(1)。他与乐章如此珠联璧合,似乎已经意识不到她的存在。他的弹奏是那么有力,却又温柔、自信,驾轻就熟。这首曲子非常浪漫,至今仍旧是她最喜欢的乐曲之一,在他敲下最后一个音符时,她陷入了爱情。

“没错,亲爱的。”

他们不舍昼夜地做爱,比她刷牙的次数还要频繁。她用白昼的时间记诵巴赫和莫扎特,夜晚的时间则用来记住他身体的轮廓,每天的第一个与最后一个音符都落在彼此的身体上。他们被情欲支配,对钢琴和彼此都贪得无厌。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她从未这么开心过。

“你看,我真的挺好的。所以都是值得的,对吧,妈妈?”

她知道这是她的过去,是她个人档案里的早期篇章,然而她觉得自己已经和这段人生彻底断开了关联。她还记得和理查德在一起的第一年,然而这些记忆,这些裹在床单里身体交缠的照片,她觉得这些东西似乎都属于别的什么人,属于她很久之前读过的某本书里的人物。

此刻她直直盯着格蕾丝,格蕾丝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容光焕发。她掌控着自己的人生。卡莉娜很高兴看见那些信息被接收了,但她的意思并不是永远不要孩子。难道她也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吗?

与理查德有关的记忆,如今仍然能触动她的全是背叛,她曾经希望他疯了,他们的婚姻是不真实的。然而这些全都发生了。

如果格蕾丝能够记住这次对话当中的哪一点,卡莉娜一直希望是那句“无论你做什么,都别怀孕”的告诫。她确定自己重复了很多遍,即便在开始时她只能瞥见格蕾丝的侧脸,也能感觉到格蕾丝的尴尬与白眼。

她看着格蕾丝倾听马特说话、微笑、调情、着迷,好奇他们的故事会是怎样的。她希望自己女儿的爱情与婚姻比自己要好。不要再重复我的错误。

说谎是罪过。

二十岁的卡莉娜有可能透过性爱的浓雾看见那些红色的旗帜吗?有什么方法能预见之后可能发生的一切吗?或许可以。理查德总是有点自恋,一个脆弱的自大狂,一根自私的尖刺。她曾天真烂漫地以为,这些性格特征都是一个有天赋、有野心的男人理所应当拥有的。那是准入的代价。她尊重他对钢琴的全身心奉献,也尊重他的骄傲。回顾往事,她看得出他的奉献是不顾一切的,他的自信是自负的,他一直都是随时可能瓦解的纸牌屋。

你不应说谎。

即便如此,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感情还是美妙醉人,有望成就一段伟大的爱情故事。结束的时候呢,就是一坨狗屎。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这也是人类制造的规则。一个完全不合理的规则,她想。所有事情都有开始也有结束,每一个白天与黑夜,每一首协奏曲,每一段关系,每个人的一生。每件事终究都会结束。她真希望自己和理查德能结束得更好一些。

性爱并不是犯罪。但是你得保护自己。避孕措施是女人的责任。此时此刻,这些字句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有点畏缩,如同在车里大声对格蕾丝说出来时一样,又重新经历了一遍悔恨。避孕措施并不是犯罪。她做了自己必须得做的事情。

咖啡馆里的播放列表是一连串流行歌曲—爱德华·克里斯多弗、蕾哈娜和泰勒·斯威夫特—结果突然变成了特洛纽斯·蒙克。

在格蕾丝还是大一新生的时候,她们有过一次“谈话”。卡莉娜决定要传授给女儿更多知识,比妈妈传授给自己的要更“明智”,并且有意识地没有把任何天主教的耻辱观或者厌女神话囊括进来。婚前不可以有性行为,不可以有避孕手段—那些都不是上帝的法则,亲爱的。那些都是男人制定的规则。她们当时在车里,正要去格蕾丝的一场足球比赛,与其说是脸对脸,不如说是肩并肩,但是相比卡莉娜妈妈的后背已然是个巨大进步了。卡莉娜的陈词里包括了避孕套和避孕药,性传染病和怀孕,性行为与爱情。

“妈妈,听啊。我小时候你弹过类似这样的东西。还记得吗?”

卡莉娜想象那个被马尔蒂娜留在身后的孩子,一个她永远也不会认识的女儿或者儿子,以及躺在她面前的老姑娘人生。就在那时,她对自己发了个誓。她绝不会像马尔蒂娜那样被毁掉,也不会像妈妈那样被圈禁进来,锁在厨房,数十年如一日地做饭打扫,养大五个孩子。卡莉娜绝不会失去对人生的掌控权。

卡莉娜目瞪口呆地望着格蕾丝。那时候格蕾丝顶多只有三四岁。“我记得。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记得。”

卡莉娜十六岁时,她活泼而美丽的朋友马尔蒂娜被送去和姨母一起生活。九个月后她回来了,性格恭顺,目光总是躲着别人,只盯着自己的鞋子看。城里的每个人都在传她的闲话。她被毁了。现在没人会娶她了。真是丢人。

“你现在弹什么样的音乐?”马特问道。

卡莉娜是从修女和朋友们那里稍微多了解了一些的。当索菲娜告诉她娜塔莉亚在体育馆的露天座位下面给男孩们口交时,她还记得自己的惊恐与尴尬,更可能卡莉娜并不知道口交是什么,也没有问出口的勇气。无论那是什么,她都确定娜塔莉亚会为此下地狱。

“古典乐。主要是肖邦、莫扎特、巴赫。”

卡莉娜和格蕾丝很亲近,但是从不讨论这种事情,这似乎是从卡莉娜的妈妈那儿传下来的特点,就像她绿色的眼睛,以及无论多累都能在天亮前醒来。其实卡莉娜和自己的妈妈讨论过一次性方面的事情。那时她十二岁,现在她已经忘了自己当时问了什么,却记得妈妈的反应,她正在水槽里洗盘子,背对着卡莉娜:“小宝宝们就是通过性造出来的。是丈夫和妻子之间非常可怕的行为。去把晾在绳子上的毛巾拿进来。”就这么结束了。以后再没提起。

“哦,不错。”

格蕾丝娇嗔地推了推他的胳膊,放开他之前还捏了捏他的肱二头肌。卡莉娜看着他们喝了口拿铁,舔了舔嘴唇上的白沫。显然他们已经上过床了。

“你为什么不弹这种音乐了?”格蕾丝问道。

“几个熊孩子。”马特说着露出了笑容。

有一百万种理由。

“她很厉害的。”格蕾丝说,果断纠正了妈妈,“只不过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留在家里陪我。所以我永远也不打算怀孕。我绝不会把我的教育成果浪费在养大几个孩子上。”

“我不知道。”

她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不是的,那是她爸爸。我只是个钢琴老师。”

格蕾丝抬起头看向别处,并没有专门去看某样东西,只是在听。这首歌是“午夜旋律”,是一首属于深夜的休息室歌谣,让卡莉娜觉得自己应当手握一杯烈性酒而非南瓜拿铁。她想象着手指之下的琴键,用心灵的耳朵弹奏,这一套动作就像一本老旧的家庭食谱缓缓打开,多年以后仍旧清晰可辨。她感受到音符在她心中震颤,而她则陷入了强烈的渴望中,心头涌起的情感接近某种非常悔恨的悲痛。是悔恨。她听着蒙克弹奏爵士乐,心里充满了悔恨。

卡莉娜的南瓜拿铁正举到嘴唇和桌子之间,忽然不知道该拿这杯咖啡如何是好。她非常惊诧,感动于格蕾丝竟然会这样描述她,甚至是有点吹捧。理查德才是了不起的钢琴家,不是她。也可能是马特把他俩搞混了。要么就是在奉承女朋友的妈妈。

笑容使格蕾丝容光焕发,目光灼灼:“我很爱这曲子,你不也是吗?”

“那个,格蕾丝说你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马特说道。

卡莉娜再度满脸通红。她点了点头:“是的。”

她们在“共同点”—一家轻松自在的校园嬉皮士咖啡馆里碰面,那个“大秘密”就坐在格蕾丝旁边,一只手放在三倍浓缩拿铁上,另一只手则放在格蕾丝的大腿上。马特的头发有点修剪过度,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只要一说话,那双蓝眼睛就会变得很愉快。很显然他对格蕾丝相当痴迷。虽然格蕾丝打算在自己的妈妈面前表现得冷淡一些,但还是能看出她同样痴迷于他。

(1)Op即拉丁文的Opus,是对音乐作品的一种系统编号。很多作曲家都是用Op进行编号。

今天是芝加哥大学的周末家庭日。格蕾丝坚持说卡莉娜没必要来。格蕾丝争辩说,卡莉娜已经知道学校是什么样子了。去年她们从校园商店里买了运动衫、T恤衫、汽车贴纸和咖啡杯。卡莉娜看到了格蕾丝的宿舍房间和室友,格蕾丝每个周末和她视频的时候她都要指手画脚一番。卡莉娜觉得格蕾丝在反对她去学校这件事上有点过于努力,仿佛是在保护自己的隐私或者独立,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大秘密。但卡莉娜是不可能被劝阻的。机票价格合适,她也确实很想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