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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开始弹奏勃拉姆斯(1),只有左手流淌出了真正的音符,右手的音符是用心听见的。去年夏天在坦戈尔伍德,他和波士顿交响乐团共同演奏了这段五十分钟的协奏曲。八十七页的谱子倒背如流,比任何人的弹奏都更趋近于完美。有些晚上,曲子弹得很不错,大受欢迎,而其他夜晚,他弹得超然卓绝。他是为了那些卓越的夜晚而活的。

屋里的空气那么黏稠,几乎成了固体,令人无法呼吸,他似乎也想不起来该怎样呼吸了。他的身体里划过一丝恐慌。他将左手的手指摆在琴键上,张开,抬起手腕,手指蜷起,深深爱着他触及的琴键,他猛地吸了口气。他通过肺部呼吸,仿佛逃命一般,与此同时绝望的双眼搜索琴键和两只手,看看能做些什么。见鬼,他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呢?

那晚在草坪上,整个管弦乐队不仅仅是重现勃拉姆斯乐章的乐队,他们是敞开的明渠,把生命力注入音乐之中,他在自己的灵魂、其他音乐家的灵魂、草坪上的听众的灵魂以及音符的灵魂之间感受到了狂喜,还有积极的联系。他还无法恰当地描述这炼金术般的过程中的原理或体验。用语言去传达勃拉姆斯的魔力恐怕就像用一把木头尺子去测量光速。

他惊恐地盯着美丽琴键上自己的手。他的手静止不动,看上去像死掉了,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他的手指没有丝毫蜷曲。他的整只手都伸得太直、太平整了,没有音色、个性和可能性。它是萎缩的、疲软的、无力的。它像伪造出来的,如同一套万圣节服装、一个万圣节道具、一条蜡制的假肢。这不可能是属于他的手。

只能用左手弹奏,他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只一动不动的死手,这种剪切粘贴、身心合一的演奏方式让他获得了一点点满足。但是紧接着他就开始来回晃动身体,这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曾被他的所有老师批评为注意力不集中或自我放纵,晃着晃着忽然把放在琴键上的右手给撞了下来。他已经死透的手臂晃晃悠悠地挂在肩膀上,像抛下的锚,又沉重又痛苦,仿佛又一次脱臼。

他用左手捡起自己毫无生命的右手,把它放在键盘上,把右手食指放在中央C上,小手指放在G上。他感觉到键盘的冰凉光滑,这种触感是肉欲的,是性感的。琴键渴望被爱抚,这段浪漫的性爱关系已经为他准备就绪,向他敞开,他却无法回应,忽然,这一刻就成了他人生中最为残酷的时刻。

他利用了这种痛苦。勃拉姆斯的痛苦,狂风暴雨般的第一乐章里的庄严、渴望、失去、斗争,就好像走入了战争。挥之不去的旋律由他的左手独自弹奏。而对于这段旋律的孤独记忆则在他的脑海中奏响。他肩膀的疼痛。他失去的右手。

八个月前,他的右手拥有全世界最美好的手指。今天,他的整条右臂和右手都瘫痪了。他失去了对右臂的感觉,仿佛它们已经属于一具尸体。

他鼓起勇气去想接下来又会失去身体的哪一部分。他的本能和头脑都同意以下观点:

他的食指,他右手的每一根手指,它们都是精密的校准工具。但凡他在排练的时候出现任何一点差错,但凡他的哪根手指缺乏自信与力度,或者记忆度不够、磕磕绊绊,他都会马上停下来,全部从头再弹。这里从来没有失误的一席之地。他的手指没有任何借口。

你的另一只手。

渐弱。

他失声痛哭,在他仍然可以的时候更加拼命地用左手敲打琴键。他失去了记忆中这段旋律的声音,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够听到的就是反复敲打发出的真正的震动,他觉得琴弦、声带和右手旋律的缺失听起来都像极了死亡,像极了失去真爱,也像极了一段关系的苦涩终结,一次离婚。

非常嘹亮!

这种感觉太像他的离婚。左手高高悬在琴键上方,犹豫不决,在第一乐章渐强的时候停止了演奏,他的心在肩头跳动,在这停下来的静寂之中,是未完成的乐章,是他被打断的人生。他的左手攥成了拳头,用尽力气捶打琴键,仿佛是街头斗殴,他又从头体验了一次哭泣、背叛与心碎。

三周以来,理查德第一次坐在钢琴前,自从八月十七日—他右手食指认输的日子,那是他右手手指里最后一个辜负了他期待的手指。他每天都会尝试。八月十六日,他还能以前所未有的慢速轻敲右手食指。他紧握这项成就,甚至还可怜兮兮地为此庆祝,这个动作需要极大的脑力与体力的投入,看上去更像是微弱的震颤而非敲击。他将自己毕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根手指上,八个月前这根手指还能在最复杂、对灵敏度要求最高的琴键组合上跳舞,一个节拍也不会漏掉,以恰到好处的力度敲响每一个音符。

(1)约翰内斯·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主义最后的作曲家,浪漫主义中期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