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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对不起,理查德。对不起,我拒绝了你渴望的大家庭。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应该鼓起勇气告诉你实情。我应该放你自由,让你和其他人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对不起,是我不再去做你爱上的那个女人。是我推开了你。我知道是我。对不起。”

一开始,她的道歉是因为ALS的不公与可怕,但是随着她不断哭泣,不断重复这些话,道歉的含义转变了。她挪动到椅子边缘,把脑袋凑近他耳边。

思绪万千之时,她凝望他的面容,在他们往事的幽暗长廊里检索,看看有没有更多埋藏起来的话没能说出口。没有了。眼泪平息了一些。她从旁边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眼睛,擤了下鼻子。她深吸一口气,又深深叹了口气,这预料之外的噪声在离开她的身体后变得低沉而痛苦,像是哀号。她又吸了一口气,感受到了二十年来久违的轻松。

“我很抱歉,理查德,我很抱歉。”她开始哭泣,“我很抱歉。”

“我们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了,对吗?”

她把手覆在他手上。他的手很瘦,冰冰凉凉,对她的触碰没有反应,皮肤上有些斑驳杂色,是瘀血造成的。这种疾病太可怕了。没人理应承受这一切。

她等待着,听着他的呼吸。她的手又覆回他手上,同时审视他的脸庞,寻找一丝回应。她无从得知他是醒着的还是被大剂量的安定给放倒了,又或者是处于昏迷之中。他并没有睁开眼。她甚至试图从他面部肌肉无意识的抽搐中寻找出合理的解释。他纹丝不动。他无法握住她的手。她不知道他是否听得见自己说话。

他呼出一口气。她等了又等,有些疑惑,便靠近一些。他又吸了一口气。他怎么能还有力气呼吸?

“真希望我能做得更好一些。”

卡莉娜坐在理查德床边的翼状靠背椅上。他睡觉的时候,她打量着他的脸庞。斑驳的胡须下方脸颊凹陷。六天前匆忙进医院后,就没人给他刮过胡子了。他的嘴唇干裂,生了癣。他的头发和睫毛黑黝黝的,很漂亮。

“都还好吗?”格蕾丝问。

“好的,亲爱的。”

卡莉娜转过身去。格蕾丝正站在楼梯底端,穿着红褐色的芝加哥大学运动衫,黑色打底裤,踩着拖鞋,湿漉漉的头发扎成马尾。从她的姿态和表情当中,卡莉娜看不出她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坦白和哭泣。

“我要去洗个澡。”格蕾丝说。

“还是老样子。你饿了吗?”

他有急性肺炎,但已经不再治疗。他那110磅重的瘫痪身躯已经灌满了吗啡和安定。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然而,他身上还有某一部分在坚持着。

“不饿。”

她查看了一下时间。这个时间她通常要给理查德喂饭了。然而她只是给理查德的饲管里注入清水,然后合上纽扣式造口。两天前,吉妮在这里的时候,理查德是清醒的。她问他要不要中断营养品。他眨了眼。她又问他是否想中断呼吸机。他也眨了眼。

从昨天起,卡莉娜就没见格蕾丝吃过东西,仿佛是为了和自己的父亲团结一致。格蕾丝又窝回沙发上。很快就到了晚上,黑暗涌入起居室。笔记本屏幕上的光像手电筒一样照亮格蕾丝的面庞。卡莉娜站起来,准备去开灯,结果,她站起来,径直走到钢琴边。

吉妮每天过来几个小时,查看情况,她来之后就负责监测他,给他吃药。几分钟前她才刚刚离开。比尔晚上过来。他来到理查德床边,给卡莉娜做伴。他应该会在这里待上几个小时。

她坐了下来,手指放在琴键上。她不假思索地开始弹奏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Op.9,No.2。旋律很温柔,比较简单,弹起来感觉很好,就像能给人带来安慰的食物。这首曲子的节拍、玻璃般的颤音和装饰音所带给她的自由让她非常喜欢。旋律唤起了她的一些记忆,妈妈的波兰饺子,柯蒂斯宿舍窗外温柔的雨水,在纽约和理查德跳过的一曲华尔兹。乐曲铺陈开来,渐渐变强,变成激昂的拥抱,随后又落入缓缓的水流,挥洒五彩纸屑,是一次归家之旅,安全,平稳。

并不是卡莉娜一定要在家。现在没有那么多事要做了。她早就闷坏了,很乐意同埃莉斯一起去晨间散步,但她还是不愿冒险离开家。那个结局最终到来时,他甚至可能都不清醒,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在场。她欠了他那么多。也可能,是欠了他们俩。

她弹出最后一个温柔的音符,乐声消失前回荡在整个房间,是一段甜蜜的记忆。她转过身,惊讶地看见格蕾丝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坐在靠背椅上。她的眼睛波光粼粼,噙着泪水。一开始,卡莉娜以为她是被肖邦的夜曲所打动。但随后她就开始谛听。

房间静谧到令人不安。他们没有打开电视。卡莉娜取消了这周的钢琴课。她已经有三天没离开过家了。他们全都脱离在时间之外,如蚕一般蜷缩在起居室里,不关心世界大事,一心听着理查德微弱而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她一直在听。她屏住呼吸等待着,紧张地想要听见一声吸气。房间仍旧寂静无声。即便已经明白,她还是等待着,想要确定。

安全到家后,她和比尔把理查德的医院专用床推到了客厅,这样他就能待在他的钢琴旁边了。格蕾丝拿着被褥和枕头搬到沙发上睡,吃午饭时仍穿着睡衣,在笔记本电脑上写学校里用的论文。她一直睡在沙发上,整天整夜照顾爸爸,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他们全都在等待着。

他走了。

他们已经回家三天了。在理查德的允许下,吉妮两天前给他切断了无创呼吸机。他的呼吸非常浅,但仍然在呼吸。如果忽略如此短促的呼吸,他看上去没有丝毫不安或者苦苦挣扎的迹象。吉妮定点给他注射吗啡以防他不舒服,注射安定防止焦虑。他现在昏昏欲睡,意识偶尔清醒,偶尔昏沉,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卡莉娜知道这样想不对,但还是不断去想他还能这么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