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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我会用手机放点音乐。”卡莉娜看向理查德,“莫扎特?”

理查德眨了好几次眼睛。

他想了想。不。继续问。

“相当确定。他对那玩意儿深恶痛绝。”

“巴赫?”

“你确定?”吉妮问。

他盯着她,没有眨眼。

“老天,千万别,”卡莉娜说,“别让他来。”

“舒曼?”

理查德警惕地扬起眉毛,希望卡莉娜能看见自己。

他眨眼了。

“有人会过来弹吉他,是很放松的音乐,可以让理查德平静。”

“好的。”

“一个什么?”凯西问。

她并没有问他放哪首曲子。他相信她知道。他看着她搜索曲子。音乐响了起来。

“有人。”吉妮说,“我叫了个音乐治疗师。”

她当然是知道的。那是舒曼的《C大调幻想曲》Op.17,舒曼最负盛名的杰作,也是理查德最喜欢弹奏的乐曲。他听着第一乐章的开始几个小节,有些疑惑。

“没人。”凯西说。

“没错,这是你,在卡耐基音乐厅弹奏的时候。”卡莉娜说。

所有人都看向理查德。他没有眨眼。

他的嘴巴动弹不得,眼睛却在微笑。他眨了眨眼睛。

“我们还在等别的什么人吗?”凯西问道。

每个人都在听这段音乐,等在他们面前的头等大事暂缓下来。这首幻想曲的第一乐章稠密而梦幻,是激昂的悲叹,舒曼承受着对挚爱克莱拉的渴望,她的父亲拆散了他们。听音乐时,理查德的目光与卡莉娜紧紧相扣,明白她知晓这首曲子背后的含义,他在心里强烈地渴望她知道自己有多感激她,又有多抱歉。即使他的喉咙里没有插管,即使他没有那么累,也没有那么恐惧,甚至可以正常使用字母板,他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足够有分量,也足够真实的词汇来拯救自己对她犯下的错。

理查德觉得气管受了伤,干燥,遭受了虐待。嘴唇也干裂得厉害。他强迫症似的想要清理喉咙,这是一种很难戒除的习惯,并试着忽略头顶强烈的瘙痒,简直快要钻进脑子里。而且要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他今天就得死了。

他一直与她四目相对,希望音符能为自己表达,而他也紧紧包裹在她的目光中。泪水滑落脸庞。卡莉娜握紧他的手,点了点头。

“情况怎么样了?”康纳斯医生问。

第二乐章忽然切换了氛围。那是昂扬的行军,充满力量,奔放、浮夸、迅速,尤其难弹。理查德的职业生涯走马灯般浮现。柯蒂斯、新英格兰学院,受人尊敬的音乐厅和交响乐,享誉国际的指挥家,管弦乐团,演出,独奏音乐会,听众,长时间起立鼓掌,压力与褒奖。这是美妙的一生,却倏忽而逝。

凯西·德薇洛和康纳斯医生一起回来了,他的白大褂纽扣下隐约露出蓝色的领带,前襟口袋里别着钢笔和手机,脖子上挂了个听诊器。理查德刚进ICU时,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现在已经冒出了胡楂。过去三天里,他进进出出很多次,来检查理查德的情况。

康纳斯医生检查了理查德的重要器官,解释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机械呼吸机把空气送进理查德的肺里,又把空气给抽出来。她刚说的话显然没有哪一点听着还行。他眨了眨眼睛。卡莉娜握紧他的手。比尔握紧他的双脚。理查德一分钟之前才见第一面的吉妮,她的手一直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很感激,因为她的出现和安抚,他打消了许多疑虑。这显然不是她的第一场竞技表演。

“准备好了吗?”

“在医生来之前,我们先说几件事。我们今天的目标是让你舒舒服服地回家。医生会拔掉气管导管,把你换回无创呼吸机上。在他进行操作之前我们都不知道情况会怎么样,如果负责呼吸的肌肉已经完全停工,那无创呼吸机就没办法维持你的呼吸。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会通过静脉注射管给你注射吗啡和镇静剂,它们马上就能起作用。我会在这里确保你感觉平静。你不会挣扎,也不会觉得自己窒息了。每个人都会在这里陪着你,听起来还行吗?”

理查德看向格蕾丝。比尔注意到了,伸出手臂,让她靠近些,进入他们围成的圈子里来。她站在了妈妈旁边。

“我要让医生知道你在这儿。”凯西说着便离开了房间。

“我在这儿,爸爸。”格蕾丝看上去怕极了,“我爱你。”

她没有同大家握手,而是拥抱了每一个人。她站在理查德身边,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她的眼睛是棕色的,没有化妆,清澈见底,从容自信。她微笑的样子很自然,和当前的情形毫不违和。她的姿态里没有愉悦,没有遗憾,也没有强行的伪装,也没有说我与你同在。理查德想对她说谢谢。

理查德眨了眨眼,也表达了自己的爱。他祈祷这不要是最后一次听她说这句话。

“嗨,吉妮。”凯西招呼道,“没错,这是理查德·埃文斯。这是他的前妻卡莉娜,他女儿格蕾丝,还有非凡的比尔,家庭健康护理员。这是来自临终关怀中心的吉妮。”

康纳斯医生俯身在理查德脸上,撕开了胶带。

“你们好。这是理查德吗?”

“好的,三个数。一,二,三。”

一个剪了男孩发型、戴着很多银耳钉的苗条女人进了房间。

康纳斯医生猛拉管子末端,它从理查德身体里升了出来,长度惊人,这种操作很像惨无人道的身体检查,和插管时一样令人窘迫。管子取出来了,所有人都看向理查德,等待着。没有人呼吸,包括理查德。

等待的感觉如浓重的迷雾,不祥,不真实。这一刻的感觉很重要、很紧迫,却什么也没发生。异常平凡。

他已经在弹奏第三乐章了。旋律庄严和谐。无创呼吸机面罩扣在了他脸上,但是仍然没有空气。呼吸机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理查德在弹奏舒曼。房间很拥挤,他的头开始胀痛。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格蕾丝、卡莉娜、比尔和音乐上,忽然间,音乐的震动与房间里的人之间没有了边界。他不想离开他们。他想继续听,继续振动,继续呼吸,继续存在。

格蕾丝刚来时,卡莉娜问了她许多问题,都是关于功课和男朋友的,但是她们已经聊完了。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沉默着。卡莉娜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双臂紧紧交叉抱在胸口,仿佛很冷。她看上去很疲惫、很严肃,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警觉。凯西站在呼吸机旁,正在看手机。比尔坐在床脚,摩挲理查德的双脚,用温暖强健的双手帮他焐脚。上帝保佑比尔。

他还想要多一些音符。另一个乐章。只要再长一点点。他不想死在ICU。

格蕾丝还没有脱下外套。她站在床脚,离他有一定距离,手提箱就放在身边。她是一个小时之前到的,从机场直接就来了。她面色疲惫、目光呆滞、面无表情,让理查德感到陌生。这不是她平常的样子。他想让她靠近一些,笑一笑,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荒谬地觉得自己能做得到,他只是想看到他最喜欢的那个她—炯炯有神的眼睛,玫瑰色的颧骨顶端栖息着轻松的笑容,神情喜悦。他猜想自己的脸,没刮胡子,一根管子插进嘴里,压在脸颊上,在她眼中是如此陌生。

他的肺部召唤横膈膜和腹部的肌肉,搜寻,恳求。他奏响了舒曼幻想曲的最后一个音符,更加缓慢,更加轻柔,充满希望,是对上帝的喃喃祈祷。房间里的每个人,包括理查德的肺,全都一动不动等待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