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E吗?”
他眨眼了。
“F?”
“第二行?”
“G?”
她等待着。他没有反应。
“H?”
“第一个字母在第一行吗?”
他眨了眨眼。
她胃里一阵发虚,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她极不情愿地缓缓拿起字母板。她转过身去面向门口,期待凯西出现。没人在那儿。她又转过身来面对理查德,举起了字母板。
“H。”
他眨眼了。
“第二个字母在第一行吗?……第二行?……第三行?……第四行?”
“你知道自己想怎么做吗?”
他眨眼了。
完蛋。
“第四行?”
他眨眼了。
他眨眼。
“你想在她来之前跟我说些什么,是吗?”
“是O吗?”
他盯着她,没有眨眼。
他眨眼。
“我们等凯西来,好吗?”
“好的,H—O。第三个字母在第一行吗?……第二行?……第三行?”
她可以等到凯西来了以后弄清楚他是否做了决定。她不用问他。凯西可以问。她这么打算。她坐在床边的访客椅上,打算一直捣鼓手机,直到凯西出现。卡莉娜在没有网的情况下滚动脸书上的新闻速递。她坐在他右手边,而理查德又不能扭头,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抬起眼,他的眼睛立即锁定了她的双眼,非常迫切,乞求和她交流。
他眨眼。
“好吧。”
“M?”
他眨眼了。
他眨眼。
“你还在等凯西吗?”
“Home(家)?”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用睁得大大的眼睛盯着她,她不太明白他没有回应的意思是没来,还是没听见她的问题,又或者是在无视她。
他眨眼了。一滴眼泪从右边的眼角滑落下来。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面巾纸,给他擦了擦脸。
她试着微笑:“凯西来过了吗?”
“你想回家?”
床的靠背已经升起来一些,所以他现在是坐着的。他醒了,用浑圆有神的眼睛望着她。他比昨天看起来要小了许多,瘦削的身躯魔术般消失在医院的床单下,呼吸管和呼吸机已经把他完全淹没了。这台机器一直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呼呼运转,理查德的胸口每三秒钟就强有力地起伏一次。她注视着床边桌子上的字母板,又飞快地将目光快收回到理查德胸口,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东西。
他眨眼了。
她一直坐到咖啡冷却,杯子却还是满的。已经快11点了。是面对音乐的时候了。她把杯子丢进垃圾桶,搭电梯去了ICU,在进入理查德的房间前先深吸了一口气。
但这个意思是他想要接受手术然后回家,还是拔管然后回家?
就连凯西也无法告诉他们该怎么做。插管手术是个可怕的选择。我永远也不会那么做。我建议在家中进行临终关怀,拔管,窒息死亡。这是唯一的路。卡莉娜希望决定可以像这样黑白分明。然而,她和理查德被双双扔进了灰色海洋的深渊。没有地平线,灰色的天空里看不见北极星,他们面前只有这些不可能的选择。
“你想做手术吗?”她听到自己这么问。
她闭上眼睛,默默祈祷,想要找出正确的做法。她睁开眼,盯着手中的咖啡,盯着坐在她对面看手机的医生,盯着收银员给下一位顾客结账。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事情能给她答案。
他盯着她,睁大眼睛,眼泪从两只眼睛里涌出来。可他还是没有眨眼。
如果不是永久的呢?要是他选择做手术,好在两年内看见格蕾丝毕业,又或者他只需要一年的看护,等到疗养中心空出床位就可以呢?她能做得到吗?她还待在他们的婚姻里,套牢在他们破裂的关系里,为了格蕾丝、面子、宗教信仰和保障,又忍了至少十年。所以她可以为他做一两年。但要是更多年呢?要是他不计代价就想活下去呢?
“你想让他们取出管子然后回家?”
但是格蕾丝。她还不想离她而去。大学毕业后格蕾丝会做什么呢?她会和什么人结婚呢?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她会成为怎样的人?卡莉娜想要知道,想要留在这儿,亲眼看到这一切。
他眨了眨潮湿的眼睛。
她试着去揣测理查德的想法,去赌他的决定。他的身体报废了,而且基本上算是死了,可他的头脑,他的智力,他的性格仍旧完好无损。她会怎么做呢?她小小地抿了一口并不想喝的咖啡,在咽下去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答案。她是不会接受手术的。她绝不会靠一套呼吸机活着。她绝不希望任何人放弃自己的人生只为让她活下去。她不想那样徘徊不去,锁在身体里,一切需求都取决于他人。
“我的天,理查德。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是不是?”
卡莉娜付了钱,找到一个空着的两人桌。她双手捧住纸杯,鼻子凑到杯口,没有喝,只是嗅着咖啡的香气。她查看了手机,期待有短信或者邮件能让她有点事做。但是什么都没有。
他眨眼了,而她松了口气之余又极度崩溃。眼泪喷涌而出,她痛哭流涕,用同一张可怜兮兮的纸巾来回擦着自己和他的脸庞。
“哦,是的。不好意思。”
“对不起,理查德。”她翻口袋想找新的面巾纸,结果没找到,“对不起。你想让我给格蕾丝打电话吗?”
“就是这杯咖啡吗?”收银员问。
他眨了眨眼。
“啊?”卡莉娜抬起眼,有点困惑。
“好的。她会过来的。还有谁?你的哥哥们吗?
“就这个吗?”
他的眼睛没有眨。
她不想让自己的人生被判决为他的看护,一个锁在他瘫痪身躯上的囚犯。他会怎么做呢?这对他们其中一人来说将会是死刑。
“比尔?”
如果他说想要手术,她能拒绝做他的看护人吗?从本质上来说,她已经宣判了他的死亡。如果他还想活着,她有什么权力,可以说他应该去死呢?她是否应该闭上嘴,做他想做的事就行,不惜代价帮他活着?一种古老又熟悉的仇恨的火焰。二十年前,他接受了新英格兰学院的一个教职,决定了他们从纽约搬到波士顿,全然不顾她的幸福,她的自由和她的职业生涯。他偷走了她原本渴望的人生。现在又是如此,这么多年之后,她再一次真正考虑起弹爵士的可行性,而理查德又拥有阻止她的力量。
他眨眼了。
他从未原谅她。她也不怪他。无论他犯过什么错,这桩罪过完全属于她。或许在接下来的十年中照顾需要依赖呼吸机的他是自己活该,是偿还这桩无法原谅的罪过。或许这样最终能让她被宣判无罪。
“特雷弗?”
当她允许自己再度回忆起那一天,她仍旧恐惧他脸上的神色,他的表情从震惊到悲伤再到愤怒。愤怒留下了,把他整个人都点燃了,可能连心也点燃了。他们分居了一年,又花了另外两年正式离婚,但他们的婚姻早在她告诉他自己做了什么的那一天就结束了。
他没眨眼。
格蕾丝十三岁时,卡莉娜去妇产中心取节育环。却拿不出来。节育环已经嵌入了子宫壁,要取出来就得动手术。因为害怕手术,她向理查德坦白了一切。坦白了这十年来的欺骗。
“好的。我,格蕾丝和比尔。还有别人吗?”
他想要更多孩子。尤其想要个儿子。那些年里的每个月,他都觉得他们是在努力造人。格蕾丝三岁时她去上了个节育环,没有告诉过他。她很怕告诉他真相,怕他不要她了,怕他会和自己离婚。然后她该去哪儿呢?丢尽脸面,孤身一人,一个带着学龄前儿童的单身妈妈,在异国他乡离了婚,也没有工作。
他用闪着光的潮湿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用湿漉漉的纸巾擦了一下鼻子,吸了口气。
她想到了苦心骗他的那十年,假装想要更多孩子,每个月都要伪装出扫兴的样子,为自己虚构的不孕不育编造一些医学上似是而非的理由,假装去看了医生。第一杯咖啡让她胃里泛酸,她觉得自己要吐了。
“你害怕吗?”
他早就不再是她的丈夫了。她没有义务这么做。他并不是她需要背负的重担。她想到了他的那些风流韵事,以及所有他睡过的女人。这些女人现在都去哪儿了?反正不在医院自助餐厅里。不在ICU。余生的每一天他都会在那间书房里,她们也不可能在那儿。
他眨了眼睛。
她绝不可能成为他的全天候护理人。可是又没有其他人可以。他的父母全都去世了。他的哥哥们都有工作,还有妻子和孩子要抚养。私人护理肯定很贵,理查德的钱也早用完了,全都扔给了他的治疗、轮椅、升降机和格蕾丝的学费。他绝不能要求格蕾丝为他做这些。她绝不允许。
“我也是。”
如果他想要手术呢?
她坐在他的床边,握住他枯瘦如柴、没有生命力的手。她拉出自己的衬衫袖子,温柔地擦拭从他眼中溢出、滚落腮边的泪水,又擦了擦自己的。
她就是这么个胆小鬼。过去她不是这样的。她曾经无所畏惧。她在十八岁时离开家人,离开家,离开祖国,从来没有回头看过。那个女人去哪儿了呢?她真希望自己能拿回英勇无畏的精神,她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在异国他乡的大学毕业,和纽约最好的爵士演奏家们一起演出。或许她可以先成为喝完咖啡的女人,搭电梯去ICU,拿起字母板,搞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谢谢你。”她低声说。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她肯定已经用手蒙住了眼睛,屏住呼吸,默默祈求这个女人等在队伍里买咖啡,而不要上楼去ICU。如果这是一本书,她一定会合上书,不再往后翻。她不想知道他的决定。
他眨了眨眼睛。
医院的自助餐厅排起长队,卡莉娜站在队尾,等着支付自己的第二杯咖啡。她一点也不着急。站在她前面的男人穿着蓝色工作服,端着一盘酸奶、格兰诺拉麦片、水果和橘汁。她很饿,但是一想到食物就让她紧张的肠胃翻转起来。更多的咖啡也不能让她安生,但她需要买些什么,找个理由留在自助餐厅里,而咖啡好像是最简单的选择。昨天晚上她离开理查德在ICU的房间,还没有鼓足回去的勇气。她还没有拿起字母板。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她也没有问过他。她知道她必须得问。但是再来一杯咖啡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