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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他嘴巴张大又闭上,如此数次,非常遗憾地在自己下巴上感受到新的懈怠,不会有错的。所以就这样开始了。一旦弱点出现,就不会夭折,不会撤退,只可能坚持不懈、阴险狡诈地一路向下滑进瘫痪的深渊。很快,他的下颌就会一直张开,口水的彩带将源源不断从下嘴唇流出来,他也不可能说话了。在想象这种可能出现的发展时,他皱起眉头,当卡莉娜、比尔和每一个陌生人看向他时,他们眼中的神情将难以掩饰地从惋惜变成恶心。他甚至不想用这样的面目去面对自己的钢琴。

他可不想死。

承受下一个不可逆的侮辱会是什么时候?明天?下周?月底?这个夏天?反正是肯定会来的。

他很可能就快需要无创呼吸机了,但他不会公然承认,也不会在白天要求使用呼吸机,即便只是作为临时休息。他绝不会让任何人在那个滑坡谬误(1)的残疾人坡道上把自己的轮椅往前推一英寸。即便是现在,每一个夜晚,他仍无法相信这竟然就是他的现状。他用床伴和漂亮女人给自己换来了一台无创呼吸机。这是他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夫一妻制关系。而他们永远不能分手。晚上没有了呼吸机,他就有可能在睡眠中囤积过多二氧化碳,导致大脑损伤或者窒息,最后死掉。

他又研究起自己的手,这双看起来再也没有熟悉感的手,手指曾经那么强有力而灵活,一年半以前还能不出一点差错地弹奏八十七首勃拉姆斯的钢琴曲。他很怀念弹奏勃拉姆斯,自己吃午餐,挠鼻子,抚摩女人,让卡莉娜捧腹大笑。他抛弃了挚爱的钢琴,他要向钢琴道歉,也要为抛弃了卡莉娜而向她道歉,忽然之间,他感受到了所有失去的东西逐渐累积起来的重量,像一块混凝土板重重砸在他的胸口。

歌德斯坦医生说现在还有百分之三十九的最大肺活量,他已开始深受其苦,每吸一口气都像是挣扎。每一次呼气也只能呼一半。在他拼命想吞下一加仑空气时,却只能抿一勺的量,每一口尝起来都是痛苦的失望,证明了他肋骨、腹部和横膈膜周围肌肉的萎缩。就连坐在轮椅里一动不动地吸入充足的空气都是一种有意识的苦力活儿。

可他不能呼吸。胸口上没有石板,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潜入广阔深海,结果跳进去才发现海水只到膝盖。现在,忽然间,潮汐都消失了。他气喘吁吁,溺水于干燥的陆地。他能感觉到肾上腺素飙升,战斗还是逃跑,这是一种生物本能。这是生命危险。需要更多空气。然而,他不能奔跑,不能战斗,也得不到更多空气。他决定用自己呼出的下一口气去呼救,结果只做到吐出一口痰。卡莉娜正在厨房里喝咖啡,而他将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在客厅里。

他能感觉到舌头在口腔里蠕动,是波浪状的,就好像有一家子蚯蚓在里面跳舞,庆祝天降暴雨。说话时,他觉得舌头很厚重,声音微弱,几乎听不见。他的言谈曾经是细节丰富的画作,现在却只能痛苦缓慢地说出来,几乎没办法理解,说的时候是哽咽的,辅音缺失。是波洛克的音乐,是自由爵士。

吸气。呼气。

他把脑袋向左转了九十度,然后向后,测试自己,还能做这个动作让他松了口气。一旦脖子和声音也瘫痪了,他就只能使用眼部控制技术以及电脑合成音进行交流。他瞪大眼睛,又紧紧闭上。很好。等到他无法眨眼的那一天,他就会被锁在这具身体里。他并不想死,但还是希望自己死在这一切到来之前。或许这些事情不会发生。

他的身体被抓住了,他脖子上的筋膜与肌肉紧缩在一起,因为用力而疯狂地颤抖。这感觉就像是窒息。恐惧感从嗓子眼里冉冉升起,而那里本应是氧气的通道。他吞咽了一下,呛住了。

他试着去想象皮肤之下的战争,遭受入侵的神经元与肌肉的国度崩塌毁灭,骨头、韧带和筋膜这种中立国被可怕的毁灭所包围,根本提供不了什么帮助。他的整个身体都散架了,和灵魂剥离开。

呼入。呼出。

于是他转而研究起摊开的左手,皮肉如同橡胶一般,松弛,毫无生命力,弯曲变形的左手不再归他所有,搭在轮椅扶手的靠垫上,一个小时前比尔把它们摆成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理查德的整个身体就是盛装打扮的废弃物,派对已经结束了。他的注意力回到曾经优雅的左手,他命令手指舒展开来,虽然明知这不可能。他改变方法。拜托了。他的四肢是任性的孩子,无论是乞求、贿赂、最后通牒还是甜言蜜语,统统油盐不进。

一小口,一小口。他太渴求空气了。他的细胞真的很需要氧气。保持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不让脑袋前倾,哪怕一点点都不行,不然就会完全垂下去,下巴抵住胸口,无法自己归位,他盯着自己的双腿,他的两只脚彼此相对,呈内八字状,他忽然有点生气比尔把他的脚摆成这么不男人的姿势,那是一种毫无把握、逆来顺受、缴械投降的姿势。紧接着,他就开始嘲笑自己,就好像一个坐在轮椅里被ALS整死的瘦弱男人身上还能有什么男子气概,就好像除了房间里的钢琴之外所有人都想要评判他似的。今天早上,比尔给理查德的脚上套了薄薄的棉袜,穿上了黑色的乐福鞋。一双鞋穿在一个再也不用双脚走在地上的男人的脚上。穿鞋的讽刺与悲剧感几乎让他想哭。他看不下去自己的脚了。真的。

这就是他要演奏的乐曲。他不是这具瘫痪的躯体,不是这一对尖叫的肺,不是这种超级恐惧。他将要成为一个呼吸的乐器。

他的钢琴。他们的关系结束了。他仍然在努力放手。不是你的错,是我。接受责怪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他们离婚了,相互拒绝,相互抛弃,变成客厅里吃灰的可怜雕像。

呼吸。

他带着极度的渴望与歉意盯着钢琴,仿佛他打破了一个可怕的誓言,一段婚姻誓词。他想象着每一个琴键的动作,色彩斑驳的音乐,音乐活了过来,从他的体内诞生出来。他想象出一系列上升琶音,而它们全都变成了卡莉娜的笑声。

他回想起弹奏大师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No.3》时的方式。每天密集练习十个小时,注意力高度集中,一遍遍重复每一个乐章,同身体上的极度痛苦和精神上的疲惫作斗争,直到能凭借记忆力弹奏整首曲子为止,而且一个错音都没有。而此刻,他的坚持,他的希望,他的目标,则瞄准了呼吸。

却有百里之遥。

进。出。

就在他面前十英尺。

再一次。将空气吸进来。再推出去。再一次。不够。他很累,快要窒息,渴望空气,却不可得。

他把注意力转向太阳和其他活物,不去看他的斯坦威。八十八个锃亮的黑白琴键。上帝啊,如果能触碰那些琴键,他有什么不能付出?

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几个月前,弹钢琴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而现在,呼吸对他来说就是呼吸。是他的工作。他的目标。他的激情。他的存在。他必须得保持呼吸。

他听见卡莉娜打了三次喷嚏。过去一周她都在和感冒作战,尽可能远离他,以免传染。此刻她正在厨房里做早餐。咖啡和培根肆无忌惮的香味引起了他的反应,口水又汇集在他的嘴巴里。口水发出咕咕唧唧的声音,他咽了又咽,想把这黏稠的液体吞下去,努力不被呛住。一串黏稠的口水忽然从他的下嘴唇流了出来,掉在他胸前像围嘴一样兜着的棉质毛巾上,这条毛巾就是干这个用的。他左右摇头,却打不破口水的蛛网。所以他放弃了。

他不想死。

理查德坐在轮椅上,人在客厅,半小时前卡莉娜把他留在这里,他要一直在这里待到卡莉娜或者下一位家庭健康护理员过来挪动他。她把他停在阳光投下的长方形光斑中,和窗户形成一定角度,就好像胡桃木大街温暖而阳光明媚的街景能让他更加乐观,少一点受限的感觉。他知道她是好意。他看着松鼠和小鸟无拘无束地行动。所有生命体都在活动。

(1)滑坡谬误是一种非形式谬误,使用连串的因果推论,却夸大了每个环节的因果强度,而得到不合理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