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自己带来了无可弥补的损失——我知道这一点。”
“唔——假如你有重新娶回她的充分理由,看在上帝分上你就娶吧!我过去总是反对你把笼子打开放跑了鸟儿,因为那样做显然是在自我毁灭。如果在对待她的事情上你当初不是太软弱,那么你现在可能已是一个督学或牧师了。”
“一旦你又把她娶回来,就好好看住吧。”
“是呀!……我想,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是没错的。我承认,在这件事上似乎有一点自私的成分。她这个人对于我这样一个老保守而言,当然是一种奢侈,此外在牧师和正统的俗人眼里,他们还会认为我改邪归正了——因为我让她离开的事他们还从没饶恕我呢。那样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我又可以过上以往那种生活了。”
菲洛特桑今晚更加闪烁其词。他不想明明白白地承认说,他让淑回来本质上与让她走所感到的懊悔毫无关系,而主要是一种人的本能面对习俗与信仰在极力逃避的表现。他说:“不错——我会那样做的。我现在对女人更加了解了。就一个在其他问题上有着我这些观点的人而言,不管让她走有多么公正都几乎说不通。”
淑那种难以形容的妩媚显然给吉林厄姆留下了印象,沉默片刻后他说:“瞧,你又差不多得到她了。她总不可能再一次离开你吧。梨子已经落到你手里啦。”
吉林厄姆看着他,心中疑惑,不知是否会发生这样的事:世人的嘲笑和他自身的肉欲导致了他的这种反击精神,这种精神不知是否会使菲洛特桑变得更加正统,从而冷酷无情地对待她——这种冷酷的程度,不知是否会超过他过去不拘礼节、刚愎任性地给予她的仁慈。
这段时间菲洛特桑已经回到朋友吉林厄姆旁边,朋友还坐在晚餐桌旁。不久他们起身,到外面的草地上抽一会儿烟。淑的房间里亮着一盏灯,一个人影不时在窗帘里移来移去。
“我发觉凭冲动办事是不行的。”菲洛特桑又说,时刻越来越感到必须要依照自己的立场观点行事。“我过去面对教会的教义极力逃避,但我那样做并没有蓄意中伤的意思。女人的影响是很奇特的,她们诱使你去滥用仁慈。不过,我现在对自己认识得更加清楚了。明智地严厉一点,也许……”
“理查德说他会让我回到他身边,所以我是一定得回来的!假如他拒绝了,我也不必非要放弃裘德不可。但是——”她仍然将脸埋在被褥里,埃德琳夫人离开了房间。
“不错。但你只能渐渐勒紧缰绳,不要一开始就用力过猛。到了最终她便会服服帖帖了。”
“哼!你还是另一个男人的老婆呢。如果你们不想又去起誓受婚姻约束,像第一次那样,那才是你们的良心更值得称赞之处,因为你们有自己的理由。你们也会继续生活下去,到头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毕竟说来,这只关系到你们两个人的事,碍不着别人。”
这种告诫是没有必要的,尽管菲洛特桑嘴上没说。“在我同意放她走这件事上,我和沙斯托那位牧师发生了争执;之后我离开了那里,但当时他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要想重新恢复你和她的地位,你惟一能做的就是承认自己错误——没有采取明智强硬的手段将她约束住,然后如果她愿意就把她重新娶回来,并在以后别再动摇不定了。’不过我当时真是非常固执,对于他的话不屑一顾。可是离婚后她竟然又想重新回到我身边,这倒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不,我必须嫁给他——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埃德琳夫人房舍栅栏的门咔嗒响了一声,然后有个人朝着学校那边走去。菲洛特桑说了声“晚安”。
“让我告诉你怎么办吧——你不应该再嫁给这个男人的!”埃德琳夫人义愤地说。“因为你还爱着另一个男人!”
“唔,是菲洛特桑先生吗,”埃德琳夫人说,“我来找你的。我刚才一直在楼上和她在一起,帮她打开行李。我敢说,先生,我认为你们不该那样做!”
淑一下子扑到床上,啜泣起来。“啊,别那样,别那样!那会要我命的!”她痛苦地哆嗦着,然后滑下去跪到了地上。
“什么——是结婚的事?”
“老天爷,你对自己太苛刻了!你干吗要说那样的话,咒你失去的可爱无辜的孩子也跟着下地狱吗?无论如何我可不认为那就是宗教信仰!”
“是呀。她在勉强自己和你结婚,可怜又可爱的小东西。可你一点也不知道她现在多么痛苦。我向来就不很赞成也不很反对宗教,不过让她做这种事是错误的,你应该劝她不要这样。当然,你把她娶回来大家会说你这人太善良、太宽大仁慈了,但我不这么认为。”
“它是一件该死的东西——使我想起我想忘却的事!”淑又说。“它只适合拿去烧掉。”
“那是她的意思,我只是同意罢了。”菲洛特桑严肃沉静地说,埃德琳夫人的反对使他变得莫名地固执起来。“过去犯下的一个大错现在要纠正过来了。”
“你该把它给我的!”寡妇说。“看见你将那么漂亮的绣花衣服丢到火中烧掉,我确实很难受——这倒不是因为那种花睡衣对我这样的老太太有多大用处。我穿这些东西的时候早已经过去了,玩完了!”
“我可不这么想。如果她是谁的老婆,那么只能是那个男人的。她为他生了3个孩子,他非常爱她,所以再极力怂恿她这样做就太邪恶可耻了——她真是一个担惊受怕的可怜东西!现在没一个人站在她一边。这个固执的女人又不准惟一会成为她朋友的男人接近她。我真弄不明白最初到底是啥使她产生了这种心情的!”
埃德琳夫人举起双手,淑仍情绪激动地把那睡衣撕成了碎片,再投到火中烧毁。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当然不是我啦。就她而言,她完全是心甘情愿的。我现在也只能说这些了。”菲洛特桑生硬呆板地说。“你现在也反对起我来,埃德琳夫人,这可不恰当呀!”
“那是通奸时穿的!它代表我并没有的感情!——我很早以前买的——为的是让裘德高兴。现在必须把它毁了!”
“好啦,我早就知道我的话会冒犯你,不过我不在乎。事实就是事实。”
“哎呀,哎呀!——不管……”
“你并没有冒犯我,埃德琳夫人。尽管如此,你一直是我很好的邻居。不过总得让我知道,怎样对我和淑珊娜才是最好的办法呀。这么说我想你不会和我们一起去教堂参加婚礼了?”
她接过去,用尽浑身力气把它撕破,撕得满屋子吱吱地响,像一只枭的尖叫似的。
“不去,去了才该死呢……我不明白这年头儿要怎么样了!现在这会儿,婚姻变得越来越严重,一个人要结婚真会感到害怕。我们那个时候对婚姻可是比较随和,但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更糟的!我和我那个可怜的男人结婚时,请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客,把教区的酒都喝光啦,后来不得不向别人借了半克朗钱,才开始过起日子来!”
“不错——我是有意要穿它的。你把那件拿给我。”
埃德琳夫人回她房舍去后,菲洛特桑忧郁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无论如何太仓促了点。”
“可这是最漂亮的衣服呀。”埃德琳夫人说。“那另外一件简直就和《圣经》上说的麻衣(1)一样!”
“为什么?”
“喔——我原来并不知道这件衣服也放进来了!”淑赶紧说。“我并没有打算带来的,这儿另外有一件。”她递过来一件非常朴素的新睡衣,用未经漂过的粗印花布做成。
“如果她真是违背本意强迫自己这样做——仅仅由于对义务或宗教有了新的看法——那我也许应该让她稍微等一等再说。”
老太太陪淑来到她的临时住处,帮她打开行李。除了其他东西外,她还取出一件雅致的绣花睡衣。
“你既然已走到这一步了,就不应该再打退堂鼓。我就是这么看的。”
吉林厄姆从楼上他住的房间下来了,走到他们中间;淑感到忐忑不安,尽量使自己和他相处得融洽一些,凡是她认为可能使他感兴趣的话题她都谈——除了她自己而外——虽然这可是最使他感兴趣的事。她服服帖帖地吃了些晚饭,然后就准备到附近她的住处去。菲洛特桑把她送过草地,在埃德琳夫人的门口和她道了晚安。
“我现在的确也不能往后推了。不过当她看见那张结婚证发出轻微的叫声时,我是感到疑虑不定。”
“啊!是的。”菲洛特桑说。“那是结婚证……刚送来的。”
“瞧,别再疑虑不定了吧,老朋友。我明天早晨就要把她交给你了,你也要娶她啦。我总感到内疚当时没有更多阻止你放她走,现在我们已走到这一步,如果我不帮助你把此事纠正过来,我是不会甘心的。”
原来写字台上的文件夹碰巧是打开的,她把皮手筒放上去时瞥见那儿放了一份文件。“哦——只是——很可笑地吓了一跳!”她说,一边回到桌旁一边极力用笑声来掩饰她刚才的叫喊。
菲洛特桑点了点头,看见自己朋友多么坚定可靠,他也更加坦然起来。“毫无疑问,等我所做的事被人们知道以后,很多人都会认为我是一个软心肠的傻瓜。可是他们对于淑并不像我这样了解。尽管她这人非常难以捉摸,但她的本性是诚实正直的,我认为她并未做过违背良心的事。她和福勒共同生活过的事实丝毫不能代表什么。当她离开我去投奔他的时候,她认为并没有超出自己的权利范围。而现在她的看法不同了。”
“怎么啦?”菲洛特桑说。
第二天早晨,这两个朋友一致默认了(尽管他们各自的观点立场不同)让那个女人在圣坛上作自我牺牲——就在她乐意称为宗教信条的圣坛上。8点过几分钟,菲洛特桑就到寡妇埃德琳的家去接淑了。前一两天低地里的浓雾已经往上弥漫到这里,草地上的树丛积满了雾,然后把它变成大颗大颗的露珠,像阵雨似地滴落下来。新娘戴上帽子穿好一切在那儿等着,已准备就绪。在这苍白的晨光里,她看来太像自己名字所暗示的百合花了(2)——她有生以来从没这么像过。她深受惩罚,愤世嫉俗,满怀悔恨,紧张的神经也使得她的肉体深受其害:她的形体看来比过去更加瘦小了,虽然淑身体最好时也未曾是个丰满的女人。
一般女人对于物质的东西眼光都十分敏锐,但淑不像她们,她似乎对她们身处的屋子或周围的具体情况视而不见。不过在穿过客厅去放下皮手筒时,她轻轻“啊”了一声,脸色也更加苍白起来。她的表情,就像是判了死刑的罪犯看见自己棺材时的那副模样。
“你真快。”小学教师说,宽宏大量地握住她的手。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不去吻她,因为他还记得昨天她被惊吓的事,这事一直萦绕在他脑际,使他郁郁不乐。
“那么先吃喝点什么吧,然后再到埃德琳夫人家去,你暂时在那儿的一间屋子住着。我告诉牧师明天上午8点半就举行婚礼,那时周围还没有什么人——如果你不觉得太早了的话。我朋友吉林厄姆在这儿,他是来为我们举行婚礼帮忙的。他真是太好了,不厌其烦从沙斯托赶到这里来。”
吉林厄姆也来到他们身边,然后他们就离开了埃德琳寡妇的家,老太太仍然坚决不去参加婚礼。
“能,能,我能!我想很快把这事办了。告诉他,马上告诉他!为孩子们处理后事已经把我弄得精疲力竭了——我不能等得太久啦!”
“教堂在哪里?”淑问。自从旧教堂被拆除后她再没来这里住过,加上由于自己现在心事重重的,所以新教堂也忘记了。
“我原想在明天一早——假如你真的愿意。我要找人给牧师带信去,告诉他你回来了。我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了他,他对此给予高度赞扬,说这样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令人高兴和满意的结果。不过——你对自己有把握吗?现在拒绝还来得及,假如——你认为自己还不能这样做,明白吗?”
“在前面。”菲洛特桑说,跟着浓雾中便隐隐呈现出教堂那高大庄严的尖塔。牧师已经进教堂去了,待他们进去时他高兴地说:“我们的蜡烛都快要燃光了。”
“哦,不,亲爱的——我——我一直在潮湿的空气里坐车,有些寒冷!”她说,慌忙中现出忧虑的笑容。“我们什么时候去举行婚礼呢?很快吗?”
“你真的——希望我嫁给你吗,理查德?”淑气喘吁吁地耳语道。
菲洛特桑的心不禁一沉,因为欲望在他身上又复活起来。“你对我仍然反感呀!”
“当然,亲爱的:这个希望超过了世上的一切。”
淑十分微妙地缩回,她刚一接触到他的嘴唇就发起抖来。
淑不再说什么。而他有两三次都感到,他以前让她走时的那种人性的本能,现在并没有坚持到底。
她那可怜巴巴的话和语气使他非常激动,所以他就更多地表现出亲热来了。他俯下身去吻她的面颊。
他们伫立在那儿,一共5个人:牧师、执事、他们两个和吉林厄姆。接着他们那神圣的婚礼便再一次举行。在教堂的中殿里有两三个村民,当牧师念到“上帝所配”时,可听见村民中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的孩子们——都死了——他们死了倒是对的!我觉得高兴——几乎觉得高兴。他们是因为罪恶所生的。他们以生命的代价来教我如何去生活!他们的死是我洗涤罪恶的第一步。所以说他们没有白死!……你愿意重新娶我吗?”
“上帝所配的才怪!”
他这么亲密的称呼使她吃了一惊,尽管他这经过考虑的话说得很平淡。然后她又鼓起勇气。
这真像是他们先前自身的幽灵,在同样的情景下重复着婚礼一般,只不过第一次婚礼是多年前在梅尔彻斯特举行的。他们在结婚簿上签字后,牧师就祝贺这对夫妇,说他们的行为又高尚、又正直、又仁慈。“结局好则一切皆好。”他微笑着说。“你们已‘从火里经过而得救’(3),我祝你们俩终身幸福。”
“一切我都原谅,亲爱的淑珊娜。”菲洛特桑说。
他们沿着几乎空无一人的教堂走出去,然后回到校舍去了。吉林厄姆想那晚就回家,便早早离开。走时他也向这对夫妇表示了祝贺。“瞧,”他和菲洛特桑分手时说,后者单独送了他一段路,“这下我可以给你们当地的人讲述一个美好圆满的故事了。他们一定会称赞你们说‘做得好’。”
“我来了,理查德。”她说,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一下坐进椅里。“我真不能相信——你原谅了你的——妻子!”
这位小学教师回来时淑正装着做什么家务,好像她原来就住在这儿似的。可是他一走近前来她就显得有些胆怯;看见这种情况他心里产生了内疚。
现在她可以进入马里格林而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了。她经过了那口井,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另一边那所崭新的小学,没有敲门便拉开了房间的门闩。菲洛特桑照她的要求,站在屋子中间等她。
“亲爱的,我当然不会来打扰你,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各过各的。”他严肃地说。“咱们这样做可以改进咱们的社会地位,所以应该这样做——如果不是单单为了我。”
那是礼拜五傍晚,小学教师特意选择了这个时间,因为那天4点钟以后直到下礼拜一早晨他都有空。她在黑熊店租的送她到马里格林的一辆小车,照要求在小巷尽头停住让她下了车——那儿离村子还有半英里路程——然后车子带着她的行李先赶到校舍去了。车子回来时她在路上碰见,并问司机老师的房子里是否有人等着。司机说有,还告诉她,她的东西都是老师亲自接过去的。
淑这下脸上才露出了一点喜色。
与此同时她已经坐火车走了,到达“奥尔弗雷兹托路”,从那儿乘有轨汽车到了镇上。她曾让菲洛特桑不要来接她,说她希望自愿回到他身边,回到他的房子,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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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离开我了——离开了!”他痛苦地低语。
(1) 也称忏悔服。
裘德这天丝毫没有心情去上班。她可能要经过的方向他也是不能够去的。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来到一片景色阴郁、奇特的平坦地方,只见水珠从树枝上滴落下来,不时从什么地方传来肺结核病人的咳嗽声——以前他从没来过这里。
(2) “淑珊娜”一名,源出希伯来文,意为百合花。
次日下午,人们熟悉的基督寺浓雾仍然笼罩着一切。淑那细长的身影依稀可见朝着火车站走去。
(3) 见《新约·哥林多前书》第3章第15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