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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发现,在我们这样一个古老的文明里,过度放纵自己天生的、不受约束的正义感和公平感,必然是要受到惩罚的。假如你希望享有一般人的舒适和荣誉,你就必须照后天学得的、培养而成的正义感和公平感行事,而不要去理睬天然的爱心。

因此他经过仔细推敲,认真琢磨,给淑写了一封正式的信;由于知道她性情容易激动,他便在字里行间不时显露出拉达曼堤斯(1)的那种严厉态度,小心翼翼隐藏起自己异教的感情,以免使她担惊受怕。他陈述说,他知道她的观点发生了很大变化,所以感到他必须告诉她,自从他们分手后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情也大大改变了他的观点。他并不向她隐瞒这个事实:他给她写信并非因为他还怀着热烈的爱。他这样做是希望他们两个的生活——假如并不成功的话——至少不要太惨败,因为他们正受着如此威胁——这都因他过去照着自己所认为的正义、仁慈和理性的原则行事所致。

他建议说,请她到马里格林来找他。

既然他写这封信时就已决定了要这样做,便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再给朋友去信。然而,菲洛特桑是一个习惯于这样做事的人。

但是转而一想,他又把信末倒数第二段去掉,重抄一遍后就立即寄出去了,然后十分激动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他又给吉林厄姆回了一封简短的信。“我知道我是完全错误的,不过我还是不能同意你的意见。至于说她和他已生活在一起,并为他生了3个孩子,我的感觉是(尽管我不能按照过去的方式,提出任何逻辑上的或道义上的辩护)她仅仅才完成了自己的教育而已。我会给她写信的,了解一下那个女人说的话是否真实。”

几天以后,基督寺的“比尔谢巴”郊区笼罩在一片白雾里,一个人影穿过浓雾,来到裘德·福勒现在的住处——他自从和淑分居后就住在这里。然后传来了胆怯的敲门声。

“可是他们不会——淑不会的!”菲洛特桑独自叫道。“吉林厄姆太注重实际了。她已经受到基督寺的思想和教育的影响。她认为婚姻是不能解除的,我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这种观点,并知道它们是从哪里得来的。它们和我的看法不同,不过我可以利用它们来促进我的观点。”

那是傍晚时分,他在屋里。他产生了一种预感,于是赶紧一纵身冲到门口。

他打算给吉林厄姆写封信去,了解一下他有什么意见,以及对他菲洛特桑要给淑去封信的事有什么看法。吉林厄姆自然回信说,既然她已离开了他,最好就别再管她了。他还认为,要说她是谁的妻子,她就只能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她为他生了3个孩子,并同他一起经历了悲惨离奇的生活。因为那个男人对她的依恋之情似乎异常强烈,所以这对不同寻常的人在一定的时候可能会合法成婚,那时一切都将会好起来的,会变得体面正常的。

“你和我一起出去好吗?我不想进屋里来。我想——想和你谈谈——和你一起到墓地去一趟。”

但他发现用点心计也有必要,以便阻挡世人冷酷无情、毫无人性的轻蔑的狂风。他眼下便有现成的材料。他可以找出体面的托词,说他过去对于淑的看法是错误的,不应该和她离婚,并因此让她回到自己身边,重新和她结婚;这样他也许还可以得到一些安慰,恢复原来的工作,也许会回到沙斯托小学去——如果不能成为一名正式牧师进入教会的话。

淑说这些话时声音颤抖着。裘德戴上帽子。“这样出去,外面太阴沉了。”他说。“不过如果你不想进来,也没关系。”

原则假如由于某一种感情而受到破坏,那么也容易由于另一种感情遭到同样的不幸。他过去凭着本能给了淑以自由,现在这种本能又使他并没因为她去和裘德生活了,就认为她更坏。他仍然还以自己离奇的方式向往着她,假如他并不是爱她的话;他也不管什么方法对策的,不久便感到她如果又回到他身边来他会感到高兴——只要她来是出于自愿。

“是的——我不想进来。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与此同时菲洛特桑朝着高处的马里格林走去,在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之后,他第一次眼前又出现了希望。他从草地上那些大树下穿过去,来到简陋的校舍前站了一会儿——他是被贬到这里来的——想象着淑从门口跑出来接他。菲洛特桑太宽厚仁慈了——无论是基督教徒的还是异教徒的仁慈——所以才把淑放走;他为此而遭遇的麻烦,是无人能比的。他被那帮讲仁义道德的人逼得四处碰壁,几乎忍无可忍。他曾经几乎要饿死,现在完全靠着这所村小学里微薄的工资度日(那位牧师曾因为像朋友一样帮助他,而被人们说三道四)。他经常想到阿拉贝娜说的话:他本应该对淑更严厉一些,她的顽强固执要不了多久就会屈服。然而他自己却是一个顽强固执、自相矛盾的人,对于别人的意见和自己被灌输的原则,一概置之不理;所以他深信自己对待妻子的行为是正确的,这种信念从没改变。

开始裘德感到很激动,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而她也是相当紧张,当初的力量似乎跑得无影无踪。他们穿过白雾,很长时间就像是阴间的幽灵一样,没有声音,没有手势。

阿拉贝娜现出狰狞的笑容,继续往前走去,从那些截去了梢的柳树开始,到市镇第一条街的那些老贫民所,一路上她都在脸上做着酒窝。

“我想告诉你件事,”她片刻后说,声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这样你就不会道听途说了。我打算回到理查德身边去。他已经——那么宽宏大量地——答应了原谅我的一切。”

“谢谢。再见!”

“回去?你怎么能——”

阿拉贝娜告诉了他。

“他打算和我复婚。那都是为形式起见,为了满足这个世界的要求——它并不以事情的本来面目去看待它们。不过我当然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任何事情都没有改变这一点。”

“他们现在——或过去的住址你知道吗?”

他怀着极大的痛苦转向她。

然后他们便分手了。菲洛特桑往山坡上爬了几步后又停下,急忙转身叫住她。

“可你是我的妻子啊!是的,你是我妻子。你知道这一点。我一直后悔为了顾及面子,我们那次装作离开,回来后便假装已经合法结婚。我那时就爱你,你也爱我,我们便结合到了一起,那就是我们的婚姻。我们现在还仍然相爱——你和我都明白这一点,淑!所以我们的婚姻并没有解除。”

“是啦,可怜的小家伙——谢天谢地,他可是我正式结婚生的呀。也许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感到她的位置应该由我取代。我也说不准。不过就我来说,我不久要离开这里了。我要照料父亲,我们可不能住在这样一个无聊的地方。我希望不久在基督寺或某个大城市的酒店里再找个事做。”

“不错,我知道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她回答,绝望地克制住自己。“但是我会和他复婚,正如你会这样说一样。严格说来你也——别在乎我这样说,裘德!——你也应该再把阿拉贝娜——娶回来。”

“啊——你的儿子!”

“是吗?天哪——接下来又该怎样呢?不过如果你和我已经合法结婚了——我们当时不是差点要那样做吗——又怎么样呢?”

“你瞧,那个最大的男孩是我儿子——”

“我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咱们的婚姻并不是真正的婚姻。我会回到理查德身边去,而不再重复这神圣的婚礼,如果他提出这个要求。但是‘世界和它的习俗也有可取之处’,(2)(我想,)所以我会让步,再举行一次婚礼……别讽刺我,和我争辩,把我身上的那一点生气都毁灭了,我恳求你!我知道我曾经是最坚强的人,也许我那时对你还很残酷。但是裘德,你就以善报恶吧!我是个女人呀,别对我以牙还牙,对我仁慈些。啊,对我仁慈些吧——一个极力想改过自新、可怜巴巴的坏女人!”

“啊——真的?他们已经分手了吗!”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睛湿润了。失去孩子给她带来的打击,似乎已使她丧失了理智。她那曾经敏锐的目光已变得昏暗不清。“一切都错了,一切都错了!”他沙哑地说。“邪恶——反常!我要被逼得发疯了。你喜欢他吗?你爱他吗?你明白你并不呀!那只会是你在疯狂地出卖自己的肉体——上帝饶恕我——不错,就是那么回事!”

“毕竟说来,他并不是她丈夫。她绝没有真正和他结婚,尽管他们像夫妻一样生活了这么久。如今他们遭到这样悲惨的事,但却并没有在这时抓紧按照法律手续把婚事办了;她倒接受了一种奇特的宗教方式,正如我在失去卡特勒特遭受痛苦时那样,只是她的那种方式比我的更出奇。我听说,她认为在上帝和教会的眼里她是你妻子——只是你妻子,任何人的行为都不可能使她成为别人的妻子。”

“我并不爱他——我必须,必须承认这一点——为此我感到最深深的悔恨!但我会去服从他,从中尽力学会去爱他。”

“没有和她丈夫一起生活了?唉,我以为那场悲剧会使他们结合得更紧密呢。”

裘德争辩着,极力劝着,恳求着,但她对自己深信不疑,任何东西都阻止不了她。这似乎是她在世上所做的惟一坚定不移的事,而她在此事上的坚定不移,使得她在别的每一个冲动和意愿上,都表现得动摇不定。

“非常——奇怪——真是——非常奇怪!她不再和他一起生活。我离开前才听到这件确切的事。虽然我那次拜访了他们之后,从他们的态度上我就认为事情在朝着那方面发展了。”

“我非常替你着想,让你知道全部真相,并且亲自来告诉你。”她放低声音说。“这样你就不至于从别人嘴里听到消息,而认为自己没有受到尊重。我甚至还向你承认了我并不爱他这个极端的事实。我真没想到自己这样做你会对我如此粗暴!我还打算来请你……”

“啊,那场可怕的灾难对他们怎么样了?”

“在婚礼上把你交给新郎?”

“我只是才又开始在这条路上走了。”她回答。“我做姑娘和妻子时就住在这里,我过去生活里所有那些有趣的事情,都与这条路密切相关。那些事情近来又搅得我激动不安,因为我刚去了基督寺。不错,我又看见裘德了。”

“不是。是把我的箱子——寄给我——假如你愿意的话。不过我想你是不会的。”

“你喜欢走这条路,是吗,卡特勒特夫人?”他说。

“唉,我当然会。怎么——他不来接你吗——不来这儿把你娶走?他不愿意屈尊这样做?”

阿拉贝娜已在奥尔弗雷兹托住下来,菲洛特桑每周六都要来这儿赶集,难怪几个礼拜后他们又碰见了。确切时间是在她刚从基督寺回来的路上;她这次在那儿呆得比原先打算的久得多;她不无兴趣地注视着裘德的行动,尽管他并没有再看见她。菲洛特桑正往回赶路,突然遇见了阿拉贝娜,她迎面朝着镇上走去。

“不是——是我不让他那样。我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正如我心甘情愿离开他一样。我们将在马里格林的那个小教堂里举行婚礼。”

“他们的一杯苦酒现在也斟得满满的啊!”他说,对于淑琢磨了又琢磨:她离开他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他称她为一个刚愎任性的人——她在这方面实在可悲,裘德为她深感同情,不止一次情不自禁流下眼泪。“像你这样为了悔罪而冲动地自我惩罚的女人,我还从没见过,淑!人家刚刚以为你会勇往直前——这才是合情合理的行为——可你又突然转身绕过拐角跑了!”

尽管他是一个不易激动的人,但这件事仍使他深感痛苦,并且十分迷惑,因为报上说的那个大孩子的年龄他弄不明白。不过,报上的消息在某些方面无疑是真实的。

“唉,好啦,别再提这些话啦!……裘德,我必须说再见了!不过我本来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去墓地的。让咱们到那里去告别吧——就在孩子们的墓旁,是他们用生命才使我深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观点。”

到了本周末,吉林厄姆回到他沙斯托附近的学校去了,菲洛特桑便朝奥尔弗雷兹托的市场走去,这已是他的习惯。他一边沿着那个长长的山坡往下走——他比裘德还先知道这座山的,尽管他在自己一生中并没有像裘德一样在这上面往返那么多次——一边又思考着阿拉贝娜说的那些情况。到镇上后,他买了一份平常那种地方性周报,在一个客栈里坐下休息,以便再往回走几英里路;趁这个时间他从衣袋里取出报纸看了一会儿。那篇“石匠的孩子们奇怪自杀”的报道引起了他注意。

于是他们转身朝墓地走去,在请求之后,门为他们打开。淑曾经常去那儿,所以黑暗中也能找到路。他们来到墓前,静静地站在那里。

“哼,你这个嘲笑可并不高明。我当时无疑应该等待才是。”

“我希望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她说。

“不管怎样,她后来显然费尽心力使你的错误变得不错。”

“好吧!”

“啊,哦,也许吧。不过你对这个怎么看:我有充分理由认为我和她离婚时,她是清白无辜的——一切错误都在我身上。是的,的确如此!这很尴尬,是吗?”

“别因为我的信念促使我这样做就认为我太狠心。你对我的宽宏大量、赤胆忠心是无与伦比的,裘德!你在世间的失败——假如你失败了的话——仍然应该受到赞扬,而不是责备。请记住,人类中最优秀、最伟大的人,是那些在世间一无所成的人。每一个成功者都或多或少怀着私心。忠诚者是要失败的……‘爱不求自己的益处。’(3)

“我不想引起你对她注意。可是既然你看见她了,就应该说:‘你好,我昔日亲爱的——’什么来着?”

“咱们对那一章的看法是一致的,我永远可爱可亲的人,咱们就照着它所说的,好离好散吧。当其余一切你称为宗教的东西都不存在时,它那些词句将仍然坚不可摧!”

“可你什么也没有说。”

“好啦——别再讨论它了。再见,裘德,我这同命的罪人,最仁慈的朋友!”

“我也看见她了。”

“再见,我这误入歧途的妻子。再见!”

“不,不,”菲洛特桑态度生硬地说,“我在想今天看见的某个人。”过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是淑珊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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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呢?”回家的路上吉林厄姆问。“想你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大学学位吗?”

(1) 拉达曼堤斯,铁面无私的希腊神话人物,冥国的3个判官之一。

就在孩子们的惨剧发生前一天,当她和裘德站在基督寺的雨中观看游行队伍朝礼堂走去时,菲洛特桑看见了他们两个。可是他当时对此没向同伴吉林厄姆提一个字;吉林厄姆是他的老朋友,那时正逗留在他住的那个村子里,这次也的确是他提出到基督寺来玩一天。

(2) 引自布朗宁的诗《立像与胸像》。

淑的思想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把那个仍住在马里格林的男人看作是自己不可分离的丈夫。

(3) 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第5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