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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时从淑坐着的那个黑暗角落传来一声叹息。

“当然。”

“我过去经常想让自己的孩子回到我身边。”卡特勒特夫人继续道。“那也许就不会弄出这样的事了!可我当然不愿意硬把他从你妻子身边夺走。”

“不是我的那两个孩子,我倒没有这么为他们难过,这本是自然的。”

“我并不是他妻子。”又传来淑的声音。

“我也这样想。我们都难过呀。”

她突如其来的话使他顿时哑口无言。

“他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为他难过。”

“啊,我真的请你原谅。”阿拉贝娜说。“我原以为你是呢。”

“我会的。”裘德阴郁地说。

从淑的声调里,裘德已经知道她的话中潜藏着她那些超常的新观点;但除了它们表面的意思外,其余一切含义阿拉贝娜自然是领会不到的。淑声称的话使阿拉贝娜显得大吃一惊,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又继续心平气和、直言不讳地谈起“她的”儿子来——尽管这个孩子在世时她毫不关心,但现在她却表现出一种礼节上的悲哀,好像只有这样良心才过得去。她间接地提到往事,谈到某个问题时还征求淑的意见。但是没有回音:原来淑已经无影无踪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我刚从墓地过来,”她说,“我去打听并找到了孩子的坟。我不能来参加葬礼——但还是谢谢你请我来。这一切我在报上都看到了,当时感到自己来也是多余的……不,我当时不能来参加葬礼。”阿拉贝娜又说了一遍。她好像想做出一副通常那种大难临头的样子,却完全无法做到,而只是笨拙地重复着自己的话。“不过还好,我找到了那个坟。裘德,你能为他们竖一块很好的碑吧,这可是你的本行。”

“她刚才说她不是你妻子?”阿拉贝娜换了一种口气问。“她干吗要那样做呢?”

三个人试图要谈论那场悲剧,但显得很尴尬;那事一发生后裘德就感到有责任马上告诉她,但她却始终没给他回信。

“我不能告诉你什么。”裘德简短地说。

他拘谨刻板地请她进来,她在窗旁的长凳上坐下,在天色的映衬下他们清晰地看见她的身影;可是她并没什么特征使他们能够估计到她整个的处境和状况。不过什么东西好像在预示,她的处境并不如卡特勒特在世时那么使她愉快舒适,衣着也没有那么富有生气了。

“她是你妻子,对吧?她告诉过我的。”

裘德和淑先是吃了一惊,因为说话的人竟是阿拉贝娜;然后他机械地回答说在。

“我可不去评论她的话。”

“福勒先生在这儿吗?”

“啊——我明白了!唔,我该走啦。今晚我住在这儿;我想在我们共同经历了那番痛苦后,我至少得来看看你。我就在过去当酒吧女的那个地方过夜,明天回奥尔弗雷兹托去。我父亲又回国来了,我和他一起生活。”

几天以后,在这夏季的一个黄昏,他们正坐在楼下一间小屋里时,这所木匠的房子(他们就寄居在此)的前门传来敲门声,一会儿后便有人拍他们房间的门了。来人已先一步推开门,跟着出现了一个女人。

“他从澳洲回来了?”裘德慢吞吞地问,感到好奇。

“是的,也许。”

“嗯,在那儿再也过不下去,吃了不少苦。我母亲死于痢——你们叫什么来着——那是在炎热的天气中死的,因此我父亲就带着另外两个孩子回来了。他在我们原来的地方附近租了一所小房子,我为他照管着家。”

“我的老天爷——咱们真是变了个样!”

裘德的这位前妻表现出那种有着严格的良好教养的老一套样子,即便淑不在旁边;她只让自己停留几分钟便走了,因为这才符合她最高尚的体面行为。她走后裘德感到莫大安慰,赶到楼上去叫淑——他焦急不安,不知道她情况怎么样。

“那时我只不过有一点这种感觉罢了,随着时间流逝,我对此越来越深信不疑——我要么是属于他的,要么谁都不属于。”

没有回音,做木匠的房东说她还没有回来。裘德觉得摸不着头脑,时间又越来越晚,他为她迟迟不归非常惊慌。木匠又叫来他老婆,她推测淑可能去了圣西拉教堂,说她常去那儿。

“哈——你以前对我也暗示过这个荒唐的想法!”

“这么晚了肯定不会去吧?”裘德问。“现在已经关门了。”

“因为我是理查德的妻子。”

“她认识那个掌管钥匙的人,随时要钥匙进去都可以。”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真是太违反常情了,亲爱的。”

“她这样做已经有多长时间?”

“不会。即使那样我也会觉得不是,甚至比现在的感觉还更糟。”

“哦,大约几个礼拜,我想。”

“不是?但假如我们已经举行了婚礼呢?那样你就会觉得是我妻子了?”

裘德恍恍惚惚地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自从若干年前他在那边住过后就再没去那里了,当时他那些幼稚的观点比现在的更加神秘玄妙。这个地方此时已不见人影,不过门无疑没有锁,于是他一声不响地拉开门闩,进去后又随手把门关上,静静地站在里面。教堂里一片沉寂,但似乎有一种微弱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听着好像是人的呼吸声或啜泣声。教堂内昏暗朦胧,只被外面最微弱的夜灯反射到一丝光;他在暗中朝着那个方向移去,因为铺着地毯,所以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我认为我并不是你妻子!”

在高高的圣坛台阶之上,裘德隐约看见一个巨大坚固的拉丁式十字架——大概制作得与设计的原型一般大。它似乎用隐形的铁丝悬挂在空中,上面镶着一些大宝石,它们由外面射进来的微光照着,也发出极弱的光来,因为十字架在悄无声息、难以觉察地左右摆动。在下面的地板上有一堆像黑衣服似的东西,并且从那儿又传来他先前听到的啜泣声。那正是淑的身躯,她拜倒在地上。

“当然我们以前是害怕仪式的,很多人处在我们的位置也会那样——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害怕。但经验证明了我们是怎样错误判断了自己,怎样过分估计了我们的弱点;假如你已开始敬重礼节和仪式——你好像是这样——而又拒绝咱们马上去把婚礼举行了,我就真搞不懂了。除了在法律上之外,无论从哪方面讲你毫无疑问都是我妻子。你刚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淑!”

“从你的观点看是,但——”

顿时出现一种白色的东西——她已转过脸来了。

“什么?……可你现在是我妻子呀!”

“怎么——我在这儿你也来找吗,裘德?”她几乎是严厉地问。“你不应该来的!我想单独呆一下!你干吗要闯到这里来?”

“瞧——我想另外告诉你一件事,裘德。你不会生气的,是吗?自从小宝宝们死后,这事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不应该再继续做你的妻子——或者以你的妻子自居了。”

“你怎么能这样问我!”他很快反驳道,责怪她;她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使他的心彻底受到了伤害。“我干吗要来?我倒想知道,如果我无权来,谁又有权来呢!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胜过你对我的爱,远远胜过你对我的爱!你为啥要离开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呢?”

“我再不说了。但我确实非常吃惊!”

“别再指责我了,裘德——我受不了啦!我不是经常这样对你说吗。你必须要容忍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是个可怜虫,叫心烦意乱的事弄得沮丧不堪!阿拉贝娜来的时候我真受不了啦——我感到痛苦万分,只好走开。她好像仍然是你妻子,而理查德仍然是我丈夫!”

“在我烦恼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这样来让我痛苦呢,亲爱的裘德!不过我知道你并不是那个意思。可你也不应该那样说呀。”

“可他们与我们毫无关系啊!”

“唔——讲明白了,就是说有个怀疑基督教的人。”

“不,有关系的,亲爱的朋友。我现在对婚姻的看法和以前不同了。小宝宝们被夺走后我就看到了这一点!我的孩子们被阿拉贝娜的孩子害死就是一个报应——正确的杀死错误的。唉,我该怎么办呢!我真是一个邪恶的家伙——太卑鄙无耻了,怎么能和普通人混在一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裘德?”

“这太可怕了!”裘德说,几乎要流下泪来。“你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却如此悔恨,这太离谱啦!”

“哦,唔——当然,我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呀。只是对你来说有些奇怪。他们几乎想不到自己中间有一个什么样的家伙!”

“啊——你并不知道我有多坏!”

“你瞧,裘德,在周日上午你出去上班时,这儿是很寂寞的,因此我就想到——想到我的——”她停住话,喉头哽咽,直到好些后才又继续说道:“我已开始常去那里了,因为它很近。”

他感情激烈地回答:“我知道!每一点一滴我都知道!你让我恨透了基督教,或神秘主义,或僧侣主义,或不管叫什么——假如那就是使你这样堕落的东西。一个女诗人,一个女先知,她的灵魂曾像钻石一样闪光——世上所有的贤人们假如知道了你,也会为你自豪的——但她竟然会使自己自卑自贱到这般田地!我很高兴我早就与上帝无关了——百分之百地高兴——假如上帝会这样来把你毁灭掉的话!”

“真的吗,你会上那儿去!”

“你生气了,裘德。你对我这么狠心,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我有时要去那儿。”

“那么和我一起回家吧,最亲爱的,也许我会明白。我太焦虑了——你刚才也很失常呀。”他搂着她把她扶起来,但是尽管她跟着走了,却不愿让他扶着,而是自己往前走去。

“啊——圣西拉。”

“我并不讨厌你,裘德。”她用一种温柔、哀求的声音说。“我和从前一样爱你!只是——我不应该——再继续爱你了。啊,我一定不能再爱你了!”

“我去了圣西拉教堂做礼拜,被那儿的香烟熏过。”

“我不能接受这一点。”

“香烟味?”

“可是我已拿定主意,我现在不是你妻子了!我是属于他的——我已神圣地与他终生结合在一起。什么东西都无法改变!”

“是焚香时的香烟味。”

“但我们的的确确是夫妻吧,假如世上真有夫妻的话?毫无疑问,咱们的婚姻是‘自然’的!”

“你今晚身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奇怪气味和气氛,淑。”他说。“我不但指精神方面,也指你身上的衣服。有一种植物的气味,我好像知道是什么,可又记不起来。”

“但不是上帝的。上帝在梅尔彻斯特的那个教堂里,为我安排了另一个永恒的婚姻。”

他没有完全懂得她的意思,静静地接受了她的反对,一言不语。几分钟后,他以为她睡着了,但还是轻轻地说着话,结果发现她一直都清醒得很。她坐直身子,叹了口气。

“淑呀,淑——你太痛苦了,才这样失去理智!在许多事情上你改变了我的看法,使我也有了你的那些观点,可是现在我发现你的观点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而你那样做又毫无理由,仅仅由于感情的原因,就把你以前说过的话搅得混乱不堪!我过去曾把教会当作一个老朋友,可我对它的这点感情和敬意,都被你连根拔掉了!……我对你所不能理解的是,你现在对于自己过去的逻辑竟然完全视而不见。这是你的个性呢,还是女人的共性?从根本上说女人是一个思想单位呢,还是仅仅为总是缺少完整的一个部分?你曾经怎样争辩说,婚姻只不过是一个愚笨的契约——事实也如此——怎样竭尽全力反对它——认为它实在荒谬绝伦!如果我们过去快乐的时候,2加2等于4,那么现在一定也等于4吧?我再说一遍:我真弄不明白!”

她停了片刻,不安地抬起头。“永远不。”她低声说。

“哦,亲爱的裘德,那是因为你像一个完全耳聋的人在观看人们听音乐一样。你说‘他们在看什么呢?那儿什么也没有啊。’但事实上是有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淑!好啦,你希望咱们什么时候去教堂法衣室签字结婚呢?”

“你这话确实不容怀疑,然而与我们说的实在没有相似之处!你曾抛弃了偏见的陈旧外壳,也教会了我这样去做,而现在你却背叛了自己。我承认,我对你的评价真是荒谬可笑到了极点!”

“有的。这要看是哪一种爱,你的爱——咱们的爱——就是错误的。”

“亲爱的朋友,我惟一的朋友,请别对我如此严厉!我现在这样自己也没办法啊,并且我深信自己是对的——我终于看见了光明。但是,喔,我怎么能从中受益呢!”

“还是你那一套呀!可是难道竟然还有比我们相亲相爱更好的事吗?”

他们往前再走几步便出了教堂,然后她去把钥匙还了。“难道这就是那个姑娘,”她回来后裘德说道,此时他来到宽阔的街上,心情又开朗了一点,“难道这就是把异教神像带到这个最信奉基督教的城市来的那个姑娘吗?——就是在丰特奥韦小姐用脚踩碎那些神像时,嘲弄地学她样子的姑娘?——就是引用过吉本、雪莱和穆勒的诗文的姑娘吗?那可爱的阿波罗哪里去了?还有那可爱的维纳斯呢!”

“这是在纵容自己。”

“啊,别,别对我如此狠心,裘德,我多么苦恼呀!”她呜咽着。“我真受不了啦!都是我过去的错——我无法跟你评理。我以前错了——太自以为是、骄傲自满!阿拉贝娜的到来就使那一切结束了。别讽刺我:它像刀一样扎在我身上!”

“为什么呢?”

街上静悄悄的,这时他突然紧紧抱着她,在她没来得及阻止前便热烈地亲吻起来。他们又朝前走去,来到一家小咖啡店。“裘德,”她说,抑制住眼泪,“你在这儿找个住处好吗?”

“我不应该这样下去了。”她依偎在他胸前很久后低声说。

“好吧——假如——你真的愿意?但是你真希望这样?你让我到咱们住的地方,先弄明白了你的意思再说。”

“嘘!”他说,让她那张小脸紧贴在自己胸前,好像她是一个婴儿。“都是因为失去了那几个孩子你才变成这样!你不应该有这种悔恨,我的含羞草,该悔恨的是世上那些邪恶的人——可他们却又从来不感到悔恨!”

他于是走过去,把她领进寓所里。她说她一点晚饭也不想吃,便在暗中摸索着上了楼,划燃一根火柴。她转过身发现裘德也跟着来了,已站在寝室门口。她朝他走过去,把手放到他手里,说了声“晚安”。

“别那样说了,裘德!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大无畏的言词和思想,都从我的生活中连根拔掉。自我克制——这是我最需要的!那也不是很丢脸的事。我真想用针扎遍全身,把所有的邪恶驱除干净!”

“可是淑!咱们不是一块儿住在这里吗?”

“无论作为一个思想者还是探索者,你过去都是勇敢无畏的,你还应该得到我更多的钦佩。我当时心里充满了狭隘的教条,看不到这一点。”

“你说过你会照我的意愿去做呀!”

“我想有一个谦恭的心灵,有一个纯洁的思想,可是我却没有得到!”

“不错,很不错!……也许我和你的争论太让人厌烦了,那是不对的!也许,既然我们最初不能诚心诚意照传统方式结婚,我们早就应该分手。也许这个世界还不是那么开明,不能接受我们这样的试验!我们算什么呢,竟然想做先锋!”

“淑——我这深受苦难的人儿啊——你身上并没有女人的那种邪恶。你天生的本能是非常健康的,也许只是不像我所希望的那么富有激情罢了!但你善良、可爱而纯洁。还有,正如我以前常说的,你是我所知道的世上最虚无缥缈、最不世俗的女人,但又并非没有人的那种性感。可是你现在的言谈怎么会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呢?咱们并没有自私自利,除非我们不那样别人便得不到好处时。你过去常说人性是高尚的,能长期忍受苦难,而不是邪恶腐败的,我最终也相信了你说得不错。但现在你对人性的看法好像已一落千丈了!”

“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你清楚地看到了这点。我原来的行为绝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由于心怀嫉妒,焦虑不安,我才误入歧途!”

“我们应该继续献身于要求我们尽职的圣坛!但我却总是极力去做使自己中意的事。所以我受到如此的严惩真是罪有应得!我真希望自己身上的邪恶、一切滔天大错和不道德行为被什么东西驱除干净才好!”

“可是一定也由于爱吧——你爱过我吗?”

“淑!”他低声说道。“你怎么啦?”

“爱的。不过我曾希望就此止步,永远只像两个情人一样,直到——”

“哦,我也说不清楚呀!我只想到,咱们俩的行为是自私自利、漫不经心甚至亵渎上帝的。咱们的生活是在徒劳无益地追求自我快乐。然而克制自我才是更崇高的道路。我们应该禁欲才对——多么可怕的肉欲啊——这是亚当的祸根!”

“但是相爱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那样生活呀!”

“你在想啥呢,我的爱人?”他心怀好奇地问。

“女人可能,男人才不可能,因为他们——不愿意。一个普通女人在这方面比一个普通男人强——她从来就不去挑动,而只是响应。我们本应该只求心灵相通就是了,如此而已。”

一个礼拜天的晚上他很晚才回到寓所。她不在家,不过一会儿后就回来了,他发现她沉默不语,满怀思虑。

“我就是引起这种变化的祸根,正如我说过的!……好啦,就依着你吧!……但是人的天性无法改变。”

他还产生了如此变化:如今不再常去教堂做礼拜了。有一件事是最使他心烦意乱的,就是自从那个悲剧发生后,他和淑的思想便开始背道而驰。种种遭遇使他对于生活、法律、习俗和教理的见解更加开阔,但在淑身上却没有起到同样作用。她已不再是过去那个颇有独立性的女人,那时她的心智像光耀的闪电一样,对传统和礼俗加以嘲笑攻击——而他对它们当时是怀着崇敬之情的,尽管现在不这样了。

“喔,是的——那正是我们不得不学会的——自我克制。”

现在他们的经济状况有了改善——这要在早些时候他们是会感到欣喜的——因而抵消了上述谈话带来的不快。裘德几乎一到那个地方就在老本行里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这真是大出意料,加之夏日的天气又有利于他虚弱的体质。表面看来他的日子过得单调乏味,千篇一律,但在他饱经沧桑之后,这可是非常可喜的事了。人们似乎忘记了他曾有过尴尬异常的行为。每天,他都要爬上那些他永远进不去的大学的护墙和墙头,修复他永远不会站在旁边观看的直棂窗破碎的石灰石,好像他只一心一意干活,从来没有别的念头。

“我再说一遍——假如要怪我们哪一个,该怪的是我而不是你。”

淑忧虑不安地叹了口气。

“不对——应该怪我。你的邪恶,只不过是男人要占有女人的那种自然欲望。而我的邪恶并不是与之相应的愿望——直到接下来嫉妒促使我把阿拉贝娜赶走时。我还曾想,我应该仁慈宽厚一些,让你接近我——再像我折磨另外一个朋友那样折磨你,我就未免太自私了,那真是该死。可假如不是因为我害怕你回到她身边去,精神上受不了,我是不会让你得寸进尺的……不过咱们别再说这事啦!裘德,现在你让我一个人呆着好吗?”

“这都因为你意志薄弱——那可是一个不健康的怪念头呀,毫无道理或意义!别让这事烦你了。”

“好吧……可是淑——我的妻子,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呀!”他突然大叫起来。“毕竟说来我先前对你的责怪没有错。你从来没像我爱你一样爱过我——从来没有!你对我的爱并不热烈——你的心并不会燃烧成一团火焰!总的说来,你是某种仙女,或某种幽灵——而不是一个女人!”

“啊,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有了那种想法。”

“最初我并不爱你,裘德,这我承认。我当初认识你时,只想要你爱我就行了。说实在的,我对你并没有当真,而只是因为我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欲望,它几乎比放纵的情欲更严重败坏了一些女人的道德——就是去把男人吸引住,迷惑住,而却不顾及到它可能会给男人造成伤害。但当我发现自己已经把你吸引住时,又感到惊恐不安。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不忍让你离开我了——也许又回到阿拉贝娜那里去——所以我逐渐爱上了你,裘德。可是你瞧,不管最后我们如何相爱,我最初的愿望都是自私残酷的:只想让你为我心疼,而不想让我为你心疼。”

“天哪!最亲爱的——为什么呢?”

“现在你又要离开我,对我更加冷酷无情了!”

“理查德。”

“啊——是的!我越往前挣扎,就越给别人造成伤害!”

“谁?”

“啊,淑呀!”他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别为了讲道德而做不道德的事情!就社会生活而言你可是作了我的救星。看在仁慈的份上请你别离开我吧!你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软弱的人。你知道我的两个主要敌人——在女人面前软弱无能,在烈酒面前容易冲动。别只为了救你一个人的灵魂,淑,就不管我了,让我重蹈覆辙!自从你成了我的守护神以后,那两个敌人就彻底被我远远地赶跑了!自从我有了你,遇到那样的诱惑我都能安然无恙。难道我的安全不值得让你的信条做出一点点牺牲吗?我感到恐惧,担心假如你离开了我,我又会变成另一种情况:像一头已经洗净了的猪又跑回泥沼中去打滚一样,弄得一身污泥!”

“是呀,”她说,话语有点儿发抖,“我产生了一些可怕的恐惧,一种可怕的感觉——我自己的行为是蛮横无理的。我想到过——我还是他的妻子哪!”

淑突然呜咽起来。“喔,可是你千万不要那样,裘德!你不会那样的!我会日日夜夜为你祈祷!”

“庄严神圣?”裘德大为吃惊地看着她,然后才逐渐意识到她已不是早些时候的那个淑了。

“好啦——别往心里去,快别苦恼了。”裘德宽宏大量地说。“老天知道,我那时确实为你受过罪,现在又为你受罪了。不过也许没有你受的罪厉害,因为从长远看最糟糕的事终究都落到了女人身上!”

“我也一定会的。就我们自己而言,我们没有达成合法婚约这个事实,对于我们的结合倒是起到了挽救作用。因为,我们可以说避免了使那庄严神圣的第一次婚姻受到侮辱。”

“的确如此。”

“我曾支持你下决心离开菲洛特桑;假如不是因为我,你也许就不会逼他让你走了。”

“除非她完完全全是一个卑鄙无耻、不足挂齿的人。但是现在这个女人无论怎样,都决不是那样的!”

“别,别,裘德!”她急忙说道。“你并不是那种人,别那样责怪自己了。假如要怪谁的话,就怪我好啦。”

淑紧张不安地喘了一两口气。“她是的——我担心是的!好啦,裘德——晚安——求你啦!”

裘德陷入沉思。“近来我似乎觉得,”他说,“自己属于那种品德美好的人极力躲避的一大帮人之一——所谓的诱奸者。一想到这儿我就惊愕不已!我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对你做过什么不道德的事,因为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然而我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啊!不知道他们中有没有谁和我一样愚笨无知,头脑简单?……不错,淑——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我勾引了你……而你曾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精美的生物,大自然本是要让你完整无损的。但是,我又怎么能不去打扰你呢!”

“我非走不可吗?——一次也不能留下来了?既然我们已有过那么多次——唉,淑,我的妻子,为啥就不能了呢!”

“当然。”

“不——不——不是妻子!……我眼下是在你的手中,裘德——既然我已经走到这般地步,就别再把我引诱回去了!”

“你认为我们应该吗?”

“好吧,我听从你的吩咐。这方面我是欠了你,亲爱的,当初我对你的请求怎样不屑一顾啊,现在我该为此受罚了。天哪,我过去多么自私!也许……也许男女之间曾经有过的一种最崇高、最纯洁的爱情,都被我毁了!……那么,就把咱们圣堂的幔子从此撕成两半吧!”

“我也说不清。或许他们不会那样做。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让自己的婚姻合法化——你能出门了咱们就去办理。”

他走到床前,拿走上面一对枕头中的一个扔到地上。

“咱们怎么办呢?你现在有工作干了,可是记住,这或许只是因为我们的经历和往事还绝对无人知道……假如他们知道了我们的婚姻并非正式的,可能会像在奥尔德布里克汉一样把你赶走!”(1)

她看着他,俯身在床栏上无声地哭泣。“你难道不明白,这都是因为我良心上的原因,而并非我不喜欢你吗!”她沮丧地咕哝道。“不喜欢你!不过我不再说什么了——我的心都碎了——这会把我已开始的一切彻底毁了!裘德——再见吧!”

“我也有同感!”

“再见。”说罢他转身要走。

“对呀!”她咕哝道。“我刚才一直在琢磨什么来着!我像个原始人一样迷信起来!……可不管我们的敌人是谁或是什么,我都被吓得只好屈服了,我已失去一切抵抗力量和进取精神。我被打败了,打败了呀!……‘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观看了!’如今我总这样说。”

“啊,可是你应该吻吻我呀!”她说,一下站起来。“我真——受不了啦——!”

“咱们只是反抗人和不合情理的环境罢了。”裘德说。

他紧紧抱着她,在她那流泪的脸上吻着——过去他是很难得这样做的;他们默默无言地呆了一段时间,最后她说,“再见了,再见了!”轻轻把他推开,挣脱身子,为了尽量减少痛苦她又说道:“咱们以后同样是亲爱的朋友,裘德,是吗?咱们还会见面的——不错!——把这一切都忘掉,尽量像我们很久以前那样,好吗?”

“咱们只好顺从了!”她悲哀地说。“主宰我们的上帝,把自古以来所有愤怒都发泄到了我们这两个可怜虫身上,所以我们不得不屈服,此外别无选择。与上帝作对是毫无用处的!”

裘德没说什么,转身下楼去了。

他们常默默无言地坐着,内心怀着不祥之兆——既感到事事与他们直接作对,又觉得它们在不知不觉地阻碍他们,而前者更甚。当淑的智力像星星一样闪烁发光时,一些模糊离奇的想象曾萦绕着她心际:她似乎觉得,世界就像是梦中作的一首诗或一支曲子,人在朦朦胧胧时它似乎美妙绝伦,而在完全清醒时它则显得毫无希望,荒谬可笑;上帝像梦游者一样机械呆板,而不像哲人一样深谋远虑;在形成世间的各种状况时,人们好像从来没有想到,受这些状况支配的人当中,有一部分人的悟性会发展到现今会思想、有教育的人所达到的程度。而生活的折磨,使得抽象的敌对势力呈现出具体的人形来,裘德和她过去那些模糊的想象,现在由一种意念取而代之:就是他们觉得自己正在逃避着一个迫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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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渐渐地已恢复过来,虽然她曾希望一死。裘德也在他的老行当里找到了工作。他们现在已搬到另外的寓所,地点在“比尔谢巴”那一面,离讲究礼仪的圣西拉教堂不远。

(1) 圣西拉,早期基督教会的先知,传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