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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理查德呀。”

“谁?”

“哦——当然,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但是因为我们这样做并无别的意思,你也许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烦恼。”

“不过我得告诉他。”

“唔——这么说你肯定只是作为表哥才那样做的吗?”

“行,很好。”

“绝对肯定。在我的身上爱情已经不复存在了。”

“也许是太谨小慎微了吧。”她不无后悔地说。“只是我以为那是我们的一种轻率行为——也许太频繁了吧。好啦,只要你喜欢,你愿握多久都行。我这样做行吗?”

“这可是一件新闻。怎么会这样呢?”

“这真是可笑,淑,”他叫道,“在我们谈了这一切之后!如果说到这方面,我比你还严谨正统,可是这样一个纯真无邪的举动你都会反对,说明你真是自相矛盾得荒唐。”

“我看见了阿拉贝娜。”

她的手放在桌上,裘德把自己的手放在它上面。淑将手抽了回去。

她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皱了皱眉头,然后好奇地问:“什么时候看见她的?”

“因为——我能透过你的羽毛看见你的内在,我可怜的小鸟!”

“在基督寺的时候。”

“可又是什么使你想到这些的呢,亲爱的?”

“这么说她已经回来了,可你却现在才告诉我!我想你现在要和她一起生活了吧?”

“我不能把我的忧愁全都告诉你。你的忧愁是你不应该和他结婚。这一点你结婚前我就看出来了,只是我想我不该干涉你。但是我错了,我本来是应该干涉你的呀!”

“当然啦——就像你和你丈夫一样生活。”

“有什么可怕的!为啥这样说?”

她看着窗台上的那几盆天竺葵和仙人掌,它们由于缺少照料已经枯萎了;然后她又往外面远处看去,最后眼睛湿润起来。“怎么啦?”裘德问,语气温和。

“我们的处境真是太可怕了,淑——太可怕了!”他突然说,眼睛盯着地上。

“为什么你会这么高兴回到她身边呢——如果——如果——你过去常对我说的话现在还是真实的——我是说如果它们当时是真实的!当然现在一切都是假的了!你的心怎么这么快就回到阿拉贝娜那里去了呢?”

裘德去到毗邻的寡妇家,对她说了淑住下来的事,几分钟后又回来坐下。

“我想,这是老天特意促成的吧。”

“好吧。”她犹豫不决地说。“反正我也没有告诉他我一准回去的。”

“啊——这不是真的!”她带着一点怨恨说。“你在取笑我——就这么回事——因为你认为我不幸福!”

“可是别忙——你今晚不能走了!那班车并不是开到沙斯托去的。你必须留下来明天再回去。埃德琳的屋子很宽敞,如果你不喜欢住在这儿的话。”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淑笑了笑表示反对:“我想不用吧。你陪我走一段路就行啦。”

“假如我不幸福,那都是我的错误,我的邪恶;并不是我有权不喜欢他!他对我各方面都很体贴,而且非常有趣,他碰到什么书都读,所以知识面十分广泛……裘德,你认为一个男人应该娶一个和他同龄,或者比他年轻的女人吗——像我比他小18岁这样?”

“还要花几天时间来办完姑婆的后事。这个房子归别人了。我送你去车站好吗?”

“这要看他们彼此的感情如何了。”

“你干吗要重复这句话?……不过我得坐6点钟的火车回去。你大概要在这里呆一些日子吧?”

他丝毫不让她有自我满足的机会,她只好孤独无援地说下去了,说的时候语调中充满了压抑。她几乎快要掉下泪来,说:

“‘自由选择!’”

“我——我想我应当像你对我一样的诚实。也许你已经看出来我想说什么了?——虽然我喜欢把菲洛特桑先生当作一个朋友,但我并不喜欢把他当作丈夫和他生活在一起——这对我是一种痛苦!好啦,这下我都对你说啦——我止不住要对你说,尽管我一直在——装着我很幸福的样子。——这下你会永远看不起我了,我想!”她的双手放在桌布上,这时她把脸俯下去贴在手上面,无声地啜泣,微微抽动着,使只有三条腿的并不牢固的桌子晃动起来。

“我当然幸福啦!”她矢口否认。“一个女人同她自由选择的男人才结婚8个礼拜,怎么会不幸福呢?”

“我结婚才只有一两个月啊!”她继续说,仍然趴在两手上啜泣着。“据说一个女人——在刚结婚时所畏缩的事——五六年后她就会不再计较了,会心安理得地适应下来。但这就很像是在说,截除人的一个肢节绝不是一种痛苦,因为他经过一段时间会习惯于使用木腿或木臂,而并不觉得有不舒适的地方了!”

裘德忧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眼睛盯着一边,说:“这或许就是我的经验和我信奉的教条彼此对立的一种情况。假如站在一个奉公守法者的立场上说话——我希望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恐怕我并不是——我对你的回答就是肯定的。但假如从经验和不偏不倚的自然属性来讲,我对你的回答就是否定的……淑,我相信你并不幸福!”

裘德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说道:“我原先感到这事不对劲儿,淑!啊,我真的原先就想到了!”

“但是如果连这种情况也除外呢?比如,假设做妻子的不喜欢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她不会是一个生性很坏的人吧?她不喜欢和他生活,仅仅是”——她的声音忽高忽低,而他在猜测着这里面的情况——“仅仅是因为她的个人感情不合——一种身体上的反感——一种爱挑剔的性格,或者不管这叫做什么——尽管她或许尊敬他,感激他。我只是举一个例子。她应该尽力克服她那些故作正经的行为吗?”

“可事实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除了我自己是个不好的女人外——我想你会这样说我吧——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我而言那是一件令人反感的事,其原因我难以启齿,而这个原因一般世人是不会承认的!……使我深为痛苦的是,不管什么时候这个人想要那个,我都必须得应付他,尽管他在道德上是很好的!——由于受到那个可怕的婚约束缚,我特别感到难过,本来那种事实在说来是要出于自愿的!……我真希望他会打我,或对我不忠,或公开做什么坏事,这样我就可以明明白白地为自己的感情辩护!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自从他发现我心里在想什么之后,对我变得冷淡了点而已。这也就是他没来参加葬礼的原因……啊,我太痛苦了——真不知如何是好!……别靠近我,裘德,因为你不应该。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是的,我想很多吧。比如假设其中一个人又喜欢上了第三者的话。”

可是他已跳起身来,把他的脸贴在了她脸上——或更确切地说贴着了她的耳朵,因为她的脸是碰不着的。

接着她又继续道:“你认为有很多夫妇,他们不喜欢对方,并不是因为对方有明显的错误吗?”

“我对你说了不要靠近我,裘德!”

“不管怎样,我就对你说过那样的话。”

“我知道你说了——我只是希望——安慰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认识前我结了婚造成的,是不是?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淑,你就会做我妻子了,是不是?”

淑沉默不语,然后有些迟疑不决地颤抖着说:“一个做丈夫的或做妻子的,告诉一个第三者说他们的婚姻不幸福,这是错误的吗?假如婚礼是一种严肃的宗教的东西,那它就可能出错。可是假如它只是一种肮脏的契约,建立在实质性的利益之上:管理家务,缴纳税金,让孩子继承土地钱财,必须让人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似乎如此——那为什么一个人必然可以说,甚至公开大声疾呼,说婚姻伤害了他(她)的感情,使他(她)痛苦不堪呢?”

她并没有回答,而是很快站起身,说她要去教堂墓地姑婆的墓那里,也好让自己休息一下,然后走出了屋子。裘德没有跟着她去。20分钟后他看见她穿过村子的草地朝埃德琳夫人家走去,很快她又让一个小女孩过来取她的提包,并告诉他说她太累了,那晚不能再见他了。

“她说我们这个家的人做丈夫、妻子都做不好。我们的婚姻确实不幸福。无论如何,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裘德坐在姑婆这房子寂寞的屋里,看着寡妇埃德琳的小屋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知道淑此时正坐在那些墙里面,和他一样孤独沮丧;这时他再一次对自己虔诚地信奉的格言——一切趋于至善——提出了疑问。

“咱们这个家非常可悲,你不这样认为吗,裘德?”

晚上他早早地就睡了,但淑近在咫尺的感觉使他睡得并不安稳。快到两点钟时他才开始睡得好一些,可是又被一阵尖锐的声音惊醒,这声音他过去常住在马里格林时十分熟悉。那是一只兔子被夹子夹住发出的叫声。它在短时间内就没有再叫了,这种小动物就习惯这样,并且最多也不过再叫一两次;它会忍受着折磨,直到次日安放夹子的人来对着它的头一击,才结束了它的痛苦。

她的视线和他的相碰了,她注视了他一会儿。

他小时候连蚯蚓都是不会打死的,此时他便想象着那只兔子腿被撕裂、痛苦挣扎的情景。假如只夹到后腿,即“捕得糟”,在天亮前的6个小时里兔子就会用力拖拉,直到被铁夹子扯得皮开肉绽;如果铁夹子的劲儿小,它还会拖着逃跑,最后由于伤处变成坏疽而死在田地里。假如夹到前腿,即“捕得好”,骨头就会被夹断,再加上兔子拼命想跑掉——这是不可能的——腿就几乎会被扯成两截儿了。

“不错。尤其反对我们这个家的人结婚。”

差不多过了半小时,兔子又发出一声尖叫。不让兔子结束痛苦裘德是再也睡不着的了,于是他很快穿上衣服走下楼来,在月光下穿过草地朝着叫声的方向走去。他来到寡妇庭园外的围篱旁时停下了。小动物拖着夹子疼得四处翻滚,使夹子发出微弱的咔嗒声,他循着这个声音找到了兔子,然后用手掌边对着它的后颈一击,它便把腿一伸死了。

“你说,她自始至终都反对结婚,是吗?”淑低声问。

他正转身离开,这时看见邻近一个底楼屋子里有个女人,站在打开的窗扉旁看着外面。“裘德!”传来一个羞怯的声音——那是淑的声音。“是你吗——裘德?”

凄楚而简单的仪式很快结束。他们去教堂几乎是一阵小跑,殡仪员十分忙碌,一小时后还要赶去3英里远的地方举行另一个更重要的葬礼。德鲁斯娜被埋葬在另一块地里,离她的先辈们很远。淑和裘德是肩并肩往坟地走去的,现在他们又坐在这间熟悉的屋子里喝茶;他们的生活至少在给死者送终的时候,又连在一起。

“是我,亲爱的!”

可是淑的那种古怪的双重性格真是难以捉摸,她并没有停下来再多问候几句,尽管离葬礼还有一些时间。此时他们两个都怀着各种异乎寻常、悲伤哀婉的情感,这些情感在以后的几年里都是不可能遇到的了——假如还会有的话——就裘德而言,他或许会停下来,作一番思考,谈谈话儿。但是淑或者根本没看到这一点,或者比他还看得清楚,反正她不愿让自己去感受就是了。

“我根本睡不着,然后又听到了兔子的叫声,止不住想到它受的痛苦,觉得我必须下来把它打死算了!不过我很高兴你先到了……不应该让他们放上这些钢夹子的,对吧!”

“亲爱的忠诚的淑啊!”裘德咕哝道。

裘德来到窗前,窗子相当低,可以看见她齐腰以上的身躯。她打开窗户栓,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面,月光映照在她脸上,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我想,”她忐忑不安地急忙说,“让你一个人参加葬礼也太凄惨了!所以——在最后那一刻——我还是赶来了。”

“兔子让你一直没睡着吗?”他问。

即使现在,他也要等很长时间才知道她是否来了。但他还是耐心地在那儿等着,最后终于有一辆小型出租马车在山脚停下,从上面走下来一个人。车子返回去之后,那乘客开始爬上山来。他认出了她,她今天显得太纤弱了,仿佛假如过于热烈地拥抱她,那力量会把她给压碎似的——但拥抱可不是他所能给予的。在坡上爬到三分之一时,她的头突然往前一伸,现出很热切的模样,他便知道她此刻认出自己来了。她的脸上很快现出一丝笑容,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他走下去一点接到了她。

“不是——我本来就没有睡着。”

在举行葬礼前的这几天里,他一直呆在马里格林,并去附近走走;礼拜五上午他出去看看坟墓挖好没有,同时纳闷儿不知淑是否会来。她没有回信,这似乎意味着她来的可能性更大。他计算了她惟一可能坐的那班火车到达的时间,大约中午的时候锁好房门,走过那块凹地,来到“褐房子”旁那片高地的边缘,站在那儿俯视着北边辽阔的景色,俯视着奥尔弗雷兹托所在的那片更近的地方。在它后面两英里处,只见一股白烟从左向右飘去。

“怎么会这样呢?”

姑婆德鲁斯娜过世了,几乎突然去世的。礼拜五下午举行葬礼。

“啊,你明白的——行啦!我知道,你脑子里面装着那些宗教学说,认为一个已婚女人遇到了我这样的麻烦,却把另一个男人当作知己,向他倾诉衷情,像我对你一样——这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罪呀。我真后悔我那样做,唉!”

裘德继续往家里走去。下午,一切事情都办完了,装殓工们也都喝完啤酒走了,这时他便独自坐在这个寂静的屋里。给淑写封信是绝对必要的,尽管两三天前他们才同意了暂不见面。他用最简短的语言写道:

“快别后悔啦,亲爱的。”他说。“那也许是我过去的观点,但是那些学说和我本人已在开始分离了。”

“她不会认出你来。她像个玩偶一样躺在那里,眼神都散了,所以你没赶到也不要紧。”那人说。

“我先前就知道——先前就知道的!也正因此我才发誓说我不会干预你的信仰。不过——我非常高兴见到了你!——并且,唉,我原先还打算不再见你了,既然连接我们两个最后的纽带姑婆德鲁斯娜已去世了!”

情况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埃德琳夫人专门派这个人出来告诉他这消息的。(1)

裘德抓住她的手吻着。“还留下了一个更牢固的联系呢!”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在乎我那些学说或信仰了!让它们去吧!让我帮助你,即便我确实爱你,即便你……”

他丢下工具就往回赶。3个半小时后他便在翻越马里格林的那片丘陵了,不一会儿进入到那片凹地,往村子去的捷径就从这片地里穿过。他爬上对面的坡时,看见有一个农夫在路那边的门前一直看着他走近,不安地移动着,好像要和他说话的样子。“从那人的表情上我看得出她已去世了。”裘德说。“可怜的德鲁斯娜姑婆呀!”

“不要说啦!——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并不承认那些。好啦!你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可不要逼我回答问题呀!”

你姑婆病危。速回。

“我希望你幸福,不管我怎么样!”

他在复活节前夕寄出了这封信,似乎他们最后定下了这事。可是与此同时,除了他们自己的力量和规律外,另外的力量和规律也在运行着。在复活节后的星期一上午他收到寡妇埃德琳发来的电报,他曾让她一有严重情况就给他拍电报。电文如下:

“我不可能幸福的。几乎没有人能理解我,他们会说我想入非非,过分挑剔,或类似的话,并指责我……这可绝不是自然发生的爱情悲剧——在文明社会中这种爱情悲剧是很平常的——而是一种人为制造出来的悲剧,遭受此悲剧的便是那些按照自然规律应该分离才能得到安慰的人!……也许,我这样把我的痛苦告诉你是错误的——假如我能把它告诉任何别人。可是除你以外我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了,而我又必须要对人倾吐!裘德,在嫁给他以前我并没有好好想一下婚姻意味着什么,固然我也知道一点。我太愚蠢了,此外再没有其他理由。我那时年龄也不小了,还认为我很有经验呢。所以,当我在那所师范学校陷入困境时,我便匆匆地把事情办了,像一个大傻瓜那样自以为是的样子!……一个人愚昧无知犯下的错误,还得由他自己去消除,我对此毫不怀疑。我敢说这种事发生在很多女人身上,只是她们甘愿忍受,而我不愿屈服罢了……我们不幸地生活在一个风俗和迷信都很原始的时代;当后代人回过头来看这些风俗和迷信时,他们将会说什么呢!”

裘德

“你太悲哀了,亲爱的淑!我多么希望——希望——”

我完全同意。你是对的。我想在这段时期我应该学会克制自己这一课。

“你得回屋去啦!”

他感到极度失望。他知道她在信末这样署名的心情和表情如何。但无论她心情怎样,裘德都不能说她的看法是错误的。他这样回信道:

她在一阵冲动之下把身子俯过窗台,脸贴着他头发,哭泣着,然后在他头上轻轻给了他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吻,很快又抽回身去,这样他就不能去拥抱她了——否则他无疑会这样做的。她关好窗户,他也回到了自己屋里。

淑珊娜·弗洛伦斯·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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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请别来。为你着想请别来了!受那病态的赞美诗和黄昏的影响,我们太随便了。尽量别去想啦。

(1) 英国有句谚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但是,如果成事不在天,却是在女人呢。第三天上午他收到了一封她寄来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