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为啥想要知道?”
“你干吗那样看着我?”裘德问。
“我肯定在这个问题上你能告诉我什么我不懂的东西。你一定从那位亲爱的、已故的朋友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吧!”
她好奇地注视着他。
“咱们快别再说那个了!”她哄他道。“下个礼拜你还在那个教堂里面干活吗,也就是你在那儿学会了这首优美圣诗的教堂?”
“是的,我在读神学著作,比以前还起劲呢。”
“嗯,也许吧。”
“《尼可狄摩司(2)福音书》很不错。”她继续道,以免他有那些嫉妒的想法,这她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了——她总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的确,当他们在谈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时,比如此刻,他们的感情之间还总是进行着另一番悄无声息的谈话,而且这种交流进行得非常完美。“这部福音外传和那些真正的福音书很相像,还全都分成节、句的形式,就像是四《福音书》的作者之一(3)在梦中读着一般——因为梦中的东西像是真的,可又不是真的。可是,裘德,你还对那些问题感兴趣吗?你在钻研‘护教学’(4)吗?”
“那太好了。我可以去那儿看你吗?就在这个方向吧,我可以随便哪个下午坐半小时火车去,是不是?”
“听起来大概合乎我的喜好。”他说,但他的思想却带着一阵剧痛回到“先前那个朋友”上面去了——他知道她指的是早些时候的那个大学生朋友。裘德不知道她是否对菲洛特桑说起过这事。
“不行。你别来!”
“啊,我们不读!——这里的人会被吓着的……对呀,有那么一本。我现在对它已不熟悉了,虽然我先前那个朋友活着时我曾对它有过兴趣。那是库柏版的《福音外传》。”
“什么——难道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像过去一样?”
这时他送的水壶因水将沸腾发出了声响,他感到那声音里好像带着一些嘲讽的意味;为了改变话题他说:“关于《新约全书》有一些非正统的著作,你知道有没有可读性很好的版本呢?大概你们在学校里不读这样的书吧?”
“不了。”
“是的。”裘德说。
“我可不知道这个。我还以为你永远会对我好呢!”
“这是你送给我的一件结婚礼物。”她说,意指那个水壶。
“不,我不那样啦。”
他在炉火的光的映照下等着,她出去前把炉门一下打开了。她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女佣,手中拿着茶。他们坐下来,映照在同一火光里;架子上放了黄铜水壶,下面点起一盏酒精灯,蓝色的光线使得亮光更强了一些。
“这么说我犯什么事了吗?我敢保证,我原先还以为我们两个——”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使她说不下去了。
“咱们喝点儿茶吧。”淑说。“不用去家里就在这儿喝好吗?水壶和其他东西拿来都很方便的。你知道我们不住在学校里,而住在路那边叫做‘古林地’的老房子里。它实在太陈旧凄凉了,我感到很压抑。这样的房子供游人参观还不错,但住起来就让人难受了——过去里面曾住过一代又一代的人,他们像沉重的负担把我都压到地里去了。在一个像这种学校的新地方,你只需支撑起自己的生命就行啦。你快坐下,我让埃达把茶具拿来。”
“淑,我有时认为你是一个爱打情骂俏的女人。”他出其不意地说道。
“因为我们两个不一样。”他干巴巴地说。
她一时什么也没说,最后突然跳起来;借助水壶下面的火光,他吃惊地发现她的脸都红了。
“啊,你这个大傻瓜——去做了我本来也会做的事!你为啥要去呢?”
“我不能再和你谈下去了,裘德!”她又带着往日那种凄楚的女低音说。“弹了那些病态的‘受难节’曲子,倒添了不应该有的心情;现在天已太暗,不能再一起这样呆下去了!……咱们不能再这样坐着谈下去了。是的——你必须离开啦,因为你误解了我!你那么残酷地说我,可我完完全全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啊,裘德,你那样说真是太残酷了!然而我不能把实话告诉你——我是怎样受冲动的支配,又是多么深深地感到上天不应该赐给我迷人之处,除非他有意让人烦恼——假如我告诉你这些会让你震惊的!有些女人喜欢被他人所爱,这种喜爱是无法满足的;因此她们爱起别人来常常也无法满足。最后的情形是,她们会发现不能够把爱持续不断地给予和自己同居一室的人——尽管这人是经主教批准了接受这种爱的。可是你太直率了,裘德,怎么能理解我呢!……现在你必须得走了。我很遗憾我丈夫不在家。”
“我去见过他。”
“是吗?”
“什么——你认识他?”
“我明白这话我不过是说惯了罢啦!说实在的我并不认为遗憾。但遗憾不遗憾都没关系——说来真让人痛心!”
“但感情却是支配思想的……那首赞美诗的作者是我所见过的最俗不可耐的人,这种情况真叫人想破口大骂!”
尽管他们刚才过分热情地握着对方的手,但是现在他走出去时她只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指。他刚一走出门口,她就露出不满的表情,跳上一个长板凳,打开一扇窗子的铁窗扉,他正从外面窗下的小路上走过去。“你什么时候离开这儿去赶火车,裘德?”她问。
“我们的思想可不一样!也许感情有一点儿相同。”
他有些惊诧地抬头望着:“去接那班车的公共马车大约要过45分钟才走。”
“我想也许是我们两个感情上很相像吧,正如我刚才说的。”
“那你这段时间做什么呢?”
她勉强发出一点笑声,一面很快松开了他的手。“多么可笑呀!”她说。“我真不知道咱们为啥要这样?”
“唔——我想四处走走吧。也许我去那个旧教堂坐坐。”
她继续弹下去,然后突然转过身;他们本能地而非事先想好地又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这样子把你撵走似乎太无情了!你对教堂实在考虑得太多,天知道,用不着天黑了还往那里去的。就呆在那儿吧。”
“唔,但是你却是那样的一个人,因为你感情上正和我一样!”
“哪儿?”
“我可并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就你现在那儿呀。我可以和你这样谈谈话,也比你在里面好些……你耽搁一天的工作来看我,对我真是太好、太体贴了!……你就是爱幻想的约瑟(5),亲爱的裘德,也是一个可悲的堂吉诃德(6)。有时你又是圣司提反(7),当他们用石头击他时,他看见上天打开了,啊,我可怜的朋友和同伴,你还会受苦的!”
“不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吗?”
那个高高的窗槛把他们两个隔着,所以他够不着她,既然如此,她似乎就不在乎尽情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而在和他离得很近时她是有所顾虑的。“我一直在想,”她继续道,说的时候语调中仍充满情感,“文明硬把我们塞进了社会的模子里,而这些模子与我们实际的样子毫无关系;这正如人们常见的那些星座的形状,与实际星星的形状毫无关系一样。我现在被叫做理查德·菲洛特桑太太,和与我同姓的配偶过着平静的婚姻生活。但实际上我并不是理查德·菲洛特桑太太,而是一个孤苦伶仃、被畸形的感情和无法理解的厌恶搅得不安的女人……哦,你不要再等了,不然会错过马车的。请下次再来看我吧。下次来时你一定要到我家里去啊。”
“我并不是那样一个人——真的。”
“好吧!”裘德说。“什么时候呢?”
“因为什么?”
“下礼拜的明天吧。再见啦——再见啦。”
“真是奇怪,”她说,声音也大变了,“我会喜欢这样的曲子,因为——”
她伸出手怜惜地抚摸他的额头——就一下。裘德说了一声再见,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淑坐下来,接着便弹出了这支曲子,尽管不是很出色,但和裘德弹的比起来似乎就有天壤之别了。她像他一样,显然被这首引人回想的曲调感动了——她自己也觉得吃惊。她弹完的时候,他把手向她的手伸去,同时她也伸出了手。裘德紧握住它——正像她结婚前他握着她时那样。
在沿着比姆波特街走过去时,他觉得好像听到了马车轮子离开的声音,果然,他走到市场里的“公爵徽”客店时马车已开走了。现在步行去车站赶那班火车已不可能,于是他不得不停下来再等下一班车——这是那晚去梅尔彻斯特的最后一班车了。
“哦,那好——我就不管啦。”
他四处漫游了一会儿,吃了点东西;这时还剩半小时,他的脚又不知不觉地走着穿过那“三一教堂”历史悠久的墓地(它的道路两旁都斜种着菩提树),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学校完全笼罩在夜色里。她说过她住在路那边的“古林地”,裘德不久就发现了她所描述的那座古老房子。
“我怎么能在你面前乱弹一气呢!你弹给我听吧。”
窗子尚未关上,蜡烛的微光从前窗照射出来。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地面比屋外的路面矮两级,因为自从这房子修建后,几个世纪以来外面的路已垫高了。淑显然刚进去,她还戴着帽子站在前面那个客厅或起居室里,其墙壁从底部到顶部都镶上了橡木护壁板,天花板上纵横地露着成形的大梁,比她的头高不了多少。壁炉同样地厚重,上面刻着具有詹姆斯一世时期风格特色的壁柱和涡形装饰。一个年轻的太太在这屋子里生活着,几百年的岁月的确沉重地悬挂在她头上。
“别停下。”淑说。“我喜欢这支曲子,在离开梅尔彻斯特前学过。他们在师范学校里经常弹它。”
她打开了一个花梨木小匣,正看着一张照片。她把照片按在胸前,凝目沉思了片刻,然后放回原处。
裘德后面移动着一个身影,他以为还是那个扫地的女孩,便没有去注意,可是那个人走近他身旁,把手指轻轻放在了他弹低音的手上。他似乎认得这只伸过来的小手,因此转过了身。
这时她才意识到还没有关好窗户,便走上前来关,一只手拿着蜡烛。天色太黑了,她看不见外面的裘德,但他却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她的脸,看见她那双生着长眼睫毛的忧郁的眼睛明明白白地饱含着泪水。
裘德走进空空的教室坐下来,扫地的女孩告诉他菲洛特桑太太过一会儿就要回来的。旁边放着一架钢琴——实际上就是菲洛特桑在马里格林用过的那架钢琴——虽然下午的光线很暗了,裘德几乎看不清那些音符,但还是缩手缩脚地弹起来,并且情不自禁地又弹起了上个礼拜使他深受感动的那首赞美诗。
她关好百叶窗,裘德也转身走上了他孤独的回家的旅程。“她在看谁的照片呢?”他说。他曾给过她一张自己的照片,可是他知道她还有别人的照片。然而那一定就是他的吧?
他想等孩子们放学了再进学校去,便呆在那儿,直到空中传来了他们的声音,看见小姑娘们身穿红红蓝蓝的外衣,围着白色的围涎,手舞足蹈地沿小路出现——3个世纪前,尼庵住持、女修道院院长和副院长以及50名修女们,就是带着娴静严肃的神态往返于这些小路上的。这时他才折回身去,却发现他在那儿等得太久了,淑已经随最后一名学生到市镇里去了,菲洛特桑先生因为去肖兹弗德开一个教师会议,所以一下午都不在。
他明白自己还应该来看她的——按照她的邀请。那些他读到的满怀诚意的人物,那些圣者——淑有点儿轻慢地称之为他的次神——也许就回避了这种和她见面的机会,假如他们对自己的力量缺乏信心。但是他不会那样做。在他和她分别的这整个期间,他或许会禁食和祈祷,不过他身上的人性比神性更为强大。
大约在下午4点钟时,裘德从最近的火车站平生第一次登上这个多风而怪诞的市镇。他艰难地往上爬着,来到崖顶,先经过这高耸入云的市镇的头几座房子,便朝校舍走去。时间还太早,学生们尚未放学,他们像蚊子似的发出细弱的嗡嗡声。他于是沿着寺院路后退几步,从那儿便看见了命运为他世上最心爱的人安家的地点。校舍十分宽广,用石头筑成,在它前面有两棵巨大的山毛榉,灰褐色的树干非常平滑,这种树只生长在白垩质的高地上。穿过那些有直棂和横档的窗子,他能看见窗台上方那些小学生们的脑袋,生着黑色、褐色和淡黄色的头发。为了消磨时间他朝着下面一个平台走去,那儿曾经是寺院的花园。此时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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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斯托另有一个奇特之处——这可是现代才有的——这似乎由于它的地理位置所致。它是游行各地的大篷货车、演出队、射击场等等老板们的休息处和总部,这些穿乡游巷的生意大多要到各个庙会和集市上去做。在巍峨高大的崖顶上,可以看到聚集着一些奇异的野鸟,它们似在那儿静静地沉思,稍息片刻之后又要作更远的飞行,或者从这儿沿老路飞回去;也正如这些鸟儿一般,在这个位于悬崖峭壁之上的市镇里,一些黄黄绿绿的商队静得出奇地呆在那儿,它们都有着异乡的名称,好像突然间遇到这个如此险恶的地势,震惊不已,无法前行,于是只好整个冬天呆在这儿,来年春天再循着老路返回。
(1) 德雷顿(1563—1631),英国诗人,作品包括田园诗,十四行诗,情诗及英雄史诗。
这一供水的困难,加上另外两件奇特的事实——即市镇的主要教堂墓地从教堂后面倾斜上去,陡直得像个屋顶,以及早些时候它曾经历了一个特别的腐化时期,无论是在隐修生活上还是家庭生活上;从而产生了如此说法:沙斯托由于给了男人三种慰藉而引人注目,这些慰藉是举世无双的。在这里,教堂墓地比教堂尖塔还要接近于天国;在这里,啤酒甚至比水还多;在这里,放荡的女人多于正直的妻子和少女。还据说,中世纪以后这里的居民们太穷了,连牧师的薪水都负担不起,于是不得不拆毁教堂,克制自己,完全放弃了集体礼拜上帝这件事。他们必须这样做,为此只好在礼拜天下午去酒店里,坐在有扶手的木制高背长椅上喝酒哀叹。在那些日子里,沙斯托的人显然也并非毫无幽默感。
(2) 尼可狄摩司(1748—1809),希腊正教修士。
这就是过去和现在都被世人遗忘了的沙斯托或巴拉督。由于其地势,市镇的用水极为缺乏,现今的人们还记得见过一队队马、驴和人艰难地沿着弯曲的道路爬上山顶的情景,用大桶、小桶满载着从山下的水井里打来的水,还有那些盛着水沿街叫卖的小贩,水价是半便士一桶。
(3) 指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
市镇的位置十分独特,它坐落于一个陡峭雄伟的悬崖之顶,这悬崖由市镇北、南、西三面有深厚冲积土壤的布莱谷里拔地而起,从城堡绿地处可看到南、中、下威塞克斯这三个郡一片翠绿的草原——这一景观会令一个毫无思想准备的游客大吃一惊,一如它那清新爽快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里一样。铁路是不可能通到里面去的,最好的办法是步行,其次是坐轻便马车,因为坐轻便马车也只有从东北边地峡般的地方才能进去,这地峡把市镇与那一面高耸的白垩高原连在一起。(1)
(4) 护教学,基督教神学课题之一,以辩护教义为研究对象。
这个市镇仍然有着奇异的自然美景,但是说来奇怪,这些特征过去许多作家都是有所记载的,虽然据说这些优美的景色不为一般人所赏识。而现今人们对此更是不屑一顾,因此英国最为古雅而富有奇趣的地方之一的沙斯托,实际上今天已无人去游览了。
(5) 约瑟,《圣经》人物,为雅各少子,因过于受父宠爱,众兄都不喜欢他。
(德雷顿这样咏道),过去和现在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梦幻的城市。那座城堡,3家造币厂,南威塞克斯主要引以为荣的壮丽的半圆形寺院,12座教堂,神殿,歌祷堂,医院,有山墙的石砌邸宅,这些都只朦朦胧胧地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现在全被无情地弄得荡然无存——使去参观的人不得不满怀忧郁感伤,连周围那令人清爽的空气和无数美景都难以排除这种心情。这是一个国王和一个王后以及一些男修道院院长、女修道院院长、圣徒、主教、骑士和乡绅的藏身之地。“殉难者”爱德华国王的遗体,被小心翼翼迁移到这儿以便万古长存,这给沙斯托增添了殊荣,使它成为欧洲各国香客们的胜地,声誉远远传播到英国以外。但寺院的废毁,用历史学家们的话说,给伟大的中世纪所创造的杰作敲响了丧钟。所以随着大寺院被破坏,整个地方也都成为一片废墟,毁于一旦:“殉难者”的遗体也和护藏它的神圣建筑遭到同样命运,如今连一块石头也未曾留下,原址到底在何处已不得而知。
(6) 堂吉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名著《堂吉诃德》中的主人公,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
“初建之时便产生离奇传说”
(7) 圣司提反,《圣经》人物。《新约·使徒行传》第七章说,司提反当众申诉之后,众人听了极其恼怒,对司提反咬牙切齿。但司提反被圣灵充满,定睛望天,看见上帝的荣耀光辉就说,我看见天开了。……众人大声喊叫……用石头打他……司提反遂长眠。
沙斯托,古代英国叫巴拉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