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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对普通的事情是茫然无知的,尽管一直很用功。”他说,转变了话题。“我整天沉迷于神学之中,你知道。你想想看假如你没来这里,这会儿我正在做什么呢?我该正在做晚祷了吧。我想你不会愿意——”

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他感到她对自己很残酷,尽管说不清是怎样的残酷。正因为她无依无靠,她才显得比他坚强多了。

“哦不,不,”她回答,“我还是不做的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然我会显得——是个大伪君子!”

“原来并不更关心呀!好啦,我不该这样说的。请别回答!”

“我想过你不会和我一起做晚祷的,所以我才没有提出来。你一定记得我希望有一天做个有用的牧师。”

“我对你和对我认识的人一样关心。”

“被委以圣职,我想你这样说过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生气。我只知道我非常非常关心你!”

“是的。”

“你真的不生我气吗,亲爱的裘德?”她突然问,声音里充满了异常的温柔,简直不像是一个刚刚毫不在乎地讲过自己经历的女人发出来的。“我想,在这个世上你是我最不愿伤害的人!”

“这么说你还没放弃那种想法吗?——我以为你都放弃了呢。”

裘德感到沮丧不堪。她那种稀奇古怪的举止,那种对性的不可思议的无意识行为,使他觉得离她越来越遥远了。

“当然没有。最初的时候我还天真地认为你在这一点上和我想的一样呢,因为你在基督寺成天都受着圣公会的熏陶,还有菲洛特桑先生——”

“他丝毫没有批评我——只说无论我做过什么事,我都是他的一切等等之类的话。”

“除了在一定程度上我对基督寺的学术有所敬仰外,其他方面我丝毫不看重它。”淑·布莱德赫认真地说。“是我对你说起的那个朋友使我失去了对它的敬仰。他是我所认识的最不信宗教、又最讲道德的人。而基督寺的学术好比新酒装在旧瓶里。基督寺的中世纪精神必须消失,必须被抛弃,不然基督寺本身就得消失。固然,有的时候,一个人会情不自禁对它古老的宗教传统暗自产生喜爱,因为那儿的一部分思想家们将这些传统保存了下来,他们的行为如此感人、朴素而真诚;但是当我的心灵最忧伤、最正常的时候,我就总感到——

“他怎么说?”

‘啊,圣人们可怕的光辉,只是被绞死的诸神留下的枯骨残魂!’”(2)

“告诉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这事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保守过秘密。”

“淑呀,你那样说可就不是我的好朋友了!”

“你告诉过菲洛特桑先生这位大学生朋友的事吗?”

“那我不说就是了,亲爱的裘德!”她十分激动,声音又变得低沉起来,于是她转过脸去。

“也许不。大部分女人都不一样。因此,人们就说我一定生性冷淡——缺乏性感。可我绝不这样认为!有些最富有性爱的诗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很能克制自己呢。”

“我仍然觉得基督寺有很多荣耀的地方,虽然我曾因为去不了那儿怨恨过它。”他温和地说,尽力不让自己冲动,以免又惹出她的眼泪来。

“我非常相信你。可有些女人就不是和她们最初时一个样子。”

“那个地方的人都是愚昧无知的,只有那些市民、手艺人、酒鬼和乞丐除外。”她说,由于他们意见不一,她仍显得很固执。“他们当然看到了生活的真面目,但学院里的人没有几个能这样。你自己就证实了这一点。当那些学院建立的时候,基督寺正是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有求知的热情,可是你没有金钱、机会或朋友。因此你被那些百万富翁的儿子们挤出了这条道。”

她面带讥笑地说,不过他听得出她此时已满眼含泪了。“但我从没有委身于任何情人,假如那就是你的意思!我和我最初时一个样。”

“哎,就是没有得到学位我也能行的。我关心的是更崇高的东西。”

扯下你想象中给他穿上的衣裳’。”(1)

“而我关心的是更广阔、更真实的东西。”她坚持说。“目前的基督寺,学术在向一方面发展,宗教又在向另一方面发展:双方毫不相让,像两头互相顶撞的公羊一般。”

‘从那个茫然无知的傀儡身上,

“菲洛特桑先生会怎样——”

“我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特别天真,既然我已

“那个地方充满了盲目崇拜者和见神见鬼的人!”

裘德又回头看一下安乐椅以及坐在里面的人,好像要更仔细地看看躲到他屋里来的这个人似的。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不管你怎么生活过,淑,我相信你是天真无辜的,正如你不落俗套一样!”

他注意到,只要一提到那个小学教师她就把话题转开,谈一些令他不快的大学的一般问题。她成了菲洛特桑的被保护人,同他订了婚;裘德对她的这种生活很想知道一些情况,想得都要发疯了。然而她就是不给他一点暗示。

“哎呀,可怜的人儿,我把他的钱投资到了一个不现实的规划里,结果蚀了本。我独自在伦敦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到基督寺,因为我父亲——他当时也在伦敦,最初在朗安克雷附近当一名艺术金工工人——不愿意让我回伦敦。我在那个圣物商店里找到了工作,也就是你见到我的那个地方……我说过你不知道我这人有多糟糕!”

“喔,我也正是那样的人。”他说。“我害怕生活,也总是见神见鬼的。”

“不,我没有生气。快都告诉我吧。”

“可是你那么善良可亲!”她低声说道。

“唉——你现在生我的气了!”她说,清脆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充满悲哀。“早知如此我也不会对你说了!”

他什么也没说,心在怦怦地跳。

“天哪!——然后你又做什么了呢?”

“你刚才在读关于牛津运动发起人那一节,是吗?”她又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以掩盖她真实的感情:她常常玩这种把戏。“让我想想看——我是哪一年读到那里的?——在18——”

“不错,我们常常在一起——一起出去散步、读书,以及做其他类似的事——几乎就像两个男人那样。他让我去和他共同生活,我回信同意了。可是我去了伦敦他那里后,发现他心里想的和我想的并不同。实际上他是想要我做他的情人,而我并没有爱上他——我说假如他不同意我的计划我就要离开,结果他同意了。我们共同在一间起居室里住了15个月,他成为伦敦一家大型日报的社会撰稿人;后来他病了,才不得不去国外治疗。他说我们在一间屋子里住了那么长时间,我都不顺从他的心意,让他的心都破碎了,说他以前绝不相信女人会这样。我也许是又一次玩这种把戏,他说。他回到国内后就死了。他的死使我为自己的残酷深感悔恨——虽然我希望他的死完全是因为结核病,而不是因为我。我去了桑德伯恩参加他的葬礼,是惟一给他送葬的人。他给我留下一点点钱——大概因为我使他的心碎了吧。男人们就是这样——比女人好多了!”

“你说话带点讥讽,我听了可是很不高兴呀,淑。现在你照我希望的去做好吗?我对你说过,我每天这时都要念一章经文,然后做祈祷。这儿有一些书,你可以随便挑选一本背对我坐着翻翻,让我做我每天习惯做的事情好吗?你真的不愿和我一起做?”

“我想你们曾经常见面吧?”

“我想看你做。”

“唉,是呀。他获得学位离开基督寺两三年以后就死了,可怜的人儿。”

“别这样。快别取笑我了,淑!”

“现在你们的友谊中断了吗?”

“好吧——我要听你的话了,不惹你生气了,裘德。”她说,那语气就像是一个决心永远变好的孩子一样,她顺从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一本袖珍《圣经》(不是他用的那本)放在她旁边,他在一边做自己的事时,她便把书拿起来翻看着。

“哦,”她若有所思地说,“那都是偶然读到的。我的生活完全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很怪癖离奇。我对那些男人以及他们的书一点不惧怕。我已经几乎像个男人一样和他们——或者说他们中的一两个人——混在一起。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有像大多数女人感到的那样——人们教她们如此——要时刻警惕男人的袭击,使自己的贞操不受侵犯。这是因为,一般的男人无论在白天或夜晚、家里或外面,都是不会伤害一个女人的,除非她引诱他,除非他是一个只懂肉欲的野蛮人。她不给他使‘来吧’的脸色或不先提出来,不带着那种表情,他就总是害怕,决不会去骚扰她。不过我要说的是我18岁时在基督寺曾和一个大学生有了亲密关系,他让我懂得了很多东西,还借给我看一些书,这些书我在别处是绝不可能弄到的。”

“裘德,”等他做完祈祷回过头来时她欢快地说,“你让我为你另外编一本《新约全书》好吧,就像在基督寺时我给自己编的那本一样?”

“原来你读的东西比我读的还多。”他叹口气说。“其中有几种挺生僻,你怎么也去读了呢?”

“哦,那好。不过你是怎么编的呢?”

“我有长处的。我不懂拉丁文和希腊文,但我知道它们的语法,还通过译著熟悉了大多数希腊和拉丁古典文学及其他著作。我读过朗普里埃、卡蒂勒斯、马夏尔、朱韦纳尔、卢西恩、博蒙特、弗莱彻、薄伽丘、斯卡龙、德布朗托姆、斯特恩、笛福、斯英利特、菲尔丁、莎士比亚、《圣经》等诸如此类的书,发现人们对于书中所有那些不健康部分的关注,最终都带有神秘色彩。”

“我把我那本旧《新约全书》中的《使徒书》和《福音》全部拆散成单独的小册子,然后按照写作的年月顺序重新编排,先以《帖撒罗尼迦前书》和《后书》开头,接着是《使徒书》,把《福音》放在最后。这样编排好后再重新装订起来。我那个大学生朋友——别管他的名字啦,可怜的家伙——说这主意很不错。我感到后来我读这本书比以前有趣一倍,并且还要好懂一倍呢。”

“不——不是有学问。只是你谈起话来不太像个姑娘——唔,一个毫无长处的姑娘。”

“哼!”裘德感到有渎圣的意味。

“是吗?我让你感到有学问吗?”她问,带点儿戏弄的意味。

“这真是文学上一种胆大妄为的行为。”她说,翻看着《雅歌》。“我是指每一章前面的那些提要,它们把叙事诗的精神实质都歪曲了(3)。你用不着惊恐:谁也不会说它们是上帝的神笔。说真的,许多神学学者对它们都嗤之以鼻。那24个长老或主教——管他们是多少——拉长着脸坐在那儿写出那些废话来,想到这就让人感到再滑稽可笑不过了。”

“你说话真富有哲理。‘对立’一词说得很深刻。”

裘德像是受了伤害似的。“你太具有伏尔泰精神了!”他咕哝道。

“唔,因为那不是事实,让人听了烦恼。我和那一种人是对立的。”

“真的吗?那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只说人们没有权力去篡改《圣经》!我讨厌这种骗人的东西,它们只会用抽象的宗教词语,掩盖那充满激情、卓越伟大的诗歌里所包含的令人狂喜、纯真自然和富有人性的爱!”她越说越激动,几乎对他的指责发怒了,眼睛也湿润了。“我真希望这儿有个朋友支持我,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在我一边!”

“为什么?”

“可是我亲爱的淑,非常亲爱的淑,我可没有反对你呀!”裘德说着,抓住她的手,没想到在纯粹的辩论中她竟会掺杂上个人的感情。

“你曾说我是文明的产物或什么的,对吧?”她说,打破沉寂。“你那样说真是太奇怪了。”

“不,你反对我,你就是反对我!”她大声说,转过脸去,以免他看见她那满含泪水的眼睛。“你就是和师范学校那班人站在一边——至少你看起来差不多是这样!我只是坚持认为,把这样的诗句‘你这女子中极美丽的,你的良人往何处去了?(4)’作上这样的注解:‘这是教会在宣称她的信仰,’是荒谬绝伦的!”

茶一定是新泡的,要不然就是泡了很久没喝,因为她喝了以后感到异常清醒,一点睡意也没有了。而裘德一口没喝,这时倒昏昏欲睡起来,直到她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

“好吧,就算是如此吧!你样样事情都要带上个人的感情!我只是——很愿意从非宗教的角度来运用那句话。你知道对于我而言你就是最美丽的女人,真的!”

她坐直身子,有些哀怨地喘着气说:“我确实还觉得浑身无力,原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呢。我不该在这里呆着的,是吗?”不过吃完饭后她更有力气一些了。她又喝了些茶,躺在椅子上,显得快乐而有了生气。

“不过你现在别再说了!”淑回答,严肃的声音中包含着异常的温柔。然后他们的视线碰到一起,像酒店里的老朋友见了面一样握着手;裘德认识到为那样一个虚设的题目去争辩真是可笑,而她觉得为一本像《圣经》这样古老的书中所写的话去落泪真是无聊。

“我就在这炉火旁坐一晚上看书。明天是礼拜天,我哪儿也不必去。你就呆在那儿,不然会弄成大病的。别害怕,我一切都很好。瞧,看我给你弄什么来了——你的晚饭。”

“我并不想打乱你所深信的东西——真的不想!”她又安慰地说,因为现在他远比她更激动烦恼。“不过我确实很希望鼓励某个男人心怀崇高的目标;当我看见你,并知道你想做我的朋友时,我——我坦白了好吗?——心想你或许就是这么个男人。可是你太不加深究地相信传统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呀,我也正想这样。可是不知道他们又会说些什么了!而且你又怎么办呢?”

“唔,亲爱的,我想一个人总不可能事事都要深究之后才去相信吧。人的生命短暂,你总不可能把欧几里得的命题都亲自算出来后才相信吧。我对基督教就是不加深究便相信的。”

“就呆在这儿哪里也别去。”

“唉,也许你还会相信更糟糕的东西呢。”

“真的吗?我该怎么办呢!”她说,突然一惊。

“的确有这种可能。也许我已经这样做了!”他想起了阿拉贝娜。

“10点多。”

“我不会问你做了什么,因为我们要成为很好的朋友,永远、永远也不要惹对方生气,是吗?”她信任地望着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她极力要偎依在他怀里似的。

“好些了。好多啦。唉,我睡着了吧?现在是什么时间?一定还不晚吧?”

“我永远都会关心你的!”裘德说。

“嗯。好啊!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我也会永远关心你,因为你很真诚,对一身缺点、让人讨厌、心眼狭窄的淑这么宽宏大量!”

这时淑突然喊道:“裘德!”

他眼睛盯着一边,感到淑那种缺乏性特征的温柔太令人难受了。难道这就是使那个撰写社论的可怜人心碎的事吗?接下来就该轮到他心碎了吗?……但淑又是多么可爱啊!……只要他不想到她是一个女人,像她那样并不把他当男人放在心上一样,她便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朋友,因为尽管他们在一些虚无的问题上意见分歧,但这只会在日常的人生经历上将他们拉得更拢。在裘德遇见过的所有女人中,她是他最亲密的一个,他几乎不相信时间、信仰或分别会把他们彼此分割。

等女房东下楼去后他把茶壶放在炉旁的铁架上,重新从床下取出淑的衣服,不过它们远没有干。他发现那件厚实的羊毛长袍还很湿,于是又把它们全部挂起来,将火生大一些,然后在一旁沉思,让衣服上的水汽升上烟囱。

可是她总疑心重重,这又使他感到悲哀。他们坐在那儿,直到她再一次睡着,他在椅子里一点一点地打起盹儿来。每次一醒过来他就把她的衣物翻动一下,把火重新生大。大约早晨6点钟时他完全醒了,点燃一支蜡烛,发觉她的衣物已经烤干。她仍睡在比他的椅子舒适得多的安乐椅上,穿着他那件大衣,脸蛋像块刚烤出的面包那样热乎乎的,又像是希腊天神的侍酒俊童,具有男孩子气。他把烤干的衣服放在她身边,触了触她的肩膀,然后走下楼,到院子里借着星光洗脸去了。

裘德一般习惯下楼去厨房,和房东一家人一起吃饭,以免麻烦人家。不过这次房东把晚饭给他端了上来,他在门口从她手上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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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夫人。不过我想今晚我就不下去了。请你用盘子帮我把晚饭端上来好吧,我还想要一杯茶。”

(1) 引自布朗宁的诗《太晚了》。

“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屋里,福勒先生。我来问问这阵儿你吃不吃晚饭了。哦,你这里还有一位年轻的先生——”

(2) 引自史文朋《普罗赛耳皮娜(冥后)颂诗》。

淑的衣服还挂在椅子上烤着,他赶紧把它拿走塞在床下,坐下来像是看书的样子。有人先敲了一下门,跟着就把门打开了。原来是女房东。

(3) 《雅歌》是《圣经·旧约》中之一部,本言男女之爱,但有一派人却硬把它讲成是基督徒对耶稣或教会之爱。《圣经》中每章的提纲就是这样解释的。

这时传来吱嘎吱嘎的人上楼梯的声音,打断了裘德的沉思。

(4) 《旧约·雅歌》第6章第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