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无名的裘德 > 第6章

第6章

裘德拍了拍他的衣袋。

“咋回事?”

“我们过去就那么想嘛!那些地方也不是让你这种人去的——它们是专门为有钱人办的。”

“啊,还没有!”裘德说。“我还像以前一样几乎没沾着它的边儿呢。”

“这你又错了。”裘德说,感到有些难过。“它们就是为我这样的人办的!”

“哦,好啦,也许你说的是,也许不是。不过我还是那话,我在那儿呆了一两个小时也没看出啥名堂,所以我走进一家店子,买了一壶啤酒、一便士面包、半便士奶酪,没呆多久就回来了。我想你现在已进入某所学院了吧?”

尽管如此,别人的那番话仍足以使裘德从幻想的世界里退了出来;那个世界他是不久前才住进去的,里面有一个不切实际的人,或多或少就是他自己,正全心全意沉浸于那纯洁高尚的艺术和科学里,到知识的天国中去接受神的感召和选拔,以求在那里占一席之地。那个人的话,使他在一片冷清的北极光下凝视着自己的未来。他最近感到,他对自己的希腊语很不满意——尤其是读那些戏剧家的作品比较吃力。有时一天干完活后他已精疲力竭了,晚上实在不能再坚持刻苦用功,做深入的分析。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导师——一个朋友,随时在自己身边,只需用一会儿工夫,就能向他阐明他有时得花去令人厌倦的一个月时间才能从那些艰涩难懂、语言笨拙的书本里懂得的东西。

“你错了,伙计,那城市里的事儿,可不只是你在街上走走看到的那些。它是人们的思想和宗教惟一的中心——是我们国家知识和精神的粮仓。你觉得它们冷冷清清,没做些什么,实际正是动极生静——用一位名作家的比喻来说,就是陀螺在睡眠。”

毫无疑问,他现在必须把事情考虑得更周密一些,不要像最近那样。毕竟说来,他把业余时间都耗费在称为“自学”的、没有明确目标的劳动上,却又不看看它的可行性如何,于他有何益处呢?

“我曾在那儿呆过个把小时,在我看来它也没什么了不起,尽是些老朽的房子,教堂和救济院也不成个样儿,我看它们也是冷冷清清的。”

“我过去本该想到这一点的。”他往回走时说。“与其执行计划而漫无目的地瞎闯,不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还不如什么计划也不执行……我现在这样,只是绕着学院外的大墙转来转去,好像希望有人伸出手来把我拉进去——这绝对不行!我必须要打听到详细情况。”

“不错。还不止呢!”裘德高声说。

于是在下一周里他便着手去了解。第一次机会似乎在一天下午来到了,当时他看见一位老先生,有人指给他说那人就是某学院的院长,他正从一条公用便道上走过来,那儿好像在一个公园篱围里,裘德碰巧就坐在路旁。老先生越来越近了,裘德急切地望着他的脸,他显得很慈祥,和蔼可亲,但相当含蓄缄默。裘德再一想,觉得还是不能走上去和他说话;不过这次和院长相遇对他影响很大,他不禁想到如果用写信的方式,把自己的困难向那些最杰出、最有见识的老院长们述说,以期得到他们的赐教,不是一件很明智的事吗!

“嗨,到那个弄学问的地方呀——你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经常跟我们说起的那个‘光明之城’!那地方真是你想的那样吗?”

因此,在随后的一两周里,他便流连于城市里可以看到一些最出类拔萃的学院院长、大学校长和其他机构的头面人物的地方;他最后从中挑选出5位外表看来颇有眼光又深谋远虑的人。他给这5位名人分别去了信,概要地陈述了自己的困难,希望他们就自己所处的困境给他提提意见。

裘德表现出不懂他话的样子。

可是信刚一寄出,裘德便开始感到它们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后悔把它们寄了出去。“现在那些妨碍他人、低级庸俗、爱出风头的请求遍地都是,我那些信不也和它们一样了吗?”他想。“为什么我就不能更明智一些,不去给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写信呢?他们也许会从相反的方面把我看做是一个骗子,一个无所事事的饭桶,一个品性不良的人……或许我真的就是那样一个人吧!”

“这么说你真的到那儿去了,对吧!”

然而,他发现自己仍依依不舍地盼望着有一封回信,以便得到最后被拯救的机会。他就那样一天又一天地盼着,嘴上说这样的期待真是太荒唐可笑,但心里仍期待着。就在他盼信的日子里,有一天突然传来菲洛特桑的消息,使他一阵不安。菲洛特桑将离开基督寺附近的那所学校,到较远的南边、威塞克斯中部一所更大的学校去任职。这意味着什么?对他表妹有何影响?是否考虑到学校有两个老师却只有一个人的供给,从实际出发,调一个到另一所学校去以求收入多一些?好像有这种可能,不过他不愿意这样看。他深深地爱恋着那位年轻姑娘,而菲洛特桑和她之间却充满柔情蜜意,这使他感到十分厌恶,不愿就自己的计划向菲洛特桑讨教。

那时是礼拜天傍晚,一些他在这地方住时曾认识他的村民,穿着盛装,聚在一起。有个人竟然招呼起裘德来,让他感到吃惊:

同时,裘德写信请教的那些学界名人们,一个也没回复他,这个青年因此仍像过去一样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只是多了一层忧郁,因为他感到越来越无望了。通过间接了解他不久才清楚地看出,他长久以来一直担心怀疑的事,即让自己取得参加某种公开竞争奖学金和助学金的资格,是他惟一的光辉道路。但要取得那种资格,就必须接受大量指导,并且要有很高的天资。像他这样的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读书,不管读得多么广泛彻底,甚至十年寒窗,要想和那些从小就在训练有素的教师指导下按规定程序攻读的人去竞争,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淑小时候的这些一幕幕情景,只让裘德感到更加痛苦,因为他是不能去向她求爱的;这天他怀着沉重心情离开了姑婆的小屋。他多么渴望去看看那学校,那屋子——淑娇小的身躯已使它熠熠生辉,但他极力克制自己,继续往前走去。

另外一条道路,可以说就是花钱为自己买到进学院的资格,似乎是惟一真正为他这样的人打开的,其困难只存在于物质方面。根据掌握的情况,他开始估算自己的财力有多大距离,结果他非常沮丧地看到,即使运气一直很佳,他也得省吃俭用15年时间,才能够给某所学院的院长提供一笔资金,取得入学考试的资格。这条路也是行不通的。

“你知道,她也不完全是那种男孩样的顽皮姑娘,可一般说来只有男孩才做的事,她也能做。有一次我看见她跳进那边那个池里,滑冰滑得好快呀;她头上的小卷发飘起来,和另外20个孩子一排朝前滑去,头顶着天,像画在玻璃上的模样儿,停也没停一下就滑到顶远的那一边去了。除了她别的全是男孩,所以他们就逗她,她说:‘放规矩点,小子们!’然后一下子跑回家里去了。男孩们都想法子哄她出来,可她就是不。”

他看到,就是这样一些地方,曾经让他感到多么新奇,多么狡诈,充满了魅力。在他那满怀幻想的青少年时代,他远远地看见天边的这个城市,那么迷人,光辉灿烂,于是他就向往着来这儿生活,漫步于教堂和学院之中,与当地的风尚浑然一体——这在当时似乎无可置疑是一件理想的事。“只要我到了那儿,”他曾带着鲁滨孙的那种傻劲对自己的大救生船说道,“余下的不外就是时间和力气的问题。”无论如何,假如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令人迷惑的地方,没有听到它的喧哗,而是去了某个繁忙的商业城市,一心只凭自己的才能去赚钱,从而以正确的眼光看待自己的计划,也许对于他不知要好多少倍。唔,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总归一句话,就是他的整个计划已经完蛋了,就像一个彩虹色的肥皂泡,经他理性的考察触动之后,一下便破灭了。他回首看着自己的一件件往事,不禁和海涅产生了同感:

这个邻居还谈了淑在其他方面的本事:

在那个青年富有灵感、光亮闪烁的眼睛上面,

“她就站在那儿,身上穿着小连衣裙之类的东西,把那种肮脏的食腐乌鸦表现活了。”病老太太不情愿地证实说。“你甚至好像看见那只鸟就在眼前一样。裘德,你小时候也会她那一套,就好像看见空中有什么东西似的。”

我看见一顶小丑的傻瓜帽十分荒诞!

告诉我在那黑夜的国度里你的尊姓大名!

有幸的是,他还没让亲爱的淑也卷进他的失望之中,让她也来承受这幻灭的痛苦。他至今才开始醒悟过来,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因此内心非常难过,不过这些详细情况他是会尽可能不让她知道的了。许多年来,他一直苦苦奋斗,孤军奋战,生活贫困潦倒,又无先见之明,对这些她毕竟只知道一点点。

森然、可怖的老鸦,漫步在夜之海滨,

他老记起那天下午他从梦中醒来后,所看到的一幕幕景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就去了一座建造奇异的礼堂,爬上一个八边形天窗亭,进到它里面,礼堂位于这离奇独特的城市之中。天窗亭四面都是窗户,从那里可以俯瞰到整个城市及其高楼大厦。裘德一一扫视着那幅全景,凝目沉思,充满悲哀,但仍很坚定。那些建筑物以及与之有关的事情和被赋予的特权,他是一点也沾不上边的。他先凝视着隐隐呈现的巨大图书馆的房顶——他从来就没有时间进过图书馆——然后视线移向各种各样的尖塔、礼堂、山墙、街道、圣堂、花园、方庭,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独一无二的全景图。他看出自己的命不在其中,而在他目前住的那个破旧不堪的市郊,在劳苦的工人们当中。那些来城市的游客们、赞赏者们,都根本不会认出那地方也是城市的一部分,可是没有那里的居民,勤奋的学生又怎能读书,崇高的思想家又怎能生存。

这时陪伴和护理姑婆的那个寡妇走进来,才使裘德松了口气;寡妇一定在听他们谈话来着,因为她这时也说起往年的情景,说在她的记忆中淑·布莱德赫那孩子算得上是个人物。她描述说在淑的父亲去伦敦以前,她真是一个稀奇古怪的少女,就在草地对面的乡村小学念书;说有一次教区牧师安排朗读和背诵时,年龄最小的她如何走上讲台,“穿一件小小的白色童衣,一双小鞋,系一条粉红色腰带,”背诵起《向上,向上》、《夜晚的狂欢之歌》和《乌鸦》(1);说她在背诵时,怎样皱起小小的眉头,悲伤地看看四周,对着空中说话,似乎那里真有什么活物——

他又往城市那边的乡村看去,那儿树林密布,把她挡在外面;正是由于她的存在,他当初才有了精神支柱,现在他又失去了她,这使他痛苦万分。要是没有这个打击,他或许还能忍受自己不幸的命运。有淑相伴,他或许会含笑放弃自己的雄心壮志的。可没有了她,他长期以来勤奋刻苦却一事无成,必然使他遭受巨大的灾难。毫无疑问,在追求知识的道路上,菲洛特桑也经历了类似的失望,这种失望现在正困扰着裘德。但是老师得到了上帝的恩赐,有可爱的淑给他安慰,而裘德却没有这样的福分。

“不要说她的坏话吧。姑婆!请不要说了!”

他从天窗亭上走下去,来到街上,无精打采地朝前走着,来到一家小酒店并走进去。他要了几杯啤酒,一连几口就喝光了,待出来时夜已降临。借助街灯摇曳不定的灯光,他漫步回到住处吃晚饭,刚一坐下不久房东太太就给他拿来一封刚到的信。他把信放下,好像感到它可能很重要似的。裘德看着那封信,发现上面盖着凹凸的戳记,原来是从他写信去的某所学院寄来的。“终于有一封回信了!”他高喊道。

“你那么起劲去追阿拉贝娜,同她结婚,结果这么糟糕,恐怕再没哪个男人做的事比这更糟糕的了。不过她已到世界的那一头去啦,不会再惹你心烦了。你现在已是一个有了婚约的人,不可以随随便便的;如果你对淑还存什么幻想,事情只会弄得更糟。假如表妹对你有礼貌,你也可以同样对待她。你只能向她表示亲戚的一番好意,超出了这一点,你简直就是在发疯。如果她也像城里人那样轻浮,那她会把你也给毁了的。”

这封信很简短,内容也绝非他所期待的;是院长给他的亲笔回信这倒不假。信中这样写道: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了。”

石匠裘德·福勒先生收。

“裘德!”姑婆高喊道,一下从床上弹起。“你可别对她太痴心了!”

先生:来信收悉,颇觉有趣,据先生所言,你乃一工人。既如此,窃以为理应坚守旧业,安于本分,而不应好高骛远,另辟蹊径。惟如此,你才会更有成功之机会。冒昧进言,仅供参考。

“唔——当然。不过她现在长大了,变得会体贴人了,活泼温柔了,机灵得像——”

你忠诚的 提·特图弗勒

“可也足足有12岁了。”

这封非常合情合理的忠告信倒使裘德勃然大怒了。这一点他以前就全都明白,并知道是对的。然而他寒窗十载却是这样的结果,脸上似乎狠狠挨了一巴掌。于是他不是像往常一样坐在桌旁看书,而是不顾一切地站起来,走下楼上了大街。他站在一家酒吧旁,将两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神思恍惚地朝前走去,来到市中心一个叫“四通路口”的地点,出神地像个呆子一样看着一群群的人们。过了一些时候他才回过神,并和在那儿站岗的警察说起话来。

“她那时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呀。”

那警察打着呵欠,伸了伸胳膊,稍稍踮起脚尖,身子往上抬了抬,面带微笑,风趣地看着裘德说:“你喝醉了吧,年轻人。”

“那么以后就不要再去见她了。她是她父亲带大的,父亲让她从小憎恨她母亲这边的亲戚。像你这样一个干粗活的工人,她才看不上呢——她如今也是一个城市姑娘了。我对她从来就不太喜欢。一个不懂礼貌的小东西,她小时就是那么个样儿,老是使性子。因为她太不尊敬长辈,不知挨过我多少打。唉,有一天,她脱掉鞋袜,朝一个水池里走去,裙子拉到膝盖以上,还没等我说那多羞人,她倒先说起来:“去,去,姑婆,你害羞就别看好啦!”

“没有,我才刚开始喝呢。”他说,一派愤世嫉俗的神态。

“嗯。”

不管他喝了多少酒,他的脑子却是很清醒的。警察又跟他说了些话,但他只听到一部分,因为他正沉思着,过去那些也像他这样站在路口苦苦挣扎的人们,现在已被所有人忘记了。这个十字路口的历史,比城市最古老的学院的历史还悠久。确实,这里充满了各种幽灵,层出不穷,他们曾聚在这儿表演悲剧、喜剧和滑稽剧,演出着最热闹、深刻的场面。在这个“四通路口”,人们曾谈论着拿破仑其人,美洲沦陷,查理一世被处死刑,殉教者被焚烧,十字军东征,诺曼征服,还可能谈到恺撒来临。男男女女们曾来到这里,为了爱情或仇恨,结合或分离;他们互相等待,充满痛苦;彼此赢得了对方;因嫉妒而诅咒对方,因宽恕而为对方祝福。

“你和她都聊过天了吗?”

他开始看出来,城市市民的生活真是一本人生的大书,它比起大学师生的生活来更充满了无限活力,更丰富多彩,更简单明了。他眼前的那些苦苦挣扎的男男女女们,才是基督寺的实体,虽然他们不大懂得什么是基督或寺。这就是事情的一种幽默滑稽之处。那些漂浮不定的大学师生,对基督和寺都知道一些,但在当地人看来他们绝算不上是真正的基督寺人。

“唔——你说我不要去见她。”

他看看手表,循着这个思路继续朝前走去,来到一个公共大厅,里面正举行没有座位、听众站着听的音乐会。裘德走进去,发现已站满了青年男女店员、士兵、学徒、抽烟的小男孩,还有较体面一些的业余爱好音乐的轻薄女人。他已触及到了真正的基督寺生活。一个乐队正在演奏,人们四处走动着,你推我挤,时而一个男人跑上台子唱一首滑稽的歌曲。

“这么说你已见过她了!”严厉的老太太说。“我是咋对你说的?”

几个嬉闹的女孩朝他走来,想逗他乐乐,但淑的幽灵似乎一直萦绕着他,不让他去和她们调情、喝酒。10点钟时他离开了那里,有意绕道回去,以便经过刚给他寄信来的那位学院院长的校门。

“哦——我想知道。”

校门已经关了,他一冲动,便从衣兜里取出一支粉笔——他这样的工人粉笔通常随身带着——在墙上写下这样的话:

“是呀——就在这间屋里。那时他们一家人住在这儿。你干吗问这个?”

我也有聪明,与你们一样,并非不及你们。你们所说的,谁不知道呢?

“淑是在这儿出生的吗?”

——《约伯记》第12章第3节

他姑婆这时已卧床不起,短短的一天,他大部分时间在忙着妥善安排她的生活,让她舒适一些。小小的面包坊已经转让给一个邻居,有了这笔收入,加上她的一些存款,一切生活必需品都不愁了,并且本村一个寡妇和她住在一起,照顾着她的衣食。裘德直到快要回城里了,才和姑婆静静地说了一会儿话,不知不觉中话儿又扯到表妹身上。

————————————————————

裘德年老体弱、饱经风霜的姑婆在马里格林病倒了,跟着到来的那个礼拜天他便回去看望了她。此次成行,是经过了一番斗争的,因为他很想折转身去拉姆斯托村见表妹;但考虑到那种见面在他是很痛苦的,心里最想说的话不能说,让他难受的那次雨中邂逅的情况也不能告诉她,所以他才没有去。

(1) 这3首诗分别为美国诗人朗费罗、英国诗人拜伦和美国诗人爱伦·坡所作。下面引文出自爱伦·坡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