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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可知道你的意思。”裘德热切地说(尽管他并不知道)。“并且我认为你非常正确。”

“不,菲洛特桑先生,我并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我讨厌做那种所谓的聪明姑娘——那种人现在还少吗!”淑很敏感地说。“我只是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啥意思——反正你是弄不明白的!”

“你真是一个好裘德呀——我就知道你是信赖我的!”她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并责备地瞥了老师一眼,转向裘德,声音显得有些颤抖——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因为老师的话虽然带点嘲讽,但那也是非常温和的。她丝毫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瞬间的感情流露,引起两个男人对她怎样的爱慕;也没有想到,她由此对他们未来的生活正在造成怎样的纠葛。

“你表妹真聪明得可怕啊,她对这个模型可是批评得毫不留情的。”菲洛特桑说,幽默中带着一点嘲讽。“她对模型的正确性十分怀疑。”

模型的教育气息太重,孩子们不久就看腻了,没过一会儿师生们便往拉姆斯托返回,裘德也回去干他的活儿。他看着那群幼小的孩子们,穿着干净的外衣和围襟,排成行沿街朝乡村走去,菲洛特桑和淑跟在旁边。想到自己成了个局外人,不在那两个大人的生活圈内,他不禁感到一阵怅惘和忧伤。菲洛特桑已请他星期五晚上到学校去,那晚不用给淑补习功课,裘德于是急切地答应下来,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裘德正看得出神,突然被那喊声惊起,才看见了她。“啊——淑!”他说,既高兴又不好意思,脸微微发红。“这些当然就是你的学生了!我见这次展览下午对学校开放,心想你们也会来的。可是我看得太入迷了,简直忘了自己在哪里。它把人们带回到怎样一个古老的地方呀,不是吗?我要能好好看它几个小时也是可以的,但很遗憾我只有一点点时间了,因为我在外面还干着活儿呢。”

此时师生们一步步地朝乡村走去。第二天菲洛特桑吃惊地发现,在淑那个班的黑板上,巧妙地用粉笔画着一幅耶路撒冷的透视图,每一座建筑都在应有位置显示出来。

“哈——我倒没看出他来!”她大声说,声音轻快而柔和。“裘德——瞧你那个认真劲儿!”

“我还以为你对那模型一点不感兴趣,连看都没怎么看呢!”他说。

她不说话了,因为她的感情很容易被压制下去。然后她就发现在那群围着模型的孩子们后面,有一个青年男子,身穿白色法兰绒茄克衫,腰弯得很低,在聚精会神看着“约沙法谷”,脸几乎被“橄榄山”完全挡住了。“看看你表哥裘德。”老师继续说。“他可不认为我们对耶路撒冷了解得太多了呀!”

“我是没怎么看,”她说,“不过它的形状我大部分都记住了。”

“可是亲爱的姑娘呀,想想看它现在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我自己还没你记得多哪。”

“我觉得我们对耶路撒冷了解得够多了吧,”她说,“因为我们又不是犹太人的后裔。毕竟说来,那城市,或那里的人也没有什么最优秀的地方——比不上雅典、罗马、亚历山大和其他一些古城。”

那段时间,督学先生正在当地一些学校进行“突击巡视”,出其不意地检查教学情况;两天以后的上午,淑正上着课,教室的门闩被轻轻提起,接着那位督学走进了教室——在小学教师们眼里,他可是一个恐怖之王。

“这模型是根据一些由最佳推测画出的地图和对现在那座城市的实地考察制作出来的。”

菲洛特桑先生对于这种突然来访已习以为常;像本故事中的那位女士一样,他已无数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过如此把戏。但当时淑那一班学生坐在教室后面一些,淑的背对着门口,因此督学走进来,在她背后站着看她讲了大约半分钟课,她才知道他进来了。她转过身,意识到经常害怕的那一时刻降临了。由于心里太胆怯,她不禁发出一声惊叫。菲洛特桑出于一种奇异的关心的本能——这种本能完全是情不自禁的——及时来到她身边扶住她,她才没有昏倒在地。片刻后淑恢复过来,并笑了笑;可是等督学走后,她因过于紧张仍感到浑身无力,脸色苍白。于是老师把她带到他房间,给她喝了点白兰地酒,使她慢慢恢复正常。她发现他正抓着自己的手。

“我想,”淑对老师说,他俩站得稍后一点,“那模型尽管制作精细,但大部分都是想象的而已。有谁知道在救世主活着时,耶路撒冷就是这么个模样呢?我肯定那位展出者也不知道。”

“你应该,”她喘着气,使性子地说,“先告诉我督学就要来突访的事!唉,我该怎么办呢!现在他又会去给那些教务总管们写信,说我一点不够资格了,那我这辈子还有什么脸见人哪!”

那座古城的模型就放在展览厅中央。展出者脸上显现出十分虔诚慈爱的表情,他手里拿着一根棍,绕着模型给孩子们指出他们在《圣经》里读到的那些不同地区和地点,如“摩利亚山”,“约沙法谷”,“锡安城”,以及一些城墙和城门。在一个城门之外有个像古坟的大土堆,上面竖着一个白色小十字架。他说那地方就是髑髅地。

“他不会那么做的,亲爱的小女孩。我还没有过你这么好的教员呢!”

这样过去了几个礼拜,他们的工作也单调地进行着,不过这本身在先生看来倒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然后有一天,学校要带孩子们去基督寺看一个耶路撒冷模型的巡回展览——为了让学生们受教育,由学校带领去,每人只收一便士的门票。学生们两人一排沿路朝前走去,淑走在她那个班的旁边,打一把简易的棉布女式阳伞,小小的拇指跷起撑住伞柄;菲洛特桑跟在后面,他穿一件左右摆动的长外衣,手里拿着一根手杖,颇有绅士风度,现出一副沉思的神态——自从淑来到学校后他便有了那种神态。那天下午阳光普照,风尘仆仆;他们走进展览厅时,看见除了他们自己就几乎没有别人了。

他十分温柔地看着她,她给感动了,后悔自己竟责怪了老师。她感到好一些后,便回到了自己屋里。

有时,她计算的时候——先生在给她补习算术——会偶尔抬起头来,面带微笑看着他,现出探询的样子,似乎她在想,他既是老师,就一定看得出她脑子里想的一切,不管是对的或错的。但事实上,菲洛特桑此时根本就没有想到算术上去,而是以一种新奇的方式在想她这个人,这对一个导师来说好像有点异样吧。或许她心里明白他在这样想。

那些天,裘德一直在急不可待地盼着礼拜五到来。礼拜三和礼拜四两天,他实在太想见到她了,甚至天黑后还沿着大路往那个村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等回到寓所坐下来看书时,他发现自己简直看不进去。礼拜五那天,他修整了一下自己的外表(按照自认为的淑会喜欢的那样),匆匆吃了些茶点便出发了,尽管那晚下着雨。他头顶上的那些树木使此时显得更加阴郁,它们将雨水凄凉地滴落到他身上,让他产生不祥之兆——而这不祥之兆是说不过去的,因为尽管他知道他爱她,但也知道他和她的关系是不可能进一步发展的。

晚上,先生要单独给淑补一些功课,这是他的职责之一。而《法典》中某一条款规定:如果老师和学生性别不同,那么在上这样的课时,必须有一位可敬的年长妇女在场。理查德·菲洛特桑觉得,就他和淑而言,那样的法规真是荒唐可笑,因为他这般年龄已足可以做姑娘的父亲了;不过他仍忠诚地按法规办事,在寡妇霍斯夫人的屋里(淑就寄居在她家),和姑娘坐在一起辅导她,而霍斯夫人就在一旁忙她的针线活儿。的确,他们想逃避那条法规也不容易,霍斯夫人的住房就这么一间起居室。

他刚一转弯走进村子,便看见有两个人影打着一把雨伞,从教区牧师住宅的门口走出来。他在他们后面还比较远,没有被注意到,但他却立即知道那两个人就是淑和菲洛特桑。菲洛特桑将雨伞举到她头上,他们显然是刚拜访了那位教区牧师——大概是为学校的什么事吧。他们顺着湿漉漉的无人的小路走去时,裘德看见菲洛特桑用一只胳膊搂住姑娘的腰,但被她轻轻移开了,接着他又放上去,这次她任他搂着,只是迅速地看看四周,有些担忧的样子。她并没有往后看,所以没看见裘德;而他却像突然患了枯萎病似的,身子发软,蹲在树篱后面。他就藏在那儿,直到他们走到淑的小屋,她走进去,菲洛特桑继续朝旁边的学校走去。

那天早晨8点半刚过,他便在那儿等她了,待看见她穿过道路去学校时,打算和她一起去。8点40分时,她真的从路那边过来了,一顶轻便的有边帽戴在头上一闪一闪的。他像看一件珍宝似的看着她,似乎觉得,这天早晨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新的神采;这东西与她做教师的本领毫无关系。他同她一起来到学校,淑在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课,他就坐在教室后面,一整天都在观察着她的教学工作。她确实是一位出色的教师。

“哎呀,他对于她年龄太大——太大了!”裘德高声叫道,为自己没有希望、受到困扰的爱情感到极度懊丧。

菲洛特桑老师坐在他那简朴的寓所里,这寓所与校舍相连,两座房子均为新式建筑;他看着路那边的旧房,刚雇请的教员淑就住在那儿的一间屋里。淑的调动转眼工夫就办完了。本来有一个小学教师要调到菲洛特桑先生的学校,可那个教师没有来,于是淑就作为临时替代教师被聘用了。这一切都不过是权宜之计,只能持续到下次督学先生对学校一年一度的巡视时,然后必须经他批准,淑才能成为长期的正式教师。布莱德赫小姐曾在伦敦教过大约两年书,虽然她不久前放弃了那个职业,但确切说来她还不是个新手。菲洛特桑认为留她下来任教不会有任何困难,并且他已经希望把她留下来,尽管她才来学校三四个星期。他已经看出,她真像裘德说的那么聪明伶俐,像她这样一个学徒,能为师傅分担一半的工作,哪个师傅又不想留在身边呢?

他是不能去干涉他们的。他不仍然是阿拉贝娜的丈夫吗?他再也不能继续朝前走了,于是只好返回基督寺。他每走一步似乎都在告诫自己,决不能去阻碍老师和淑的关系。菲洛特桑也许比她大20岁,不过也有许多年龄这样悬殊的夫妇婚姻是很幸福的呀。只是想到表妹和老师的那种亲密关系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感到自己的悲哀颇有讽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