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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时裘德似乎清醒过来,瞪着周围的人。

“背得太好了!”有几个人说,他们很欣赏最后两个字——这是他们头一回也是惟一听懂的两个字。

“你们这一群傻瓜!”他吼道。“你们哪个知道我背了还是没背?对你们这些糊涂脑袋来说,我用难懂的语言背了《捕鼠人的女儿》你们还不知道呢!看我落到了什么田地——跟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在一起!”

"Et unam Catholicam et Apostolicam Ecclesiam. Confiteor unum Baptisma in remissionem peccatorum. Et expecto Resurrectionem mortuorum. Et vitam venturi saeculi. Amen."(4)

店主的执照上本来已经记上窝藏形迹可疑的人的字样,所以他怕又引起骚乱,走到柜台外面;可是裘德突然之间变得理智起来,厌恶地转身离开了酒吧,把门砰地关上了,声音沉闷。

有人丢出3便士,酒给他递了过来。裘德看也没看伸出手接过酒,一干而尽,随即又精神抖擞地背起来,快背完时声音更洪亮了,好似牧师在领着会众们朗诵一般。

他急匆匆地沿着小巷走去,转入又宽又直的大街,顺着它走到与公路的交合处,把刚才那些酒伴的声音远远抛在了身后。他仍继续往前走,像个小孩一般渴望着这世上有一个他似乎惟一可以投奔的人——这是一个盲目冲动的向往,但这种错误的认识他此时是看不到的。他就这样走了1小时,在10点到11点时来到了拉姆斯托村。走近那所小房子时他看见楼下的一间屋灯还亮着,心想这就是她的屋子吧,果真如此。

“再给他来杯酒——他就会想起来背下去的。”廷克·泰勒说。

裘德走近墙边,用手指敲了敲窗格玻璃,十分急切地叫道:“淑!淑!”

可是不久裘德的脑子似乎给搅乱了,他背不下去了。他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她一定听出他的声音来了,因为屋里的灯光消失,随即门被打开,她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出现在门口。

“让他往下背,让他往下背!”拍卖商说。

“是裘德吧?哦,真是你呀!我亲爱的、亲爱的表哥,你怎么啦!”

“你们并没有说呀!而且除了你以外,连傻瓜都明白《尼西亚信经》是最具有历史意义的!”

“唉,我——我止不住要来你这里,淑!”他说,身子一下在门前的石阶上瘫软下去。“我真是坏透了,淑——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忍受不了自己那样的生活啦!所以我整天都在喝酒,亵渎神明,或者说几乎是那样,在污秽不堪的地方讲神圣的东西——无所事事、装模作样地一次次背诵《信经》,而那样做没有虔诚的心是绝对不允许的。啊,随你怎么惩罚我都行,淑——杀死我吧——我不会在乎的!只要你别跟世上所有其他人一样恨我、看不起我就行了!”

“那是《尼西亚信经》。”第二个大学生冷笑道。“我们要听的是《使徒信经》!”

“你病了,可怜的亲爱的表哥!不,我不会看不起你,当然不会的!快进屋来休息吧,看我能帮你做什么。快靠着我,别去在意啦。”她一手拿着蜡烛,另一手扶起他,把他领进屋子,让他坐在这简陋房间里惟一的安乐椅上,让他两脚伸直放在另一把普通椅子上面,替他脱下靴子。这时裘德慢慢清醒一些了,嘴里只说着“亲爱、亲爱的淑!”声音突然变了,充满痛苦和悔恨。

"Crucifixus etiam pro nobis: sub Pontio Pilato passus, et sepultus est. Et resurrexit tertia die, secundum Scripturas."(3)

她问他是否想吃点什么,他只是摇头。于是她让他睡觉,说早晨她会早点下楼来给他弄些吃的,然后就和他道晚安上楼去了。

酒吧间里一片安静,女招待一动不动地站着,裘德洪亮的声音传进了内室里,店主正在那儿打着瞌睡,这时走出来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裘德刚才已沉着冷静、慷慨激昂地背诵了几句,现在又继续用拉丁文背道:

他几乎立即就沉沉入睡了,直到破晓时才醒。他最初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渐渐才明白过来;以理智的头脑看自己的处境,他感到可怕极了。她已看到他最糟糕的一面——最最糟糕的一面,叫他如何去面对她呢?她很快就要下楼来为他准备早餐,她说过的,那时他会在她面前感到万分羞愧。一想到这他就受不了,于是轻手轻脚穿上靴子,从钉子上取下自己的帽子(她挂在那里的),悄声无息地溜出了房子。

“好呀!拉丁文说得好极了!”一个大学生说,而实际上他一个字也不懂。

他一心只想着要离开,到某个偏僻的地方隐藏起来,也许还要祷告一番,而他惟一想到的去处便是马里格林。他先去了基督寺的住处,发现石场老板已给寄来解雇通知。他收拾好行李后,便转身背离那个使他苦恼不堪的城市,朝着南边的威塞克斯走去。他此时身无分文,仅有的一点点钱还存在基督寺一家银行里,所幸的是他尚未动过。因此,回马里格林惟一的办法就是步行;这段路有近20英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反思一下,以便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Credo in unum Deum, Patrem omnipotentem, Factorem coeli et terrae, visibilium omnium et invisibilium."(2)

傍晚时分他来到奥尔弗雷兹托镇,并在那儿典当了背心。走出镇外一两英里后,那晚他在一垛干草下面过了夜。破晓时他醒来,站起身抖落衣服上的草屑和草秆,又迎着苍白漫长的道路出发了,爬上小山来到一片丘陵地带——他很远就看到这个地方——经过了山顶那块里程碑,许多年前他曾在它上面刻下过自己的希望。

酒吧女招待于是调制着混合酒,那神态好像是一个被迫生活在一些低等动物中的人一样。一杯酒递到了裘德手里,他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毫不犹豫、绘声绘色地背起来:

人们都在吃早饭时他回到了古老的村庄。他疲惫不堪,一身沾满泥土,不过头脑算是完全清醒了,又恢复了正常。他在那个井旁坐下,心想自己本要成为一个基督的信徒,却落到这样可怜的结局。他看见旁边有一个水槽,就在那儿洗了洗脸,然后来到姑婆的小屋前,看见她正坐在床上吃早饭,仍由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照护着。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那个大学生说,抛下买威士忌的酒钱。

“怎么啦——没活干了?”他这位年老的亲戚问,用深陷的眼睛看着他,眼皮像壶盖一样重垂着。像姑婆这把年纪的人,一生都在为吃饭穿衣而挣扎,所以看见他那个衣衫不整的样子,必然要想到失业上去了。

“我发誓我会背!”裘德说。“好吧,只要谁请我喝一杯苏格兰淡威士忌酒,我马上就背。”

“嗯。”裘德心情沉重地说。“我想我得休息一下。”

“不,他会背的!”廷克·泰勒说。

他吃了些早饭后,精神得到恢复;他爬上自己原先那个房间,仍像做工匠时那样衬衫也没脱就躺到床上去了。他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觉得自己像躺在地狱里一般。这可真是一个地狱呀——使他羞愧的失败的地狱,既没实现抱负又没得到爱情。他想到他在离开这故土之前掉进的那个深渊,他当时认为它是最深的深渊了,但现在看来还不及目前的深渊。在他的希望面前充满了重重障碍,头一次不过冲破了第一关而已,现在他要冲破第二关了。

“你不会背!”乔大叔说。

他心情如此紧张不安,假如他是女人一定会尖叫起来的。可他已是个成年男人,怎么能用那种办法来缓解痛苦呢,于是他悲痛地咬紧牙关,嘴的周围都鼓起了线条,像拉奥孔(5)雕像脸上的线条一样,额上也起了深深的皱纹。

“背呀——试试吧!”牧师法衣制作商说。

风凄凉地刮过树林,在烟囱里发出呼呼的响声,像风琴的踏板发出的声音。附近那个不属于任何教派的荒废的教堂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它们的叶子互相轻巧地扑打着。在另一个地点,一座崭新的同时具有维多利亚式和哥特式风格的教堂已经落成,它上面的风向标已开始吱吱嘎嘎作响。可是显然不只是屋外的风发出这低沉连续的声音,里面还夹着说话的声音。他不久就猜出那声音来自何处:原来是副牧师和他姑婆在隔壁做着祷告。他记得姑婆曾说起过这个牧师。一会儿声音停止了,好像有脚步声走过楼梯平台。裘德坐起身,大喊道“嗨!”

“我才不背呢!”裘德说。

脚步声朝他打开的门走来,一个男人往里面瞧着。他是一个年轻的牧师。

“你闭嘴,快乐亭!”一个大学生说。“大家安静!”他一口喝完平底无脚杯里的酒,用杯子敲着柜台,宣布说:“屋角那位先生要用拉丁文背《信经》啦,让我们大家也开开眼。”

“我想你就是海里奇先生吧。”裘德说。“我姑婆不止一次提到你。唔,我刚回家来,成了一个不幸的人,虽然也曾有过世上最崇高的理想。现在我苦恼得要发疯了,遇到这样那样不顺心的事,整天喝酒。”

“他不行!看他那个骄傲的德性!”一个女人尖叫道。

裘德慢慢向副牧师讲述了自己新近的计划和行动,无意识地把追求知识的雄心壮志说得少,而着重强调了他在神学上的抱负——虽然直到此时这在他所进行的整个计划中只占一部分。

“我想没问题!”裘德傲然地说。

“我明白我是一个傻瓜,每时每刻都在干傻事。”裘德最后又说。“虽然进大学的希望破灭了,但我丝毫不觉得遗憾。现在哪怕那种计划真能成功我也不会再那样做了。我已根本不在乎要在社会上取得成功了,不过确实感到应该做些有益的事。我非常遗憾没有进教会,失去了被委任为牧师的机会。”

“我看你是想做一个牧师吧?”乔大叔问。“如果你真那么有学问,理想那么高,为什么不把你的学问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呢?你能用拉丁文背《信经》(1)吗,小伙子?有一次在我老家他们就是这样问一个人的。”

副牧师新到这个地区不久,对裘德的这番话深感兴趣,最后他说:“假如你真受神的感召想做牧师——从你的谈话中我认为是如此,你那些话也是一个思想丰富、受过教育的人才说得出的——你可先以‘无牧师资格而准许传道者’的身份进教会。只是你必须下决心戒酒才行。”

“我听说你总喜欢看书,”廷克·泰勒说,“因此你说的我也不怀疑。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总认为从书本外学到的东西比书本里学到的多,所以我注重书本外的知识,不然我也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这一点不难办到,只要有希望来支持我!”

“快听呀,快听呀!”角落处的两个大学生说,他们正私下谈论小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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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才在乎,”他在说,“大学里的那些院长、训导长、校长、研究员或该死的文学硕士!我只知道只要他们给我个机会,我就会超过他们,还要教他们一些他们不懂的东西!”

(1) “信经”一词出自拉丁文“我信”(credo),意即基督徒对教会所认可的最基本的福音的摘要。最流行的“信经”是《教使徒信经》和《尼西亚信经》。

裘德·福勒喝了一天的酒,头脑发胀,这时现出一副自命不凡、厚颜无耻、自恃清高的样子,不时有些武断地插进话去高谈起来。许多年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的目标奋斗着,所以别人不管说什么,一到了他嘴里全都变成学问和研究的话题;他像一个机械呆板的疯子似的,一个劲地大谈特谈自己知识如何广博,这要是在他头脑清醒的时候,他一定会觉得很可怜的。

(2) 这是拉丁文《尼西亚信经》的第一句,意思是“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天地的创造者,一切物——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创造者”。

人们谈话的内容越来越广泛。他们批评基督寺社会,真诚地为那些学院学监、地方行政官和其他权威人士的缺乏感到惋惜,而对于怎样改进自己的作风把工作做好,以便得到人们应有的尊敬,大家又以宽宏大量、公平无私的态度交换了意见。

(3) 这是拉丁文《尼西亚信经》第二段里的,意为:“在本丢·彼拉多手下为我们受难,被钉于十字架。受死,埋葬,第三天复活升天,如《圣经》所言。”

傍晚时分,酒店的常客们一个接一个进来了;裘德仍坐在他那个角落里,尽管他的钱已花光,整整一天也只吃了块饼干。他一直在那里慢慢喝酒,非常沉着冷静地观察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并和其中几个交上了朋友:一个叫廷克·泰勒,他是老朽的圣物五金商人,似乎早年信奉宗教,不过现在对它也有了些不敬的言词;一个红鼻子拍卖商;两个像他一样的哥特式建筑石匠,分别叫查姆大叔和乔大叔。此外还有一些职员,一个牧师服饰制作商的助手;两个女士,一个绰号叫“快乐亭”,另一个叫“麻雀斑”,她们是两个随好人变好人随坏人变坏人的女子;一些热心赛马、知道赌博圈内情的男人;一个剧院的巡回演员;两个怡然自得的小伙子,原来他们是没穿校服的大学生,悄悄溜进来会见一个男人,商量关于几只小公狗的事。他们呆在那儿和前面说到的跑马场上的绅士一道喝酒、抽烟,不时看看手表。

(4) 《尼西亚信经》的最后一句,意为:“我信正教,我信使徒行传,我信受洗即可免罪,我信身体死而可以复活,我信永生。阿门。”

他既不能够进大学又得不到爱情,因此也没心思继续干活了。无论何时,只要他一甘心于自己不能做大学生的命运,心情平静下来,他和淑无望的婚姻就来搅扰他,又使他不得安宁。在他遇到过的人中,只有淑同他意气相投,可是由于他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不可能同她结婚,这种情况长久地、无情地折磨着他,使他忍无可忍;他心烦意乱,再一次不顾一切地冲向真正的基督寺生活。他于是来到一个庭院上边一家低矮的偏僻酒馆,它在当地一些知名人士眼里还是小有名气的。裘德心情比较愉快的时候,它那离奇古怪的模样也会使他感到有趣。他在那里坐了差不多一整天,深信自己压根儿就是一个堕落的人,已经不能指望有所作为了。

(5) 拉奥孔,希腊雕像,父与二子为两条大蛇所缠,极挣扎痛苦之状。

那些嘲笑的话使他一时得到宽慰,次日早晨他还笑自己那种自命不凡的行为。可是这种嘲笑并非是健康的。他把院长给他的信又读了一遍,领会字里行间所包含的智慧;他初读到这封信时勃然大怒,而现在他感到了寒心和沮丧。他看到自己的确是一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