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好吧——如果你要我留下,我倒不在乎。我那个破房子不会有事的,不管我回不回去。”
“对,不过——这儿有一个空余的小房间——就是我的那间。什么都是现成的。请留下来吧,埃德琳夫人!——我早晨会需要你。”
然后她拴好各道门,她们一起上了楼。
“可是我该回去睡觉了呀,孩子。”
“你在这儿等一下,埃德琳夫人。”淑说。“我先到我那个房间去一会儿。”
“别——别——别走呀,埃德琳夫人。”她恳求道,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忙不安地回过头。
淑把寡妇留在楼梯口,转身进到自从她到马里格林后一直独用的寝室,并把门又关上,在床前跪了一两分钟。然后她站起身,从枕头处拿起睡衣换上,最后朝埃德琳夫人走出来。在对面房间里可以听见一个男人打鼾的声音。她和埃德琳夫人道了晚安,寡妇便走进淑刚才腾出的屋子。
半小时后埃德琳夫人戴上帽子,披上披肩,准备离开,淑好像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淑拉开另一个寝室的门闩,这时她好像昏厥了一般,身子在门外坐下去。她又爬起来半打开门,叫了声“理查德”。话一出口她就显然哆嗦起来。
“这是我的义务呀。我要把这杯苦酒喝得一点不剩!”
鼾声有一会儿完全停止了,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淑似乎得到解脱,急忙又跑到埃德琳夫人的寝室。“你上床睡了吗,埃德琳夫人?”她问。
“我认为你并不应该勉强自己的脾性儿。任何女人也不需要这样。”
“没有,亲爱的。”寡妇说,又打开门。“我人老了,动作又慢,脱衣服也要费很大的工夫。我还没解开紧身连衣裤呢。”
“不,不!我的心本来很软弱,我现在已鼓起勇气要更有礼貌地待他了——必须现在就去——马上去——趁我还没有失掉勇气!”
“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也许——也许——”
“我当年曾听到过关于丈夫们的奇怪传说。”寡妇放低声音。“人们说当天使来到世间时,魔鬼夜里就变成丈夫的形体,让可怜的女人们受尽折磨。可是我不知道那种事怎么会钻进我脑子里来,因为那也只不过是个传说……今晚的风雨真大呀!瞧——别急于去改变什么事情,亲爱的。仔细想想再说。”
“什么,孩子?”
“从来没有。”
“也许他死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那么——我就自由了,就可以回到裘德身边去了!……啊——不行——我忘记了她——还有上帝哪!”
“你告诉过裘德是什么吗?”
“咱们去听听看。不——他又在打鼾了。不过外面的风雨声太大,你只能断断续续听见他打鼾的声音。”
“我不能告诉你。是某种……我不能说。让人可悲的是,谁也不会承认我这样的感觉是一种理由,所以我也就没什么借口可说了。”
淑又拖着身子过来。“埃德琳夫人,再次向你道晚安啦!我真对不起把你叫出来。”寡妇又回到她房间。
“他身上什么东西招你不喜欢?”埃德琳夫人好奇地问。
当淑一个人留下来时,她脸上又表现出紧张、屈从的神情。“我必须这样做——我必须!我要把苦酒喝得一点不剩!”她低声自语。“理查德!”她又叫了一声。
“不错——他是同意我愿怎么过就怎么过,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强求他这样纵容我。我本来就不应该接受这种事。把这种生活倒转过来是很可怕的——但我必须对他更公正一些。啊,我为什么会这么不勇敢呢!”
“嗨——什么?是你吗,淑珊娜?”
“我才不会那样呢——既然他同意照另外一种样子生活,并且事实上3个月来不是过得很好吗。”
“嗯。”
“不过以后不会这样了!我还没有告诉丈夫他来过的事,没有必要再拿这事去烦他,因为我打算再也不见裘德了。我要做到问心无愧,尽到我对理查德的义务——我要舍身赎罪——这是根本的办法。我一定要这样!”
“你要做啥?有啥事吗?我就来。”他很快穿上衣服,来到门口。“怎么?”
“哈!”寡妇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会怎样的!”
“我们在沙斯托时,我宁愿从窗口跳出去也不让你靠近我。从那时起我就从来没改变过对你的态度,现在不同了——我是来求你原谅的,求你让我进你屋里。”
“我不能告诉你。今天我做了一件错事。我真希望把这错事连根拔除……唔——让我告诉你吧——裘德今天下午来过这儿,我发现我还爱着他——啊,这是多么恶劣呀!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
“也许你只是认为你应该这样做?我不希望你凭一时冲动而来,正如我以前说的。”
“那又是什么事呢?”
“可是我求你让我进去吧。”她等了一下,又重复道。“我求你让我进去!我已经犯了错误——甚至在今天。我的行为已超出自己的权利范围。我本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也许我应该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又对你犯下罪过了。”
“没有。他从来不发脾气。他早早就去睡了。”
“怎么啦?”
“算啦——你哪儿还有什么身躯可谈!你倒更让我觉得你是一个精灵。不过你今晚上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亲爱的。丈夫发脾气了?”
“我见着裘德了!我原先不知道他要来。然后——”
“别说我这双好看的手了,埃德琳夫人。就是我这好看的身躯才把我给毁了!”
“然后?”
“你干吗要这样呢?他会到一所更好的学校去教书,也许最后还会当上一名牧师,然后你们就可以雇两个用人。把你那双好看的手弄坏了真可惜呀。”
“我吻了他,还让他吻了我。”
“唔——我不知道——我忘记了!哦不,我没忘记。我这样做是有意要训练训练自己。从8点钟开始我就在擦楼梯了。我必须学会做家务。以前我忽视了家务是可耻的!”
“唉——又是那些老话!”
“啊呀,你干吗要自己在那儿做,我不是专门来帮你的吗!你知道我会来的嘛。”
“理查德,我事先并不知道我们会去吻对方的!”
淑正在厨房里不知所措地瞎忙着,因为她不是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尽管她尽力为之。她对于家庭的琐事越来越不耐烦。
“多少次?”
此时马里格林已到夜晚,雨从下午下到现在仍无减退的迹象。大约裘德和阿拉贝娜在基督寺的街上走回家去时,寡妇埃德琳穿过了那片草地,打开小学教师住宅的后门;她经常睡觉前这样做,为的是帮助淑收拾东西。
“很多次,我说不清。现在回头看这事我真感到可怕。经过此事后,至少我应该这样到你这里来一下。”
“胡说!你哪能就死了呢。你还够顽强呢,老公。”
“得啦——在我做了那一切之后,你还这样真是糟糕透了!还有什么要承认吗?”
“很好。那样我才能回到家里,因为我感到从红衣主教学院草地上吹过来的雾真冷,好像死神的爪子狠狠把我抓住了。正如安提戈涅说的那样,我既不在人中间又不在鬼中间生活(3)。但是,阿拉贝娜,等我死了以后,你会看见我的幽灵在这些幽灵当中飘来飘去的!”
“没有。”她本来还打算说:“我还叫他亲爱的人儿来着。”但是一个忏悔的女人总是要保留一点什么的,所以她就没把那段情节告诉他。她又继续道:“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他谈起过去的一些事情,真让我受不了。他谈起——孩子们。但是正如我已说过的,孩子们死了我不难过——我是说几乎不难过,理查德。因为这样我那段生活全都被抹掉了!”
“咱们快走吧,我请你吃点什么!”
“唔——关于再也不见他的事。得啦——你真是这么打算的吗?”菲洛特桑的口气里带着某种意味,似乎表明他和淑复婚3个月来,对她一直宽宏大量,充满温情和耐心,然而不知怎么结果并不像所期待的那样令人满意。
“我得休息一会儿。”他说。他停下来,抓住栏杆,目测着学院正面的高度。“这是古老的朱色学院,那是石棺学院;在小巷那面是锡杖学院和督德学院;那面一直过去都是红衣主教学院,它的正面很宽阔,窗户都好像是眼睛,眉毛往上扬着,那是表明大学看见我这样的人如此努力,露出斯文的惊讶来。”
“是呀,是呀!”
“我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告诉你!我关心那些不存在的死人干什么?我敢发誓说,你喝酒时比没有喝酒时还更清醒!”
“也许你愿意把手搁在《新约全书》上发誓?”
“沃尔特·罗利正在那条小巷里向我招手呢——还有威克利夫——哈维——胡克——阿诺德——以及牛津运动中所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
“我愿意。”
“我不想听你说他们!他们让我心烦。”
他回到房间取出一本袖珍的棕褐色《新约全书》。“那么,愿上帝保佑吧!”
她发了誓。
“咱们快走吧!什么幽灵!除了一个该死的警察外,这儿不管活的死的什么也没有。我还没见过这么空荡荡的街道呢。”
“很好!”
“哦——我刚才在自言自语!这儿到处都是幽灵——在学院的拱廊里,在那些窗里。他们过去常常是显得很友好的,特别是艾迪生、吉本和约翰逊,还有布朗博士和主教肯——”
“现在我恳求你,理查德——我是你的人,我希望像我起的誓那样,尊敬你——服从你——让我进去吧。”
“谁?”
“你要仔细想清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让你回到这个家是一回事——而进这个房间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你再考虑一下。”
“他们好像在嘲笑我!”
“我已经考虑好了——我就希望这样!”
在淡淡的灯光下,裘德的面容如死人的一般苍白,那表情真好像他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看见了人影一样。有时他静静地站在拱廊旁边,像看着某人从里面走出来似的;然后他又看着一扇窗户,像发觉窗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似的。他又似乎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并重复着那些话,仿佛要推测出那些话的意思。
“你的精神倒是让人高兴——也许你是对的。既然还有一个情人老在身边缠着,就应该让不完整的婚姻完整才对。不过我第3次也是最后一次重复我提醒你的话。”
“我似乎看见他们了,还几乎听见他们行走的沙沙声。但我对这些幽灵并不像当时那样完全敬重了。我对他们一半的人都不相信。那些神学家,宗教辩护家,以及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玄学家,专横的政治家,还有别的,都不再使我感兴趣。一切都被这严峻的现实磨得粉碎了!”
“这真是我的愿望!……啊,上帝!”
“你是一个多么古怪的家伙呀!”
“你干吗要说‘啊,上帝’呢?”
“无聊的幻觉。在我最后一次走过这里时,我也像第一次走过这里时一样,好像隐隐看见了那些死者的幽灵!”
“我也不知道!”
“你在看什么?”
“不,你知道的!但是……”她穿着睡衣蜷缩在他跟前,他忧忧郁郁地又端详了一会儿她那瘦弱的身躯。“瞧,我原先就认为会有现在这种结果。”他接着说。“经过了这些事后,我什么也不欠你的,不过我愿意接受你的要求,并原谅你。”
他们朝前走去,经过那些寂静的学院,裘德不断停下来。
他用胳膊搂着她扶她起来。淑吃惊地退后一步。
“不,谢谢。咱们回家吧。”
“怎么啦?”他问,说话第一次严厉起来。“你又躲开我了?——还和过去一样!”
“老天爷——你谈得真是多么玄妙啊!你不想喝点什么热的东西吗?”
“不是,理查德——我——我刚才在想——”
“听我说,阿拉贝娜。你以为你比我强壮;现在看来,从身体上讲是这样。你推我一下我也会东倒西歪的。那天你并没有把信寄出去,对此我也不能怨恨。但是从另一方面讲我也不像你想的那么软弱。我先就认定了,一个因患了肺炎整天被关在屋里的人,一个在世上只剩下两个愿望的家伙——去看望某个女人,然后离开这人世——只要冒雨去走这一趟,就可以干净利落地一举实现这两个愿望。现在我已实现了自己的心愿。我最后一次见到了她,并且也结束了我自己——结束了从来就不应该开始的狂热的生命!”
“你是自己希望到这儿来的吧?”
“哎呀,天哪!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去自杀。”
“嗯。”
“不错。”
“你还记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去自杀吗?”
“记得。这是我的职责!”
“我当然明白。我本来就打算要自己去了结的。”
他把烛台放在五斗橱上面,带她进了门,然后把她抱起来,吻她。她的脸上顿时掠过厌恶的表情,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叫出来。
“你这下自己去了结啦,好家伙。”她说。“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一点。”
埃德琳夫人这时已脱去外衣,她正要上床,忽然对自己说道:“啊——也许我最好去看看那个小东西有没有事儿。外面的风雨真大!”
他走的时候雨水从身上直往下淌,咳嗽时不得不把身子靠在墙上。
寡妇出去来到楼梯口,发现淑已不见了。“哈!可怜的人儿!我看现在这年头婚礼就好像是葬礼一样。到今年秋天,我跟我那男人结婚已过去55年啦!打那以后年头儿就越来越糟了!”
“好啦,现在你最好回家吧。”
————————————————————
“去了。”裘德说,又冷又累,踉踉跄跄。
(1) 指雪莱。他有一首著名的诗就叫《自由颂》。
“你去看她了吗?”她问。
(2) 指罗伯特·伯顿(1577—1640),曾著有《忧郁症的解剖》。
阿拉贝娜站在月台上。她上下打量着他。
(3) 安提戈涅,希腊传说中俄狄浦斯和他的母亲伊俄卡斯忒由于不知情而乱伦所生的女儿。后因不顾舅父克利翁的禁令将其叛乱的哥哥埋葬而被克利翁关在地下洞中,所以有这么一说。见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