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儿等着,直到看见一个小男孩从学校里出来,显然是由于某种原因让他提前走了的。裘德向他招招手,孩子便过来了。
此时裘德正坐在一辆开往奥尔弗雷兹托的火车上,一身裹得古里古怪的,脸色像用雪花石膏做的纪念塑像一般苍白无血,其他乘客们都非常吃惊地盯着他。1小时后,人们看见这个瘦弱的身躯拖着那长大的外衣和毯子,伞也没有,顺着那5英里长的路朝马里格林走去。他的脸上表现出坚定不移的意志,惟有这个意志支撑着他;然而他这虚弱之躯,却只能给他一个可悲的根基。在爬那段上山的路时风猛烈吹打在他身上,但他仍迎着大风向前,下午3点半他便站在了马里格林那口熟悉的井旁。雨把每一个人都关在屋里,所以裘德穿过草地去教堂时谁也没有注意;他发现教堂的门开着。他站在那儿看看前面的学校,从那里像往常一样传来小孩们念书的声音——他们此时还没有领教造物主的呻吟呢。
“请你去校舍告诉一下菲洛特桑夫人好吗,问她可不可以到教堂来几分钟。”
整个上午从东北方下过来的瓢泼大雨时断时续,站在窗旁看着那些水柱,似乎谁也不可能相信任何一个病人会在这时冒险出去——那等于是去送死的。然而阿拉贝娜深信他已经出去了,她在房子里四处找了一遍后,这种看法就成了一种确切的事实。“如果他是这样一个傻瓜,就让他去吧!”她说。“我有什么办法呢。”
孩子去了,裘德还听见他敲那个住所门的声音。然后他又往教堂里面走得更进去一些。周围一切都是新的,只有几件从拆除的旧教堂里保存下来的雕刻品,安装在了新砌的墙壁上。他就站在这些旧雕刻品旁边,它们似乎与此地他和淑已死去的祖先们同属一族似的。
她猛然一下子坐到床上,沉思起来。“见鬼,我这个男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她说。
门廊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你还以为那不过是又多了些雨滴呢。他回头看去。
关于自己的希望或猜测,他再没有对她说起一个字。他内心默然地产生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决定,这个决定假如没给他增添力气,也使他变得坚定和镇静了。有一天她离开了两个小时,中午回到房间时发现那把椅子是空的。
“啊——我可没想到会是你!我没有——啊,裘德!”她歇斯底里起来,声音先哽塞了一下,接着就一直哽塞得说不出话了。他向她走过去,但她很快恢复过来,往后退着。
她并没有来,可是裘德不想再和阿拉贝娜说这事了。随后一整天他也在希望着、期待着,但仍不见淑的踪影,也没有回一封短信。然后裘德心里断定阿拉贝娜决没有把信寄出去,尽管她已写好。从她的态度举止上就看得出来。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她没有来看他,使他失望地流下眼泪。事实上他的怀疑是有充分根据的。阿拉贝娜也像其他一些护士一样,认为对病人的职责就是要尽量使他镇静,而不是真要满足他那些古怪的念头。
“别走——别走啦!”他哀求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了!我想,在这儿和你见面没有到你家里去那么冒昧。以后我再不会来了。所以别对我太残酷了吧。淑,淑啊!咱们这是死抠字句,而‘字句叫人死’(2)啊!”
第二天裘德怀疑她是否真的把信寄了,但不想再去问她;于是怀着一个靠一滴水、一块面包渣就能活的愚蠢希望,焦虑不安地期待着。他知道几班火车可能到达的时刻,每一次车该到时都倾听着她到来的声音。
“我不会走的——我也不想对你无情啊!”她说,嘴哆嗦着,眼泪流了下来,让他走得更近一些。“可你在做了那样一件正确的事以后,为什么还要来做这件错事呢?”
“写啦,”她说,“我给她写了一封短信说你病了,请她明天或后天来一趟。信还没寄出去。”
“什么正确的事?”
晚上他问她是否把信写了。
“重新和阿拉贝娜结婚呀。奥尔弗雷兹托的报纸都报道了。从某种恰当的意义上说,她从来都不属于任何别人,只属于你,裘德。因此你做得很好——啊,做得很好!——认识到了这一点——又把她重新娶回到你身边了。”
他本性中存在着更温柔的一面,并且他渴望着见到淑,所以无法反对她的要求,尽管她的话把他给激怒了。于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说:“好吧,我同意。只要让她来一趟!”
“老天在上——难道这就是我打老远来听你说的话吗?假如我生活中还有什么更卑劣堕落、违背道德、不合人情的事,那就要算我和阿拉贝娜这个你所谓正确的、而实际上不过是庸俗的婚姻了!你也一样——你自称为菲洛特桑的夫人!他的夫人!事实上你是我的夫人。”
然后他又咳得非常厉害起来,躺在椅子里面色如死人一般苍白,这时她就用一个鉴定者的眼光估算着他的生命。“我会让她来的,”阿拉贝娜咕哝道,“如果你同意她来这儿时,我要一直在这屋里陪着你。”
“别让我又吓跑啦——我是很脆弱的!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很坚决果断。”
“哈——这下真让你说对了!不——我杀不了你——即便在发怒的时候。别再嘲笑我了!”
“我弄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实在弄不明白!”
“杀猪你是不行的,但是杀我却行!”
“这你就别管了。他对我来说真是一个仁慈的丈夫——而我——我挣扎过,抗争过,斋戒过,祈祷过。我任自己几乎彻底屈服了。你切不要——好吗——唤醒——”
“我相信你的话。”他轻蔑地说,放开了她。“可是你的话究竟值多少我可说不准。”
“啊,你这个亲爱的小傻瓜,你的理性都到哪里去了?你好像已无可奈何了!假如我不知道一个有你这种感情的女人已完全不能求助于理性了,我会和你争辩一番的。要不然你就是在欺骗自己,正如很多女人在这些事上那样,并不真正相信你所装作的事,而只是一味满足于一种虚假信念而聊以自慰,引以为豪!”
“好吧,我保证。”
“引以为豪?你怎么能对我如此冷酷无情呢!”
“保证决不再说她了。”
“我曾经有幸看到你那些充满希望的显示人性的才智,然而现在你却成了一个又可怜、又悲伤、又软弱、又忧郁、身心受到极大摧残的人!你对世俗的鄙视到哪里去了?我可是宁死不会屈服的!”
“那你要我干什么?”阿拉贝娜气喘吁吁地说。
“你真让我受不了,你几乎是在羞辱我,裘德!你快走开吧!”她立即转身要走。
“你再说一句那样的话,”他低声说,“我就杀了你——现在就杀了你!那样我就什么都得到了——我自己的死该不算是最小的收获吧。所以别认为我说的话毫无意义!”
“我会走的。我再也不会来看你了,即使我还有力气来——但我是不会再有力气啦。淑,淑,你不值得男人的爱!”
这句话几乎刚一说出,裘德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阿拉贝娜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把她仰身推倒在旁边的一把小睡椅上,同时用膝盖顶住她。
她的胸部一起一伏着。“你那样说我可忍受不了!”她突然说道,盯了他一会儿,又冲动地转过身来。“别,别看不起我呀!吻我吧,多给我些吻,说我不是一个懦夫,不是一个卑鄙的骗子——我受不了啦!”她向他冲过去,吻他,继续说:“我必须告诉你——啊,我必须告诉你——我亲爱的爱人!那只是一个——教堂的婚礼——我是说表面上的婚姻!他一开始就向我这么提议的!”
“我还对你忠心耿耿呢——比谁都傻!还要让那个娼妇到这个屋子里来!”
“什么意思?”
“别说了,别说了!”
“我是说那只是一种名义上的婚姻。从我回到他身边以后,我和他的关系仅此而已,再没别的!”
“你要让她知道你的情况做什么?她不想见你的。她是那种见船沉了撒腿就跑的老鼠!”
“淑啊!”他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力吻她。“如果痛苦也懂得幸福的话,我现在就有了一刻的幸福!现在,看在一切你认为神圣的事上,告诉我实话吧,别撒谎。你确实还爱我吧?”
“难道一次都不行吗——啊,求你写吧!”他感到由于自己体弱多病,身上的尊严也荡然无存了。
“我爱你!你知道得很清楚!……但我不应该这样!我也不应该吻你,尽管我愿意!”
“我想这是不行的!”
“可是你吻我吧!”
“我怎么看又有什么关系呢——像我这样一个可怜虫!世上谁来看我半小时会要紧吗——我的一只脚已埋进坟墓了!……好啦,请你写吧,阿拉贝娜!”他恳求道。“我这么坦率,你也应该气量大一点儿呀!”
“不过你又是这么可爱!——你看起来病得多么——”
“不管什么样的婚姻,或婚姻的权利和义务,你都一点不尊重!”
“你也一样啊!让我再吻你一下,为了纪念我们那些死去的孩子——你的和我的孩子!”
“正是为了不侮辱你我才让你做的。你知道我爱淑。我希望自己坦率一些——事实明摆着:我爱她。我可以找到一打办法给她寄信去而不让你知道。不过我希望对你、对她丈夫都光明正大。通过你给她写信去至少不存在通奸的迹象。如果她还保持一点过去的性格,她会来的。”(1)
这句话似乎给了她当头一击,她低下头。“我不应该——我不能继续这样了!”她顿时气喘起来。“不过好啦,好啦,亲爱的,让我也吻你吧,我吻啦,吻啦!……现在我要为我的罪恶永远恨自己了!”
“你就是这样的人,侮辱你合法的妻子,竟然让她做这种事!”
“别那样——让我再作最后一次恳求吧。听我说啊!我们都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才重新结婚的。我给灌醉后去结的婚,你也一样。我被酒醉了,你被信念醉了。不管哪种形式的醉都让我们丧失了更高尚的远见……所以就让我们抛弃错误,一起逃走吧!”
“问问她情况怎样,是否愿意来看看我,因为我病了,想——再见她一次。”
“不行,我再说一次不行!……你为什么要诱使我走得这么远呢,裘德!这样做太残忍了!……不过我现在已经能够自制。别再跟着我——别再看我。可怜可怜我,快离开我吧!”
“你究竟——想要我给她写信做啥?”
她朝教堂东端跑过去,裘德照她说的转身离开了。他头也没回,裹紧毯子(她没有注意到),径直走去。当他经过教堂那一头时,她听见他的咳嗽声与打在窗上的雨声混合在一起;即使现在她仍然没有完全屈服于身上的枷锁,仍然怀着人类之爱的最后一点本能,所以她一下跳起来,好像要去救他似的。但是她又跪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耳朵,直到他所有的可能听到的声音都消失为止。
“给淑写封信。”
这时他来到草地的边上,从这儿那条小路穿过了他小时候赶白嘴鸦的那片田野。他转过身,又回头看一眼教堂,淑还在里面;然后他向前走去,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看到那种情景了。
裘德的身体仍不见好转,有一天他非常犹豫地要求阿拉贝娜为他办一件事情。她漠不关心地问他什么事。
秋冬季节在威塞克斯的上下游有一些寒冷的地方,但是当刮着北风或东风时,最冷处要算高地上“褐房子”旁的那个山顶了,通往奥尔弗雷兹托的路就是从这儿与那条古老的山脊小路交叉的。在这儿,初冬即下起雨夹雪来,落满一地;在这儿,春天的霜冻久久不融化。就是在这东北风的风口上,裘德冒雨前行,浑身都湿透了,因为力气不如先前只好走得十分缓慢,这当然就不足以使他身上保持暖和。他来到里程碑旁,虽然下着雨,他还是把毯子铺在地上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在继续赶路以前,他先去摸了一下碑后面他自己刻的东西。它仍然还在,但是差不多已被苔藓覆盖了。然后他经过了他和淑的祖先曾经被绞死的地点,下山去了。
这就是他们之间现在每天都要进行的某种谈话。房东已听说这是一对古怪的夫妇,曾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结婚了。特别是一天晚上他看见阿拉贝娜喝了一点加香料的甜酒后去吻裘德;他正要通知他们搬出去,但是一天夜里,他又偶然听到她在用激烈的言词责骂裘德,最后还把一只鞋往他头上扔去,从他们说话的口气里他看出他们是真正的夫妻。他因此认为他们也一定是体面的人,所以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到达奥尔弗雷兹托时天已经黑了,他在那里喝了一杯茶,因为他这时不由感到透骨的寒冷,不喝点东西实在受不了。要赶回家里他必须坐一段有轨汽车,两段支线火车,每转一次车还得等不少时间。这样,他回到基督寺时已经晚上10点钟了。
“啊,是的!”他说,讥讽地笑道。“我一直想着我们第一次结婚一起杀猪时那种可笑的感觉。我现在感到,假如什么东西能像我当年对待那只动物一样对待我,那便是对我最大的仁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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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费了那么多心重新嫁给你,可真捡了个便宜啊!”阿拉贝娜对他说。“我不得不完全把你供养起来——结果就会是这样的!我不得不去做血肠和腊肠,然后沿街去叫卖,这一切都是为了养活我根本没有必要负担的病丈夫。为什么你身体越来越坏了呢,这样让人失望了呢?咱们结婚的时候你可是好好的呀!”
(1) 米迦勒节,9月29日,英国四大结账日之一。
在结婚后的两三个月里他只干了几天活,身体每况愈下,现在已病得十分严重。此时他正坐在炉火前的一把扶手椅里,不住地咳嗽。
(2) 引自《新约·哥林多后书》第3章第6节:“字句叫人死,精意叫人活。”
米迦勒节到来又过去,裘德和阿拉贝娜又结婚后只在她父亲家里住了很短时间,现在已搬到离市中心更近的一个寓所的顶楼上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