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宝宝醒了,睁开双眼,看着站在小床边俯身看着她的我们,她的小脸皱了起来,又似哭又似笑。“嗄,嗄。”她说,嘴角边流出道白色的口水。“嗄,嗄。”然后脸上出现了两个小酒窝。
她真美。她会拥有自己的生活。以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哦。”
父亲一定是听到我来了,因为现在他满脸放光地走了过来。
“‘它’切尔夫人。”
“你能来真好,娜杰日达。”
“对不起,你说谁?”
我们拥抱。
“它还是最著名的英国首相的名字。”
“你看上去气色不错,爸爸。”这是实话。他的体重增加了一些,而且他穿了件干净的衬衫,“迈克问候你。他很抱歉他不能来。”
“真漂亮!”
他进来时,瓦伦蒂娜没理他,现在,她一言不发地趿上她的高跟拖鞋离开了屋子。我推上门,对爸爸耳语道:
“她织的。”
“那么你怎么看这孩子?”
她让我看小床旁边椅子上的一堆带花边的粉红色婴儿衣服,它们用柔软的涤纶纱编织而成,工艺复杂。
“是个女孩。”他也耳语着对我说。
“噢,好可爱。”(可怜的孩子!)
“我知道。她不是很可爱吗?你弄清楚谁是父亲了吗?”
“叫玛格蕾特卡。跟我的朋友玛格蕾特卡·扎德查克同名。”
爸爸眨了眨眼,露出一脸顽皮的样子。
“你给她取名字了吗?”
“不是我。哈哈哈。”
“我也这样认为。”瓦伦蒂娜的脸上散发出骄傲的光芒,仿佛孩子的美是她一个人的功劳似的。
从楼上房间传来重金属乐的轰鸣声。斯坦尼斯拉夫的音乐品位显然已从“男孩地带”走向成熟。父亲看着我的眼睛,用两只手捂住耳朵,做了个鬼脸。
“她真美!”
“堕落的音乐。”
现在我注意到,宝宝的被子上绣着粉红色的小玫瑰花,小衣服的袖子也是淡粉色的。
“你还记得吗,爸爸,在我十几岁时,你是怎样不许我听爵士乐的?你说它堕落。”
“是个女孩!”
我突然想起他疾风暴雨般地冲进地窖把电线总闸关掉的样子。我的那些冷酷的青春期的朋友们是怎样哧哧窃笑的!
“噢,瓦伦蒂娜,孩子真漂亮!他……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啊!”他点点头,“也许它是堕落。”
前屋里有个漆成白色的木制婴儿床,里面有个熟睡的小宝宝。眼睛闭着,所以我无法分辨它们的颜色。小胳膊伸在被子外面,搁在脸颊边,攥着小拳头,拇指朝外,指甲像个粉色的小贝壳似的闪闪发亮。嘴张着,沾着口水,一呼一吸地,还发出细细的鼾声,脑门上长着茸毛的皮肤随着呼吸的节奏在一起一伏。
不许听爵士乐,不许化妆,不许交男朋友。怪不得我一到有能力时就开始反叛。
瓦伦蒂娜出现在门口,仍然穿着晨衣和一双绒毛高跟拖鞋。我不能说她看到我显得很高兴,但她示意我进屋。
“你是个可怕的父亲,爸爸。一个暴君。”
“啊,娜杰日达·尼古拉娃!”他给我来了个熊抱,“你是来这里看孩子的吗?瓦尔娅!瓦尔娅!看看谁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有时暴君要好过无政府状态。”
我到时,那辆拉达停在路上。老破车和劳斯莱斯在前院,杜波夫正在那里用金属棍捣鼓着什么。
“为什么不要其他方式呢?为什么不要谈判协商和民主政治?”突然间,这场谈话变得过于严肃了,“我是不是该让斯坦尼斯拉夫把它关掉?”
***
“不,不。没关系。明天他们就走了。”
等他放下电话,我才意识到忘了问他那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或者他是否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我可以再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但我已经知道自己必须去那里亲眼看看,感受同样的气氛,以满足我的……什么?好奇心?不,那是种饥渴,一种痴迷。接下来的周六,我一大早就动身出发,内心充满了期待。
“真的?明天走?他们去哪儿?”
“求你了,娜杰日达,为什么你要问这么多问题?我告诉你,一切都OK。”
“回乌克兰。杜波夫在搭车顶行李架。”
“去哪里?什么时候?”
前院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咆哮声。是那辆劳斯莱斯发动的声音。我们走到窗前去看。劳斯莱斯在那里抽动着,车顶的确已经固定好了一个结实的自制行李架,车顶有多长,行李架就有多长。杜波夫已经把引擎盖掀了起来,捣鼓着引擎,让它转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
“几天,几星期。”他咳嗽着语无伦次地说,“到该走的时候。”
“微调。”父亲解释道。
“暂时是多久?”
“可这辆劳斯莱斯能开到乌克兰吗?”
“没错。这只是暂时的安排。”
“那当然。为什么不能?”
“爸爸,他们不能住在那里。这太荒唐了。再说,我以为你已经同意考虑长者住屋的事了。”
杜波夫抬起头,看到我们在窗边,于是挥了挥手。我们也向他挥了挥手。
他的声音很激动,也许是焦虑。我分辨不出来。
***
“杜波夫回来了。瓦伦蒂娜带着孩子回来了。斯坦尼斯拉夫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六个人围坐在那间卧室兼餐厅里的桌子边吃晚餐:父亲,杜波夫,瓦伦蒂娜,斯坦尼斯拉夫,玛格蕾特卡,还有我。
剑桥附近的长者住屋全都要排队等候,但在我能去探访它们之前,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瓦伦蒂娜草草做了五份连袋煮的洋葱汁牛肉切片,外加冰冻豌豆和微波薯片作为配菜。她已换下了晨衣,但还穿着那双高跟绒毛拖鞋,一条有松紧的裤子,裤子在鞋跟下有环圈,使裤子紧紧地裹着臀部(等着我告诉薇拉!),还有一件粉蓝色紧身高圆领的套头衫。她精神亢奋,对人人都报以微笑,除了父亲,他的那份牛肉切片端上来时,是啪的一声放在他面前的,严格地说,所用的力气比所需要的要多了那么一点点。
***
父亲坐在桌子一角,忙忙碌碌地把所有东西都切成小块,在把它们放进嘴里之前,都要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豌豆皮刺激了他的喉咙,他开始咳嗽。斯坦尼斯拉夫坐在他旁边,脑袋低埋在盘子里默默地吃着。在他那次法庭蒙羞之后,我觉得挺对不起他,所以竭力想跟他说话,但他只回答是或不,并避开了我的眼睛。黛女士和女朋友在其前女主人来访的短暂期间已经将它们曾经的精心训练全都抛在了脑后,正徘徊在桌子周围,喵喵叫着要吃的。人人都慷慨施惠,尤其是父亲,他把晚餐的大部分都给了它们。
她是对的。这是很蠢。
杜波夫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小心翼翼地将小宝宝托在自己的臂膀上,用奶瓶给她喂奶。瓦伦蒂娜的上等乳房显然只是个样子货。
“OK。”我伸出手去拥抱她。(她真瘦啊!)“我会尽力而为。你该多吃点东西。”
***
“爱丽丝明天会跟她谈的。那么,妈,你怎么想的?”
吃完饭后,我负责洗碗,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则上楼去继续收拾东西。父亲和杜波夫回到前屋,几分钟后,我也加入到他们之中。我发现他们正在仔细研究着几张纸,在纸上画着技术图解——一辆汽车停在一根立柱旁,几道直线把它们连接在一起。他们放下纸张,父亲拿出了自己大作的手稿,在扶手椅中坐下身,鼻子上架着他那用胶带粘在一起的老花镜。杜波夫坐在他对面的双人沙发上,手里依然抱着熟睡的小宝宝。他往一边挪了挪,让我坐在他旁边。
“亲爱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难道她认识不到,正是钱使我们免于忍饥挨饿?)这不光是钱的问题……(难道她认识不到时间和记忆是怎样造就一切的?难道她不知道说出来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一旦以一种方式说出来后,就不可能再改弦更张了?难道她不知道有的事必须加以掩盖和埋葬,好不让它们所带来的羞耻玷污下一代人?不,她还小,而凡事皆有可能。)但我猜这值得一试。那薇拉呢?不是最好有人告诉薇拉一声吗?”
每种造福于人类的技术都必须被心怀尊重地正确使用。拖拉机就是最好不过的例子。
“我们认为那真的很蠢。我们不在乎钱。我们不在乎谁拿那钱。我们想我们大家在一起,像个平常的家庭——我们在一起,爱丽丝、莱克希和我。”
他慢悠悠地读着,用的是乌克兰语,时不时地停顿一下,以期获得戏剧性效果。他的左手像指挥家的指挥棒一样悬在空中。
“哦,”我笑道,“你们干吗要说这个?”(她们怎么敢?谁告诉她们的?准是薇拉在胡说八道了。)
尽管拖拉机起初是为了把人类从日复一日的艰辛劳动中解放出来,但由于草率大意和过度使用,它也把我们带到了毁灭的边缘。这种情况在整个拖拉机史上层出不穷,但最振聋发聩的例子是在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
“你知道的。关于钱。关于外婆的遗嘱。”
我前面说过,是拖拉机开辟了西部大草原。但那些接踵而至的人不满足于此。他们相信,既然使用拖拉机能够使土地丰产,那么拖拉机使用得越多,土地就会产出越多。可悲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什么长期不和啊,我的心肝?”
拖拉机必须始终被当作大自然的辅助者来使用,而非大自然的驾驭者。拖拉机的工作必须与气候、肥沃的土壤及农民的谦恭精神相和谐,否则它就会带来灾难。而这正是发生在中西部的事情。
“我们在说你——还有薇拉姨妈。”她停顿了一下,注视着我故作惊讶地睁大的眼睛,“妈,我们认为那很蠢,就是你和薇拉姨妈之间的长期不和。”
西部的新农场主们不研究气候。确实,他们抱怨雨水稀少,暴风不断,但他们不留意警告。他们垦田,再垦田,因为他们相信,开垦的田地越多,就会带来越多的利润。然后暴风袭来,刮走了被开垦的全部土壤。
“哦,那很好,亲爱的。你们说了些什么?”
20年代的风沙中心,以及它所带来的极端困境,最终导致了经济混乱,这种混乱在1929年的美国股票交易市场崩溃时达于极点。
爱丽丝,薇拉的小女儿,比安娜大几岁。她们从未亲近过。这是种新情况。我感到一阵忧虑的刺痛。
但还不只如此,世界性的动荡不安和破产风潮进而成为德国法西斯主义和俄国共产主义兴起的因素之一,这两种意识形态的冲击几乎使人类走向毁灭。
“妈,”她在沙发那头坐下来,就在我的脚边,“我跟爱丽丝和亚历山德拉谈过了。我们上周一块出去吃了午餐。刚才我就是在跟爱丽丝打电话呢。”
所以我把这种思想留给你,亲爱的读者。使用工程师们发明创造出的技术,但要心怀谦卑,多加思索。决不要让技术成为你的主人,也决不要利用它去统驭他人。
“OK。我听着呢。”
他手臂一挥,结束了朗读,看着自己的听众等待喝彩。
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我因为太过关注于我父亲的剧情发展而忽视了自己的女儿吗?
“太棒了,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杜波夫拍手叫好。
“妈,我想跟你谈谈。”她的语气很严肃。
“太棒了,爸爸!”我大声喝彩。
她穿着低腰的紧身牛仔裤,肚子露出一大截。(为什么她要穿成这样?难道她不知道男人是什么货色吗?)
“嗄嗄!”婴儿玛格蕾特卡叫起来。
“当然。什么事?”
随后父亲把四散在地板上的手稿一页页地收集在一起,用一张牛皮纸包起来,又用绳子扎好,然后把它递给杜波夫。
“妈,你有时间吗?”
“请你,瓦洛佳·西蒙诺维奇,把它带回乌克兰。也许在那里有人会想出版它。”
我踢掉鞋子,冲了杯茶,打开音乐,拿着一叠报纸躺倒在沙发上。是该读点什么了。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安娜把脑袋伸了进来。
“不,不。”杜波夫说,“我不能拿它,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是你一生的心血。”
我到家时,迈克不在家,但安娜在。我听到她在客厅里通过电话聊天,声音清亮,不断发出轻快的欢笑声,我的心因爱而悸动起来。我一直很小心地不告诉她太多关于我父亲、瓦伦蒂娜和薇拉的事,而每当我谈到他们时,通常都会弱化我们间的不和。我想保护她,一如我父母保护我。为什么要让她去承受所有那些老生常谈的不幸事情呢?
“嘿!”父亲谦虚地耸了耸肩,“现在它完成了。请拿着它。我还有另一本书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