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瓦伦蒂娜。真高兴你能来。”
她把车停在布满褐色油污的草坪上,费力地从驾驶座上走下来。她的肚子巨大,她那壮观的胸脯充盈着奶水。她已将头发梳理整齐,重新化了妆,喷了香水。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古老魅力的气息,看到她,我身不由己地感到高兴。
她一言不发,推开我向屋后走去,厨房的门是开着的。
我喝完茶,开始把买的东西从后备厢中卸下来,就在此时,我听到有辆车停在了我身后。我转过身,满心以为会看到四个笑得龇牙咧嘴的男人从一辆白色劳斯莱斯中爬出来。但那是绿色的拉达,还有坐在司机座位上的瓦伦蒂娜。
“喂!喂,瓦洛佳!”她叫道。
“随你便。我们很快就会有发现的。”
我跟着她进了屋子,现在她转向我,恼怒不安地抿着嘴巴。
“但怎么可能呢!干得好,娜杰日达,总算把她找出来了!(这是从大姐头口中说出来的话,那可是真正的称赞。)也许我最好来一趟,亲眼看看。”
“这里没人。你对我撒谎。”
“看上去相当真实,薇拉。不光是肚子,还有她的站姿,浮肿的脚踝。除此之外,她体重不断增加已经有段时间了。我们只是没有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罢了。”
“他在这儿,但他出去了。如果你不相信,就去卧室看看。他的包在那儿。”
我姐姐的讽世能力一向让我感到惊愕。不过……
她雄赳赳地走上楼去,将门恶狠狠地打开,她用的力气是那么大,以至于门砰的一声撞在了墙上。然后是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我上楼去找她。我发现她坐在以前属于她的床上,将那个绿色小帆布包搂在怀里,仿佛它是个婴儿。她木然地看着我。
“怀孕了!”薇拉叫起来,“荡妇!贱货!但听着,娜迪娅,也许这只不过是另一个把戏。我敢打赌,那里根本没孩子,只是在衣服底下塞了只枕头。”
“瓦伦蒂娜。”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将一只手放在搁在她肚皮上的帆布包上,“你有孩子了,这真是个好消息。”
我本以为自己会高兴,但我却只感到气愤。他们就是那个样子,享受着他们男人的乐趣,而我则在做着默默无闻却相当重要的家务——重新补充食物和饮料供给。非常典型。还没有人前来为我大师级的侦探工作向我表示祝贺。好吧,有一个人会欣赏我的努力的。我烧上水,脱掉鞋,给我姐姐打电话。
她没吱声,还是那么两眼空洞地望着我。
当我回到父亲家时,天色已晚,雨也停了,在空气中留下潮湿的雾气以及神秘的秋季霉菌的气味。也许是暮色所造成的幻觉,整个房子显得比以前要大,花园也更开阔,从种着一排丁香树的道路向后移了。我用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那辆劳斯莱斯开走了。四个男人也走了。
“孩子的父亲是伊德吗?帝国饭店的伊德?”我在得寸进尺,她知道这点。
***
“为什么你什么事都要插上一手?嗯?”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
“他似乎像个很好的人。”
“瓦伦蒂娜,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你丈夫从乌克兰来了。他住在我父亲那儿。他看到你会高兴的。还有斯坦尼斯拉夫。他有事想当面告诉你。”
“是个好人。不是孩子爸。”
我不理他。
“哦。我明白了。真可惜。”
“你难道看不见我们在说话吗?你就不能别来打扰我们吗?”
我们肩并肩地坐在床上。我朝着她,但她两眼直视前方,凝神想着心事,眉头紧蹙,只留给我她那俊俏而野性的侧影。她双颊通红,嘴巴紧闭,皮肤散发出孕妇特有的光泽。她那糖浆色的眼睛深处似乎闪烁着变幻莫测的光芒。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我们面对面地站了片刻。我俩都一言未发。然后秃子伊德挪步上前。
我不知道我们像这样坐了多长时间,直到一辆汽车停在外面的声音惊醒了我们。那辆白色的劳斯莱斯停在了路上,因为院子里除了拉达和老破车外,已没有其他空间可供使用。四个男人爬出车子,笑得龇牙咧嘴的,像是脸上有只大西瓜,一面用交杂的语言急促地说着些含混不清的话。透过窗户我看到,当我父亲看到停在草坪上的拉达时,他举起了双手。他把杜波夫招呼到身边,激动地指出它的工程学特征,而杜波夫似乎急切地想找出它的主人身在何处。爱里克·派克正抓住迈克的胳膊肘,同时用另一只手打着急切的手势。他们从视线里消失了,然后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从走廊和起居室里传到了楼上。
随后,有人推开我,走进大厅,于是他俩都抬起头来,正看到我站在那里。瓦伦蒂娜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当她这么做时,外套从她肩上滑了下来,我清楚地看到我以前就应当看到的——我以前确实看到过但没有意识到:瓦伦蒂娜怀孕了。
接下来楼下一片寂静——像是突然间被彻底拔掉了插头似的。然后只有一个声音——瓦伦蒂娜的声音。
“噢,看在上天的分儿上。”我想尖叫,但我后撤一步,一声未吭,就那样看着他们隔着桌子手拉着手,恬不知耻地哭泣。他们的眼泪突然让我莫名其妙地怒火中烧:他们哭个什么劲呢?
“是孩子爸我丈夫尼古拉。”
瓦伦蒂娜和秃子伊德面对面坐在大厅一角的一张圆桌旁。门上镶有玻璃,所以我能相当清楚地看到她。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胖。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她的眼妆糊掉了。接着我看到它不只是糊了,它流到了她的下巴上:她在哭。当秃子伊德抬起头来时,我看到他也在哭。
等我走下楼时,他们全都聚集在起居室里。瓦伦蒂娜面朝房间直挺挺地坐在那把米色机织绒面扶手椅上,一如坐在宝座上的女王一般。杜波夫和我父亲肩并肩坐在双人沙发上。我父亲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杜波夫把头埋在双手中。爱里克·派克蜷身坐在窗边的脚凳上,朝着所有人怒目而视。迈克立在沙发后面的角落里。当我溜进屋,站到他身边时,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我的肩。
***
“先停一下,瓦伦蒂娜,”我插嘴说道,“你不可能因为口交而怀孕,你知道的。”
就是。
她向我投来令人畏缩的眼神。
不可能吧。
“你怎么知道口交?”
当然买东西只是个幌子。我其实是去找瓦伦蒂娜。我能肯定,当秃子伊德说她离开了时,他并没有撒谎,但她能去哪里呢?有一会子,我漫无目的地开车到处转着,透过嗖嗖作响的挡风玻璃上的雨刷的间隙向外窥看,在空荡荡的周日街道上穿梭往来,那街道上依旧充斥着周六晚上的垃圾。我已经有了个路线:爱里克·派克的家,乌克兰人俱乐部,帝国饭店,诺维尔街。路上,我去了家超市,把我认为父亲和杜波夫也许会喜欢的东西装了一推车:许多又甜又腻的蛋糕,可以用微波炉加热的肉馅饼,已经洗净切好的冷冻蔬菜,面包,奶酪,水果,拿出来拌拌就能吃的沙拉,罐头汤,甚至还有冷冻比萨——我从连袋煮食品货架上拿的——外加几扎六罐装的啤酒。我把买的东西装入后备厢,又沿着固定路线开车绕了一圈。就在我第二次即将驶过帝国饭店时,一辆半停在人行道上的绿色汽车映入我的眼帘。它是辆拉达——事实上,它看着很像瓦伦蒂娜的拉达。
“那个,我知道……”
“带点啤酒回来。”迈克说。
“娜杰日达,求你了!”父亲用乌克兰语插进来。
“我要去趟彼得伯勒,”我说,“去买点东西做晚餐。大家想吃什么?”
“瓦兰卡,亲爱的,”杜波夫说,声音里腻满了爱意,“也许是上次你在乌克兰……?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前了,但如果有爱,所有的奇迹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也许这孩子一直在等待我们的团聚,好向我们祝福……”
爱里克·派克自愿来修理弹簧托架。周日,他开着那辆蓝色沃尔沃到来,带着电焊枪和防护面具。他一脸胡茬,戴着大大的皮手套,勇敢地用钳子抓起烧得红彤彤的金属,用榔头使劲捶打它,这时的他看着可真帅啊!其余的人站成半圆形,在安全距离之外欣赏地注视着他。干完之后,他在空中挥舞着炽热的托架好让它凉下来,没留神让撑在工具箱上的电焊枪还开着,因此在这个过程中毁掉了火棘树篱。接下来,幸运的是,下雨了,于是他们四人挤在厨房里,仔细研究迈克从网上下载的技术手册。这情形太过男性化了,超出了我喜欢的程度。
瓦伦蒂娜摇摇头。“不可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一言不发,用一种迷离而固执的眼神看着我,我有时会在父亲的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也被弄得神魂颠倒了。
爱里克·派克一声不吭,但我看到他在暗中数着自己的手指。
“其实,迈克,你不必一路跑到那里去,你知道的。那车有可能怎么修都没用。”
瓦伦蒂娜也在数。她的眼睛从杜波夫转向我父亲,又从我父亲转向杜波夫,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父亲和杜波夫决定拆下引擎,清洗所有零件,把它们摆放在铺在地上的旧毯子上。迈克也应征帮忙。他花了两个晚上上网和打电话,试图找出某个后院里有辆相同的劳斯莱斯的金属废料经销商,最后终于锁定一个在利兹附近的,开车去要两个小时。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门铃大作。门没锁,秃子伊德突然破门而入,身后紧跟着斯坦尼斯拉夫。伊德穿过起居室,直奔瓦伦蒂娜坐着的地方。斯坦尼斯拉夫立在门边,眼睛盯着杜波夫,一面笑着,一面眨眼想去掉泪水。杜波夫从那头向他示意,并在沙发上朝我父亲那边挤了挤,空出位置来让斯坦尼斯拉夫坐在自己身边,伸出胳膊搂住了他。
像我父亲一样,杜波夫也是个工程师,尽管他是个电气工程师。他以前逡巡在院子周围寻找瓦伦蒂娜时,有的是机会研究那两辆废弃的破车,而劳斯莱斯也迷住了他。然而,与我父亲不同的是,他确实能够钻到底盘下面去。他的诊断是,它病得不是太严重:机油箱漏油是因为塞子掉了。至于悬架下陷这个有可能最严重的问题,他相信,是因为弹簧托架断了。它跑不起来的原因有可能是电气方面有问题,也许是发电机或是交流发电机的问题。这问题他会修。当然,如果找不到瓦伦蒂娜和车钥匙,它还需要新的点火装置。
“好啦,好啦。”他喃喃地说道,一面揉着那孩子的黑色卷发。
杜波夫是个注重实际的人。他起得很早,为我父亲准备茶点。他清理厨房,每次吃完饭都会把东西收拾好。他收集院子里的苹果,我父亲教他用东芝微波炉的加工方法。杜波夫宣称他一生中从未尝到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他们成晚地谈论乌克兰、哲学、诗歌和工程学。到了周末,他们就下棋。当我父亲长篇大论地读着《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中的章节时,杜波夫全神贯注地听着,甚至还会提出聪明的问题。事实上,他可以成为完美的妻子。
斯坦尼斯拉夫的两颊变得粉嘟嘟的,一滴眼泪从眼睛里滚落下来,仿佛融化在了父亲温暖的触摸里,但他什么话也没说。
一周三次,他赶火车去莱斯特,深夜再赶回来。他向我父亲解释超导方面的最新进展,一面用铅笔画出整洁的图表,上面标着神秘的符号。我父亲双手直摇,声称他1938年就预测到了这一切。
秃子伊德已经像个主人般地站到了瓦伦蒂娜的椅子边。“现在,瓦儿,来吧!(他叫她瓦儿!)我想是到了你把实情告诉前夫的时候了。他反正迟早都会发现的。”
尽管是情敌,爸爸和杜波夫却打得火热,在我父亲的大力邀请下,杜波夫搬出了他在莱斯特大学学校公寓里的单间房屋,在我父母以前的卧室、后来的瓦伦蒂娜的卧室里安下了家。他的全部财产都装在个小小的绿色帆布背包里,他把它仔细地收在了床脚边。
瓦伦蒂娜不理他。她盯着我父亲的眼睛,一面用两手抚摸着胸脯,然后落在肚子上。爸爸发抖了。他的双膝开始颤抖。杜波夫斜过身,将一只多肉的大手搁在我父亲那瘦削多骨的手上。
***
“科尔佳,别傻了。”
但是,薇拉的这种阴暗的见识困扰着我。如果她是对的,那该怎么办?
“不,我不傻,你才傻。谁听说过一个孩子要怀十八个月的!十八个月!哈哈哈!”
“我不会的。”
“谁是孩子的父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将成为孩子的父亲。”杜波夫安静地说。
“晚安,娜迪娅。别把我说的话太放在心上。”
“他说什么?”秃子伊德问。
疲惫像张湿毯子般罩住了我。我们已经说了快一个小时了,我没精力再去吵了。“薇拉,我现在最好是去睡觉。晚安。”
我翻译了一下。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去了一趟,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房子漆黑一片。”
“不对,它绝对他妈的重要!我有权利。父亲有权利,你知道。告诉他们,瓦儿。”
“可是你有没有试试另一个房子——诺维尔街上那个聋子政治避难者住的地方?”
“你不是孩子爸。”瓦伦蒂娜说。
“我们必须同意保留各自的不同意见。”我觉得自己的精力在渐渐枯竭,“不管怎样,她又消失了。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这个。”
“你不是孩子爸!”爸爸插话道,眼睛里有种疯狂的神情。“我是孩子爸!”
“你很幸运,你一直生活在幻想和柔情的世界里。有些事不知道最好。”
“只有一个答案。孩子得做亲子鉴定!”门口传来一个冷酷的声音。薇拉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谁都没有听到她的动静。现在她迈步走进房间,向瓦伦蒂娜走过去,“如果当真有个孩子的话!”
“那么我不知道喽?”
她猛扑向前,去摸瓦伦蒂娜的肚子。瓦伦蒂娜尖叫一声,跳了起来。“不!不!你个霍乱病吃孩子女巫婆!你手别碰我!”
“超乎世俗!真是的,娜迪娅!你以为卑劣和自私来自哪里,如果不是来自人类精神的话?难道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潜伏着一支恶魔军队?不,那恶魔来自人类内心。你看,我知道人们内心深处是怎么回事。”
“天杀的她是谁?”秃子伊德转向薇拉,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总这样说,薇拉。但如果人类的精神是高贵而慷慨的——富有创造力、同情心、想象力,超乎世俗——所有这些我们为之努力的东西——有时它只是没有强大到足以击溃世界上所有的卑劣与自私,那会怎样?”
杜波夫趋步向前,搂住瓦伦蒂娜的双肩,但她轻轻把他拂开,向门口走去。
“人类精神的胜利?”薇拉发出轻蔑的鼻息声,“我亲爱的,那很可爱,但相当天真!让我来告诉你,人类精神是卑劣而自私的,唯一的冲动就是保护自己。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纯属多愁善感。”
在门口,她停下身,在手提包的深处摸着什么,然后掏出一把挂在钥匙环上的小钥匙,把它扔在地板上,朝它啐了一口。然后,她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