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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会被改造

“我当然记得。”我等她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说,“有些事不知道最好,娜杰日达。”

“爸爸说在德拉钦西集中营,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某件与香烟有关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但是无论如何告诉我吧。”

时间一定至少是凌晨三点了。隔壁房间的咕哝声已经停止。我几乎快要睡着了。黑暗让人感觉到适意,包裹着一切。我们是如此接近,甚至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不过阴影遮盖着我们的脸,就如在告解室中,所以不会暴露表情、评判或羞耻。我知道也许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了。

***

我们自鸣得意地咯咯笑起来。我既觉得离她很近,又觉得离她很远,黑暗中,我在她的上方支起身。我们小时候常拿父母开玩笑。

德拉钦西集中营是个巨大、丑陋、混乱、冷酷的地方。被征召来为德国战争服务的波兰、乌克兰、白俄罗斯劳工,从低地国家来此接受再教育的共产党人和工团主义者,来此送死的吉卜赛人、同性恋者、罪犯、犹太人,疯人院的病人和被捕的反战分子,全都脸挨脸地住在低矮的、爬满虱子的钢筋水泥造的兵营里。在这样的地方,唯一的秩序就是恐怖。恐怖的规则在每个层面上都得到强化,每个社区和准社区都有自己有关恐怖的等级制度。

“他当然可能,”薇拉说,“瞧他至今为止的行为记录。”

所以,在劳工的孩子中间,居于最高等级的是个名叫和基什卡的年轻人,他骨瘦如柴,一脸狡诈。他一定有十六七岁了,但他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这也许是源于饥饿的童年时代,也许还因为他有种维持的习惯。和基什卡一天要抽四十根烟。

“他肯定不可能那么蠢。”

尽管个头矮小,和基什卡却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个由大孩子组成的小集团,他们唯他马首是瞻。这其中有他的死党,一个名叫瓦连科的畜生;两个人高马大但不怎么聪明的摩拉维亚小子;一个名叫莱娜的眼神疯狂的危险女孩,她似乎总有很多烟抽——这就是说,她同警卫睡觉。为了保证和基什卡及其小团伙的香烟供给,其他孩子就得“交税”——也就是说,他们不得不偷父母的香烟,再把它们交给和基什卡,再由他把它们分发给自己的团伙。那些不“交税”的人就要遭受惩罚。

“我肯定。特别是假如他让自己相信那孩子是个男孩。因口交受孕,或是通过某种柏拉图式的思想交流。”

在集中营的所有孩子中,只有害羞得像只小老鼠的小薇拉从不交香烟税。这怎么能成?薇拉辩解说,自己的父母不抽烟,他们用香烟来换取食物和其他东西。

“你认为他可能依然会改变想法?”

“那么你就得从别人那里去偷。”和基什卡说。

“如果!”

瓦连科和两个摩拉维亚小子笑起来。莱娜挤了挤眼睛。

“我期望他还有一个名字。不管怎样,如果爸爸与她离婚,我们就没牵扯了。”

薇拉忧心忡忡。她到哪里去找香烟呢?她趁兵营没人之机溜了进去,在放在床下的可怜物品中翻找。但有人发现了她,赏了她一记大耳光。因绝望而麻木了的她等待着接下来的抽打,她站在院子一角,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尽管她当然知道,无论她躲在哪里,他们都会把她找出来的。然后她注意到门边钉子上挂着件夹克。那是一名警卫的夹克——警卫本人在那边的院墙边,眼睛望着别处,正在抽烟。她敏捷得像猫一样,将手伸进夹克的口袋,找到了几乎一整包的香烟。她把它藏在了裙子的袖口里。

“别傻了,娜杰日达。光是看看他就知道了。此外,正是他提出性交不圆满的问题的。我认为秃子伊德是最有可能的候选人。想想,竟和一个叫作秃子伊德的人有牵扯!”

后来,当和基什卡来找她时,她交出了香烟。他大为高兴。军队香烟里的烟草含量比那些施舍给劳工的垃圾要高多了。

“薇拉,难道你不认为爸爸有可能是孩子的父亲吗?他这年纪的男人有过生孩子的。他在一开始的确亲口谈过这事。”

如果薇拉只偷了一两支烟,也许整个故事就会截然不同。但那个警卫当然会注意到整包香烟都不见了。他手拿皮鞭在院子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每次挑选一个孩子审问。没烟抽让他焦躁恼怒。谁看见了那个贼?一定有人知道。假如他们不坦白交代,整个街区都要受罚。父母也不例外。没人能逃得过。他咕哝地说着一个改造区的存在,没有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孩子们以前也听说过那种流言,他们被吓坏了。

瓦伦蒂娜离开后,秃子伊德冲进花园,用一种凄惨的呜咽声叫着:“瓦儿!瓦儿!”但她连头都没回一下。她砰地关上门,开着拉达绝尘而去,只留下一股刺鼻的蓝色尾气在院子里盘旋不去。秃子伊德挥舞着双手,顺着公路追着她跑。随后他跳进自己停在路上的汽车——一辆20世纪50年代风格的美式凯迪拉克敞篷汽车,淡绿色,有尾翅,还有多处镀铬——追着她驶过村子。父亲、迈克、杜波夫和爱里克·派克都站在窗前注视着他的离去。然后他们全都埋头畅饮我买回来的啤酒。大约一个小时后,爱里克·派克也走了。然后他们拿出了李子酒。

是和基什卡本人指证了薇拉。

“还有迈克。”

“求您了,先生。”当警卫拧着他的耳朵时,他趴在地上哭喊道,“是她——那边那个瘦女孩——是她偷了它们,然后把它们分给了所有孩子。”

“但你看见秃子伊德的车了吗?你看见爸爸和杜波夫注视她的样子了吗?”

他指着小薇拉,她正安静地坐在一间棚屋的门边。

“看的是她的乳房。男人全都一个样。”薇拉叹息道,“你没看见秃子伊德跟在她屁股后头的样子吗?可怜!”

“你,是你吗?”

“我不明白的是,杜波夫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他似乎那么……有洞察力。你会认为他能看穿她。”

警卫抓住小薇拉的衣领。她不知道否认。她开始哭。他把她拖进警卫室,锁上了门。

“但她也可怜我们,娜杰日达。她觉得我们又蠢又丑——还平胸。”

母亲从工厂回来,一发现薇拉不见了,立即开始四处找她。有人告诉了她该去哪里找。

“有时会。”

“你女儿是个偷东西的小老鼠。”警卫说,“得有人给她点教训。”

“我不能说我有。在录音机事件后就没有了。怎么,你这样觉得吗?”

“不,”母亲用支离破碎的德语哀求道,“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那些大孩子强迫她干的。她要烟干什么?您看不出她是个多蠢的小东西吗?”

薇拉沉默了片刻。

“愚蠢,是的,但我需要我的香烟。”警卫说。他是个大块头,说话慢吞吞的,比母亲年轻,“你得把自己的给我。”

“可是换位想一想,为了一个像爸爸这样的男人抛弃了你爱的生活,然后发现他甚至称不上富有。他所能提供的只有一本英国护照——而且是鲍勃·特纳为此付的钱。难道你对她不觉得有一点点抱歉?”

“对不起,我一支也没有。我拿它们换了东西。你看,我不抽烟。下周等再发给我们时,我把它们全都给您。”

“现在她以为凭着孩子之类的胡话就能回到爸爸身边——他是那么痴迷于生儿子的想法。”

“到下周还有什么用?下周你又会有其他的借口。”警卫开始在她们的腿边轻轻地甩动皮鞭。他的脸和耳朵都已涨得通红,“你们乌克兰人是不知道感恩图报的猪猡。我们把你们从共产党手中拯救出来。我们把你们带到我们的国家,我们给你们吃,给你们活干。而你们一心只想着从我们这里偷东西。好啊,你们必须得到教训,不是吗?我们有个改造区,是专门为你们这样的害人精准备的。你们听说过F区吗?你们听说过我们在那里是怎么精心照料你们的吗?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知道了。”

“西方生活的诱惑。”

人人都听说过有关改造区的谣传,它由一排四十八个狭小的、没有窗户的水泥屋子组成,屋子半埋在地下,像是竖起来的棺材,孤零零地位于再教育劳改营的一侧。冬天还要再加上凄风苦雨的折磨,到了夏天,则是极度的干渴。有人看见,等十天、二十天、三十天后从那里拖出来的人个个都疯疯癫癫,瘦如骷髅。比那时间再长点的,据说,没有人是被活着拖出来的。

“可是她为了爸爸把他给甩了。”

“不,”母亲哀求道,“可怜可怜我们吧!”

“但杜波夫娶了她。而且他似乎是个体面人。杜波夫还爱着她。而我认为她其实也爱他——从她一听说他在这儿就冲过来的做法来看。”

她抓着薇拉,把她拖进自己的裙子里。她们蜷缩在墙边。警卫步步进逼,将自己的脸贴近她们。他的下巴上有层稀稀拉拉的金色茸毛,那是他的胡茬,它们在闪着光。他一定才二十出头。

“你会认为她能干得更好些。他们中似乎没有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真的。”薇拉沉思地说,“她相当有魅力,以一种放荡的方式。那么又来了,跟那种女人睡觉是一回事,娶她为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您看着像是个好心的年轻人。”母亲乞求道,不熟悉的德语单词让她说话结结巴巴的。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求您了,可怜可怜我们吧,年轻人。”

“我想不是。”

“是的,我们会可怜你们的。我们不会把你和孩子分开。”她们能够感觉到从他那牙齿畸形的嘴巴里飞出的唾沫星子,他急促不清地说着,因自己手中的权力而激动不已,“你会跟她一起去,害人虫妈妈。”

“这有那么奇怪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没有姐妹?难道你没有妈妈?”

“你是说她在结婚后还是不断与他幽会?”

“你为什么要提我妈妈?我妈妈是个好德国女人。”他停顿了片刻,眨着眼睛,但他的兴奋激动太过强烈了,或者他的想象力忘记了他。

“不可能?”薇拉厉声说。

“我们会教你怎样教孩子不偷东西。你会接受再教育。还有你的害人虫丈夫,假如你有的话。你们全都会被改造。”

“鲍勃·特纳?”我是没想到这一点,不过既然薇拉说到了,我就想起了那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那个伸出窗外的脑袋、我父亲佝偻着身子的样子,“那是两年多以前了。不可能是他。”

***

“还有另外一个人,”薇拉说,“你忘了她刚来时跟她一起住过的人。”

黑暗包裹着我们。然后我听到从下铺传来一声隐约的、几乎听不见般的鼻息声。我静静地躺着,竭力想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因为那是种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一种我拒绝倾听的声音,一种我从未想过有可能存在的声音。那是大姐头的哭声。

透过单薄的石膏板墙,我们能听到隔壁房间里斯坦尼斯拉夫和杜波夫互叙十八个月的离情时所发出的男性的低沉而模糊的声音。那是种轻柔的、和善的咕哝声,夹杂着突然迸发出的大笑。从楼下房间里传来父亲断断续续的鼾声,那声音长而刺耳,令人焦躁。迈克在前屋,很不幸地蜷缩在那张双人沙发上。幸运的是,在临睡前,他喝了相当多的李子酒。

将来有一天,我会向薇拉问问改造区的事,但现在不是时候。或许我姐姐是对的:可能有些事不知道最好,因为一旦知道了,它们就再也不会被人忘却。母亲和父亲从未告诉过我改造区的事,我是在对潜伏在人类心灵深处的黑暗一无所知的状态下长大成人的。

我在上铺,薇拉在下铺,这房间以前是斯坦尼斯拉夫的,再以前,是安娜、爱丽丝和亚历山德拉来访时睡的地方,再在那以前,是我和薇拉还是小姑娘时共有的房间。一方面,我们两人都在这里让我们感到惊奇不已,但另一方面,这又是世上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只有一点例外:过去通常是薇拉睡上铺,我睡下铺。

他们是如何怀着深锁在心中的可怕秘密度过自己的余生的?他们怎么还能种植蔬菜,修理摩托车,送我们上学,担心我们的学习成绩?

“那么你认为谁会是父亲?爱里克·派克还是秃子伊德?”

但是他们那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