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如果它开不了的话就不是。”
“派克先生,我了解情况。我知道你和瓦伦蒂娜的事。”
“五百英镑对辆劳莱老爷车来说是很好的价钱。”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咔嗒”声。然后是拨号音。
“我父亲已经看过它了,他说他修不了。也许你可以来把它弄走,并把他的钱还回来。”
***
“这个啊,小姐,呃……女士,呃……你看,瓦伦蒂娜说她丈夫曾经是个天才的工程师。航空学。你看,我碰巧对飞机略知一二。”油滑而粗粝的声音变得推心置腹起来,“你看,在20世纪30年代,世界上一些顶尖的航空学带头人就出自乌克兰。西科斯基——发明了直升机。洛金斯基——影响了米格式战斗机。我在朝鲜时亲眼见识过它们的飞行,你知道。优秀的小型战斗机。所以当瓦伦蒂娜对我提起她丈夫,说他是如何许诺说,他会立即让它跑起来时……相信我,我有怀疑,但她很会说服人。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黛女士喜欢劳莱。汽车后排座位旁的一扇窗子没关紧,它可以从那里挤进去。它还邀请自己的朋友来此做客,在奢华的真皮座椅上,它们的晚会通宵达旦,然后再到处洒点尿液,以示曾到此一游。黛女士的女朋友是个羞答答的、瘦得皮包骨头的花斑猫,没多久花斑猫就显示出明显的怀孕迹象,它喜欢蜷缩在司机的座位上,把自己的爪子探入柔软的皮革中。
“派克先生,你怎么能做那种事?你知道这车甚至开不了。”
六月,雨水多得不合情理。雨下啊下啊下的,直到草坪变成泥水的汪洋。劳莱越陷越深,人工种植的草和杂草都长得高过了它。黛女士的女朋友已经在劳莱的前排座椅上产了仔——一共四只——都还睁不开眼,一个个软绵绵的,张着毛茸茸的小嘴咪咪叫着,吮吸着它们瘦骨伶仃的妈妈的奶,一面用爪子有节奏地拍着妈妈的肚皮。爸爸、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对它们着了迷,试图把它们弄进家门,但女朋友又叼着它们后脖颈上的皮,把它们一个个全都搬了回去。
“啊,是的。”粗粝地咯咯笑,“瓦伦蒂娜的劳莱。来自格拉斯维恩庄园,你晓得。”
***
“我是马耶夫斯基先生的女儿。你卖给他辆车。”
在小猫产仔后没多久,薇拉来探访了爸爸。她开着自己那辆被撞得歪歪斜斜的高尔夫GT敞篷汽车从普特尼出发,这辆车是大佬迪克在还爱着她时送给她的爱情信物(当然那时它还没被撞过)。她于正午时分到达,斯坦尼斯拉夫和瓦伦蒂娜都不在家,爸爸则坐在扶手椅里打盹,收音机开得震天响。他醒过来,发现她正高高地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发出一声尖叫:“不!不!”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那声音既油滑又粗粝,像燃烧的机油。
“噢,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安静点,爸爸。我们这周已经上演了足够多的情景剧了,谢您了。”薇拉用她那大姐头的声音厉声呵道,“马上!”她扫视了一下四周,仿佛瓦伦蒂娜就藏在某个角落,“她人呢?”
“哈罗,是爱里克·派克先生吗?”
父亲坐在椅子里,两手紧紧抓着扶手,一言不发。
她开着罗孚带着斯坦尼斯拉夫走了,在身后留下一团浓烟和着火的气味。在迈克和我父亲继续注视着那辆劳莱的时候,我走进屋去,查找黄页。
“她人呢,爸爸?”
“不久你坏了。”瓦伦蒂娜说。然后她瞥了我一眼,轻声笑了笑,仿佛在说:只是个玩笑罢了。
他演戏般地双唇紧闭,直愣愣地凝视着前方。
“劳斯莱斯坏了。拉达坏了。不久罗孚也坏了。只有走路不会坏。哈哈。”
“爸爸,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我大老远开车从普特尼来,想把你从自找的麻烦中解救出来,你却连句话都不想跟我说。”
工程师先生把他佝偻的身子伸展到所能伸展的最长高度。
“你让我安静,所以我就安静。”他又把嘴巴紧紧地闭了起来。
“你修车。”她悍然地说。然后想起来应该对他好点,于是弯下腰拍拍他的脸,“工程师先生。”
大姐头把屋里的每个房间都巡视了一遍,出来时把门关得砰砰响。她甚至还看了屋外的厕所和温室。然后回到我父亲坐着的那个房间。他一动没动。他的嘴唇还紧闭着。
“汽车是坏的。”我父亲说。
“真的,娜迪娅,”她告诉我,“我完全能理解为什么瓦伦蒂娜要拿杯子里的水泼他了。我真想也那么做。我猜他是想证明自己有多聪明。”我什么话也没说。我的双唇紧闭。我正努力控制着自己不笑出声来,“当然再让他开口说话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只需问他有关科罗廖夫和空间计划的事就可以了。”
“哦,是的。它比Zill强多了。”有缺口的牙闪着光,“瓦伦蒂娜最终总能得到她想要的。”
“那最后到底怎样了?你见到瓦伦蒂娜了吗?”
“你怎么看啊,斯坦尼斯拉夫?你喜欢这车吗?”
“但我认为她相当出色。那么……生机勃勃。”
“上班。”就这一个词。她甚至都没把头转向我。
很显然,大姐头和瓦伦蒂娜一见如故。瓦伦蒂娜欣赏薇拉的风格和耀武扬威的做派。薇拉欣赏瓦伦蒂娜显山露水的性活力和她的冷酷无情。她俩一致同意,父亲是个可怜虫,是疯子,卑鄙无耻。
“哈罗,瓦伦蒂娜,”我逢迎地笑着说,“你看上去很优雅。你要出门吗?”
“但那桃红色珠光指甲呢?那高跟露趾凉拖呢?那草坪上的劳莱呢?”
“是的,一辆非常好的车,”迈克说,“但可能更适合摆在博物馆里,或是成为收藏家的对象,而不是在路上开着跑。”
“啊,没错。当然了,她是个骚货。是个罪犯。不过,我还是不得不欣赏她。”
“是辆不错的车,对吧?”她这话是冲我们所有人说的,但眼睛却看着迈克,等着他的回答。
我的心直往下沉。我曾一直期待着这样的对峙:扎德查克婚姻宝典对离婚专家;绿缎火箭筒对Gucci手提包。我意识到自己曾是多么指望着让大姐头来对付瓦伦蒂娜。现在我意识到,她们在某些方面是一丘之貉。
当她看到我们三人站在院子里打量着她的劳莱时,她停下了脚步。
“可怜的爸爸。我知道他有点古里古怪的,但我不会说他卑鄙无耻。”
就在此时,瓦伦蒂娜从屋子里现出身来。尽管已时值六月,天气很是暖和,她却穿着件很大的收腰宽肩皮大衣,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将它裹住身体,一副电影明星的派头。她现在长了太多的肉,以至于大衣在肚子那里几乎都扣不住了。她脖子周围有圈光闪闪的珠子不时地发出光亮,在光线不清的时候,你会把它错当成钻石。斯坦尼斯拉夫穿着短袖衬衣,背着她的包走在她身后。
“瞧他给所有人招来的这些个麻烦——我们,有关当局,甚至瓦伦蒂娜。到最后,她会意识到自己最好傍的是其他人。假如他从一开始就能说个不字倒好些。他还真觉得自己配得上一个三十六岁的骚娘们呢。如果这不是卑鄙无耻,你说这是什么?”
“确实是,它是需要些配件,即使那样,你也没有任何把握让它跑起来。”我父亲说,“真是遗憾。像这样的汽车应该永远奔跑在路上,但它过去显然遭受过虐待。不过,多漂亮啊……”
“但那是她勾引的他。她奉承他。她让他觉得自己年轻性感。”
“我想它是修不好了。”迈克说,“再说了,你到哪去弄配件呢?”
“他让自己被奉承,因为他打心眼里相信自己高人一等。他觉得自己聪明过人,能够战胜体制。这不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她想让我修理它。”我父亲说,无助地轻轻耸了耸肩,仿佛他是童话里的王子,被美丽的公主要求完成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作为对爱情的考验。
“你什么意思?”
迈克看到那辆劳莱时,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它歪歪斜斜地斜卧在起居室窗前的草地上,像只断了翅膀的天鹅。它看上去就像没了汽车悬架一样。褐色的液体从它的肚子底下渗漏出来,污染了草地。它的油漆曾经是白色的,如今则是补漆、填充物和铁锈的拼凑物。他和我父亲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拍拍这里,敲敲那里,不断地摇着头。
“有好多事你都不知道,娜迪娅。你知道他差点害得索尼娅外婆被送到西伯利亚去吗?”
“不,不。我不这样认为。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点。她对汽车根本毫无兴趣,除了将之作为自我炫耀的交通工具。实际上那是辆很不错的车。出自格拉斯维恩女士的庄园。我相信它多年来一直被用作农用汽车,拉干草、羊、化肥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几乎像个拖拉机。现在需要修理修理了。”
“我记得爸爸跟我说过的一个故事——全都是关于乌克兰航空设计的先行者的。我还记得妈妈讲的故事,说的是索尼娅外婆的牙是如何被人踢掉了。”
“他跟瓦伦蒂娜非常要好吗?”
***
“实际上,此人是最有趣的那种类型。他曾经是皇家空军飞行员。喷气式战斗机飞行员。现在他是个卖二手车的。留着一脸大胡子。”
1936年从基辅的航空研究院毕业后,我父亲想去哈尔科夫大学,洛金斯基他们正在那里进行着喷气推进方面的先期研发工作。但事与愿违,他被送到了东部位于乌拉尔山脚下的彼尔姆(Perm),在一所苏联空军训练学院任教。他恨彼尔姆:到处是醉醺醺的士兵,没有充满智慧或文明的生活,离家数千英里,离柳德米拉数千英里,她当时正怀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怎样才能把自己弄回家呢?尼古拉打起了鬼主意。他应当让自己通不过安全检查。在必须填写的一大堆表格中,他在其中的一份上告诉当局,他娶了人民公敌的女儿为妻。而只不过是为了把自己放在更严重的境地,他又为柳德米拉生造出个哥哥来,说他是个反革命恐怖分子,住在芬兰,一心想推翻苏联政权。
“这个爱里克·派克又是谁啊,爸爸?”我想起了我在那个放有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的内裤抽屉里发现的折起来的小纸条。
有关当局几乎不敢相信他们的失误。他们自然想了解更多关于这个反革命哥哥的事。他们逮捕了索尼娅外婆,对她进行了连续数日的严刑逼供。这个大儿子在哪儿?为什么在她的档案里对他只字不提?她还隐瞒了什么?她是不是像她死去的丈夫一样,是心存不轨的人民公敌?
瓦伦蒂娜已经达到了她梦想中的西方生活的最高点——她拥有了一辆劳斯莱斯。它是辆4升的房车,是爱里克·派克以500英镑这一最低价卖给她的(我父亲付的钱)。她现在有辆拉达停在车库里,一辆罗孚停在车道上,还有辆劳莱停在草坪上。这些车没有一辆有行车证或是买过保险。她仍然没有通过驾驶考试。
索尼娅·奥切雷特考侥幸逃过了1930年的劫难,当时她的丈夫被逮捕并枪毙。但那些只是大清洗的第一波涟漪。到1937年,逮捕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当时枪毙对于人民公敌来说已太过仁慈——他们将被送往西伯利亚的劳改营,通过劳动进行改造和再教育。
“劳莱!劳斯莱斯!”
舒拉姨妈出面营救。她告诉审讯者,作为一名年轻的实习医生,她是如何在1921年前往诺瓦亚·阿来克桑德里亚,为她姐姐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母亲柳德米拉接生。她签了一份保证书,声明索尼娅·奥切雷特考在此之前从未怀过孕。这得助于舒拉的丈夫是伏罗希洛夫的朋友。
“爸爸,你在说什么呀?什么劳莱?”
但幸存下来的索尼娅再也没能从她为期六天的审讯中缓过劲来。她前额上的伤痕就在眼睛上方,她的门牙被敲掉了。她曾经矫健轻盈的步伐变得笨重拖沓,动辄痛楚不已,她的眼睛经常神经质地眨个不停。她的精神垮了。
“那个劳莱就坐在前院里,在草坪上。”
***
然而,不久后发生的事让他改变了主意。某天一大早,他打来电话,开始大叫大嚷地说些胡言乱语,是关于大劳莱还是什么的。我急着去上班,所以我催他晚点再打电话。但他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
“舒拉姨妈当然自此之后对他恩断义绝。他们无处可去,于是回去与索尼娅外婆同住在她的公寓里。真的,那是不可原谅的。”
***
“但索尼娅外婆原谅了他。”
“我看我得亲自出马去跟他本人谈谈了。”
“她是为了妈妈的缘故原谅他的。但妈妈从未原谅过他。”
“不管怎样,其结果是,这让他很讨厌离婚的念头。”
“她到最后肯定已经原谅了他。她与他一起生活了六十年。”
“我吗?我不记得了。多遗憾呢,我没能成功。”
“她是为了我们才与他一起生活的。为了你和我,娜迪娅。可怜的妈妈。”
“他说你企图说服妈妈跟他离婚。”
我很困惑——这是真的吗?还是薇拉把自己的戏剧投射进了过去的时光?
“你在说什么?”
“可是,薇拉,难道这意味着你将坐在那里,听任瓦伦蒂娜虐待我们的父亲?撕扯他?也许甚至谋杀他?”
“薇拉,你想让妈妈与他离婚是怎么回事?”
“不,当然不了。说真的,娜杰日达,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认为我会在这种情况下坐视不管。我们必须捍卫他,为了妈妈的缘故。虽说他一无是处,可他还是我们家庭的一分子。我们不能让她获胜。”
“那么,她想的对,虽说她很恶毒。她显然又让他变得对她俯首帖耳了,直到她拿到护照。男人就是这么愚蠢。”
(所以,大姐头还和我在一条船上!)
“那正是瓦伦蒂娜想要的。”
“薇拉,为什么父亲总是提你抽烟的事?他曾提到过有关香烟的事。”
“真的吗,这太过分了!我告诉过你我们应当给他弄份证明的。”大姐头说。
“香烟?他跟你说起过香烟?”
“他甚至根本就不考虑离婚,薇拉。他们手拉着手坐在那里哄那个恶心人的小猫。”
“他说你沉迷于离婚和香烟。”
***
“他还说什么了?”
黛女士成了他们的代理子女。他们手拉着手坐在一起,为它的聪明才智和美丽动人而啧啧称奇。要教它用第一原理证明毕达哥拉斯定律肯定只是个时间问题。
“别的没说什么。为什么?”
我父亲、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都非常喜欢黛女士,它能身手矫健地跳向窗帘,能向空中跳起四英尺高去抓吊在绳子上的纸片。只有薇拉和我不喜欢它,但我们又不住那儿,所以我们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
“忘掉它。它不重要。”
黛女士(他们发的是“来滴滴”的音)积极肯干,把家中所有柔软的陈设都撕了个遍。几周后,大家才发现它是个小公猫,而非小母猫(我母亲永远不会犯这种错误),并开始到处撒尿。如今,家里除了腐烂的苹果味、吃了一半的连袋煮晚餐的霉味、廉价的香水味以及空气不流通的老年人房间里的臭味外,又增添了公猫的尿骚味。还不仅仅是尿味。没人教黛女士使用便盆,而在下雨天,当它做出决定,由于自己身份太过尊贵,不能屈身去花园里方便时,也没人为它收拾打扫。
“显然它很重要。”
有人送了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一只猫。他们叫它黛女士,是以威尔士王妃黛安娜的名字为它命名的,因为她是他们极其仰慕的人。它是扎德查克太太的邻居送的,更像个小猫咪而非大猫——很难说像它的名字那般漂亮。它的皮毛是黑色的,上面夹杂着无规则的白点,有着淡粉色的眼眶和湿漉漉的淡粉色鼻头。
“娜迪娅,为什么你总与过去的事情过不去?”她的声音紧张刺耳,“过去肮脏不堪。就像个下水道。你不该在那里玩。别管它。忘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