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瓦伦蒂娜。哈罗,斯坦尼斯拉夫。(我不能肯定此时使用什么样的礼仪才合乎时宜:你当如何跟某个正在收集你父亲的情报,而你刚刚翻过她抽屉的人说话?我选择了英国方式:礼貌地打招呼。)上班辛苦吧?”
随后我意识到厨房里又多了两个声音——不是迈克和我父亲的,而是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在对话。我轻轻关上斯坦尼斯拉夫的房门,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在厨房里拨弄着某种连袋煮的美味佳肴,烧滚的水溢了出来,滴在炉子上。烤架下,两条干瘪的香肠正开始冒烟。
“我一向工作努力。太多努力了。”瓦伦蒂娜粗声粗气地回答。我注意到她现在有多胖。她的肚子胀得像只气球,她的两颊绷紧而且鼓了起来。斯坦尼斯拉夫倒像是瘦了。我父亲因为有迈克在场,鼓起勇气出现在门边。
就在这时,我听到汽车的刹车声。我迅速从瓦伦蒂娜的房间溜出来,进了斯坦尼斯拉夫的房间。这里过去是我的房间,我还有些东西留在衣橱里,所以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到这个房间来。斯坦尼斯拉夫比瓦伦蒂娜要整洁。我没花多长时间就意识到,他是凯莉·米洛和“男孩地带”的乐迷。这个“音乐天才”满屋子都是“男孩地带”的磁带!窗下的桌子上是些学校的课本,还有张书写纸。他在用乌克兰语写信。亲爱的爸爸……
“香肠烤煳了,瓦伦蒂娜。”他说。
现在,我把注意力转向了抽屉。抽屉里一样乱成一团。我仔细地检视了混杂在一起的内衣、外衣、黏糊糊的糖纸、护肤水的瓶子、廉价的香水。在一只抽屉里,我发现张便条:“周六见。我全部的爱,爱里克。”在它边上,埋在两个小摆设下面的,是块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它的外壳发灰,向后卷曲,粉红发黑的干火腿肠碎片猥亵地从里面伸了出来。
“你不吃,你闭嘴。”她将一条湿抹布朝他的方向弹了弹。
我又把它读了一遍,我的怒火在燃烧。我姐姐是对的——他是个傻瓜。我不应该责怪瓦伦蒂娜侵占他的钱——他多多少少是把钱拼命地塞给了她。
然后她把连袋煮扔进盘子,用刀子把它们切开,让里面内容不详的东西涌泄出来,在它们旁边搁上香肠,往上面浇点番茄酱,随后脚步嗵嗵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斯坦尼斯拉夫一言不发地跟在她后面。
床底下,在一个乐购超市的购物袋里我有了下一个发现:那是一捆我父亲用他那难以辨认的字迹写就的书信和诗歌,其中还夹有某人对它们的英语翻译。“我亲爱的……至爱的……美丽的女神维纳斯……胸脯像熟透的桃子(我的天啊!)……头发像乌克兰金黄的麦田……我全部的爱与忠诚……至死和死后都属于你的。”翻译的笔迹看着像个孩子的手笔,字母写得又大又圆,字母i上面的点是个小圈。斯坦尼斯拉夫?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谁会是这些翻译的目标读者?我注意到,其中的一封信上既有文字也有数字。出于好奇,我把它抽了出来。我父亲罗列了他的收入,提供了他所有养老金和全部储蓄账户的细节。那蜘蛛腿一样纤细的数字爬满了整页的纸。“钱不算多,但足够舒适地生活,而一切都将是你的,我至爱的”,他在信的末尾这样写道。所有这些都用那孩子的手整齐地抄译了下来。
***
我从床开始。那里有些照片、几份看上去挺正式的文件、一份临时驾照申请书、一份她工作的养老院的解除雇佣关系的表格(我注意到,两份文件上的姓氏的拼写不同)、一份麦当劳的工作申请。照片很有意思——瓦伦蒂娜穿着件露肩晚礼服,精致地包着头巾,站在一个皮肤黝黑、粗壮结实的中年男人身旁,此人看上去比她要矮好几英寸。有时,他的胳膊搂着她的肩,有时他们十指相扣,有时他们冲着镜头微笑。这男人是谁?我仔细地研究着照片,但怎么看这人都不像鲍勃·特纳。我捡起其中的一张,把它塞进口袋里。
钢笔要比抹布有力量,父亲写下他自己的复仇之语。
该从何处下手呢?我意识到我并不确定自己要找什么。估计在瓦伦蒂娜下班和斯坦尼斯拉夫做完周六要干的事情回家之前,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在从和平技术转变为战争武器方面,就拖拉机而言,没有比瓦伦蒂娜坦克的问世更悍然的了。这种坦克由英国发明,但在加拿大生产,那里的许多乌克兰工程师精通于拖拉机生产。瓦伦蒂娜坦克的得名,源于它的第一辆坦克诞生于1938年的圣瓦伦蒂娜日,也就是情人节。但它毫无可爱之处。老式变速箱使它显得笨重不堪,可它是致命的,是个货真价实的杀人机器。
房间里有股子怪味,除了交杂在一起的甜腻腻的香味和工厂化学用品的味道外,还有点其他东西的味道——某种由人体器官和细菌所散发出的味道。
***
但房间的最大特色是凌乱。满屋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报纸、衣服、鞋子、脏杯子、洗甲水、化妆品瓶子、面包皮、头发刷、美容用具、牙刷、短袜、饼干盒、珠宝、照片、糖纸、小摆设、旧碟子、内衣、苹果核、橡皮膏、目录、包装纸、黏牙的糖果,它们全都乌糟糟地堆在梳妆台上、椅子上、那张空着的床上,并且还漫漶到了地板上。化妆棉,到处都是一团团的化妆棉,上面涂有红色的口红、黑色的眼影、橘色的腮红、粉色的洗甲水,散落在床上、地板上,被踩进蓝色地毯里,与衣服和食物交杂地糅为一团。
“哇!”当我向薇拉描述那个火腿三明治时,她这样叫道,“不过当然了,你还能指望这样一个懒婆娘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下次我们再去看父亲时,我把迈克抛在到处是苹果的起居室里的拖拉机独白里,我自己则消失在楼上,去翻瓦伦蒂娜的房间。她现在占据了过去是我父母卧室的房间。那是间昏暗、丑陋的屋子,里面摆的是20世纪50年代的沉重的橡木家具,衣橱里仍然塞满了我母亲的衣物,两张一模一样的床上铺着黄色的灯芯绒床单,窗帘是我父亲挑选的,淡紫色、黄色和黑色构成鲜亮逼人的现代派图案,在赭色亚麻油地毡的正中是块方形的蓝色地毯。对我来说,这个房间,这个我父母关系的隐秘私室,一直都是个充满神秘与不安的地方。所以我大吃一惊地发现,瓦伦蒂娜已经将其改变为好莱坞式的闺房:毛茸茸的粉色尼龙靠垫,套着镶有花边的套子的纸巾盒,化妆品和化妆棉,墙上贴着扑闪着大眼睛的孩子的画像,床上堆着让人不由得想要搂抱的可爱玩具,梳妆台上摆着香水瓶、护肤水和润肤霜。这些东西似乎都来自邮购目录,有几份这样的目录就摊开在地板上。
我无法描述那种味道。我对她说起那些化妆棉。
“这是个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游戏。”
“真是太恶心人了!在妈妈的房间里!但你就不曾发现其他什么东西?没有关于她的移民身份和离婚建议的律师来信?”
“我得说,考虑到她那净打鬼主意的花花肠子,我对此一点也不吃惊。”
“我什么也没发现。也许她工作时随身带着呢。家里没任何迹象。”
“看上去是这样。”
“她一定是把它藏起来了。当然了,从她那高度发达的罪犯脑子里你也只能期望有这一出了。”
“她在偷看他的信件。”
“但是听听这个,薇拉。我在斯坦尼斯拉夫的房间里看了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瓦伦蒂娜一定看了律师的来信。”
“我猜不出来。毒品?假钞?”
“你是怎么猜到扎德查克太太知道婚姻无效判决计划的?”薇拉问。离婚专家和“把他们痛打一顿再赶回老家”太太又把脑袋凑到了一起。
“别傻了。不是的,我发现了一封信。他正写信给他在捷尔诺波尔的父亲,说他在这儿真的一点也不快乐。他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