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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橡胶手套

“这对我来说也一样——当迪克开始犯浑时,我只想躲得远远的,但我的律师建议我耐心等待,否则我就会失去房子。”

“这听上去像是出自扎德查克太太的法律书上的某页。”

“但迪克没打算杀你。”

“你知道那句话——现实占有,败一胜九。”

“你以为瓦伦蒂娜想杀爸爸吗?我认为她只想吓唬吓唬他。”

“肯定不会的。”

“她肯定已得偿所愿。”

“我们最好是把她弄出来。一旦他出来了,他就再也回不去了,那房子就被她霸占了。”

一阵沉默。在背景声里,我可以听到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的爵士乐。音乐停止了。一阵鼓掌声。然后薇拉用她那大姐头的声音说:“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娜迪娅,是否存在受害者心态这么档子事——你知道的,就像在自然王国一样,每个物种都有其统治阶层(她又来了)。也许他天生就该受欺负。”

“别管他是不是罪有应得了,薇拉。我认为我们得把他弄出来。”

“你是说那倒是受害人的错了?”

“臭婊子。该进监狱的母狗。可他真是蠢到家了。他是罪有应得。”

“那个,是的,从某个方面说。”

第三个电话是打给我姐姐的。薇拉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火冒三丈。

“但当迪克犯浑时——那不是你的错。”

警察接受过对付我这种人的训练。他彬彬有礼地化解了我的怒气。最后,他答应等他巡逻时会顺道去我家,我们只能谈到此为止。

“那当然不是一回事了。在与男人相关时,女人始终是受害者。”

“你是没说,但你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这听上去像是危险的女权主义者说的话,薇拉。”

“我可没那么说。”

“女权主义?噢,亲爱的。我只认为这是常识。但当一个男人听任自己被女人打时,你必须得承认,事情有些不对劲。”

“你认为那是场性游戏——那湿抹布?”

“你是说丈夫打老婆就OK了?那正是瓦伦蒂娜的看法。”我情不自禁。我仍然会激怒她。如果我不小心点,这次谈话就会像过去一样,以我们中的一方砰地挂上电话而告终。“当然,你有你的道理,薇拉。但也许它只是身材和力量的问题,而非个性和性别的问题。”我姑息地说。

在我的脑海里的画面是:我年事已高的老父亲,佝偻着身子,骨瘦如柴,拼命躲闪着湿抹布的袭击,而瓦伦蒂娜,身高马大,体态壮硕,戴着黄色橡胶手套,站在他的上方哈哈大笑。但在那警察的脑海里则是另一番想象。突然间,我恍然大悟。

一段停顿。她清了清喉咙。

“你这样看好了,”他说,“这只不过是夫妻之间的小吵小闹,不是吗?这种事天天都有。如果每次夫妻吵架警察都介入的话——那么,事情就没完没了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你似乎正不请自来地干涉你父亲的私事。你显然与他娶的那位女士不对眼。但假如他想提出投诉的话,他会自己打电话的,不是吗?就我们所知,与她在一起时,是他人生最愉快的时光。”

“这正是让人困惑的地方,娜迪娅。那么,也许它不是种受害者心态。也许只是因为老爸天生就是个招引暴力的人。妈妈没告诉过你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故事吗?”

第二个电话我打给了村里的警察局。我描述了湿抹布事件,解释了我父亲所处的危险境地。警察并不为所动。他遇到过更糟的情形。

“没有。说给我听听。”

第一个我打给了内政部:克罗伊登的月亮大厦。我想象,在那辽阔的、坑洼不平的月球表面,空旷而寂静,唯有无人接听的电话响着阴森诡异的铃声。电话响了大约四十下后,终于有人拿起了听筒。一个遥远的女声建议我把提供的信息写下来,并告诉我,档案是保密的,不能与第三方进行讨论。我试着解释我父亲的绝望境遇。只要他能够知道一点相关的进展就成:瓦伦蒂娜是否能再次上诉,她什么时候会被驱逐出境。我一个劲儿地求她。那遥远的声音软了下来,建议我试试主管彼得伯勒的当地移民分局。

***

等我父亲说完再见,退回到他那上了闩的屋子后,我打了三个电话。

1926年2月的一个星期天,我父亲走出家门,穿过市中心。他脖子上挂着双溜冰鞋,口袋里揣着煮得又老又硬的鸡蛋和一片面包。太阳已露出脸来,刚下过的一场雪轻落在装饰华丽的阳台上,雕刻出梅尔尼科夫大街那些颓废派房屋的女像柱,让从金色穹顶传来的周日钟声变得压抑沉闷,一如婴儿枕头般无邪地安居于娘子谷(BabiYar)的坡地上。

“不,不。我要留在这里。如果我离开家,她就会换锁。我就会出去,她就会进来。她已经在说这样的话了。”

就在他刚穿过梅尔尼科夫桥朝运动场走去时,从街对面扔过来的一只雪球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当他转过头来看雪球是从哪儿来的时,另一只雪球正中他的面门。尼古拉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雪地里摸索着自己的帽子。“嗨,嗨,尼古拉什卡!尼古拉什卡,聪明鸡巴!你爱谁,尼古拉什卡?手淫时你想着谁?”

“爸爸,听我说。求你听我说。”他还在念叨着俄语与乌克兰语间的不同,我的思绪则胶着在瓦伦蒂娜身上,“只要听一下子。尽管这对你来说有点困难,好消息是她还没有得到批准留下来。这意味着也许不久她就会被驱逐。只要我们知道需要多长时间……但与此同时,如果你害怕跟她住在一个房子里,你就必须来跟我和迈克一起住。”我知道他不会来的,除非他真的绝望了——他痛恨任何破坏他的固有习惯的做法。他从未在我姐姐家或我家的屋檐下住过一个晚上。

折磨他的人是两三年前就辍学了的索温科俩兄弟。他们一定有十三四岁了——与我父亲同龄。他们是剃着光头的大头小子,与母亲和三个姊妹一起住在火车站后的两间房子里。他们的父亲死于一场发生在戈梅尔(Gomel)附近的森林事故。索温科太太靠替人洗衣服维持生计,这俩男孩穿的都是他们母亲从自己顾客的洗衣袋里抢救出来的别人不要的衣服。

“不,正相反,语言至高无上得重要。语言里不仅包括了思想,也包括了文化价值观……”

“嗨,屁股脑袋!你爱不爱拉尔娅?你爱不爱柳德米拉?打赌你爱卡特娅。你有没有给她看过你的鸡巴?”

“爸爸,语言并不重要……”

那个大点儿的孩子又扔过来一只雪球。

“用俄语。全是用俄语说的。”

“我谁也不爱。”我父亲说,“我只对语言和数学感兴趣。”

“她真的说了那话吗,什么回到坟墓里去之类的?”

男孩们伸出冻红的手指,吠叫着他们的嘲弄。

“我想她真的会杀了我,娜迪娅。”

“嗨,他不爱女孩,那么你是爱男孩喽?”

随着老破车消失在街角,我父亲先抢救那锅燃烧的土豆,再爬进浴室解手。然后他打电话给我。他的声音尖锐,呼吸急促。

“只因为我不爱女孩,就说我一定爱男孩,这不合逻辑。”

“走,瓦尔娅。别理这个一无是处的小气口交疯子丈夫。走,我们去逛街。”

“你听到了吗?不合逻辑!你听到了吗?他有个逻辑鸡巴!嗨,嗨,尼古拉什卡,给我们看看你的逻辑鸡巴。”

按门铃的扎德查克太太救了他。她进了门,对形势迅速作出判断,然后将一只胖嘟嘟的手劝阻地放在她朋友的胳膊上。

他们穿过马路,沿着人行道尾随着他,越来越近。

“过不了多久你就要滚回你该去的地方了!在地底下。在瞎迫下!哈!”

“让咱帮他把鸡巴凉一凉!”

“求你瓦勒契卡,亲爱的,小企鹅……”她步步进逼,黄手指又是戳又是扇的。那锅土豆开始冒烟。

他们突然轻轻地跑起来。小点儿的兄弟悄然赶上前来,将一捧雪猛地顺着他的屁股塞进裤子。尼古拉试图跑开,但人行道背叛了他。他跌了个嘴啃地。两个男孩按住他,骑跨在他身上,把整捧整捧的雪糊在他脸上,塞进他的脖子里和裤子里。他们开始拽他的裤子。大点儿的男孩抓住他的溜冰鞋开始拉。尼古拉又惊又怕,尖叫着,一个劲儿地在雪地里挣扎。

他浑身颤抖,他可以感觉到肠子里那熟悉的搅动。他担心她会弄脏自己。烧土豆的臭味弥漫在空中。

就在此时,有三个身影出现在街头。面朝下趴在地上的他分辨出那是个高个儿女孩手拉着两个小点儿的孩子。

“你怎么还不死啊?你早就该躺在柳德米拉边上,死人挨着死人。”

“救命!救命!”尼古拉喊道。

她用一根戴着黄色橡胶手套的指头戳他的肋骨。

当那三个看到这场骚乱时,变得犹豫起来。他们是该跑开呢,还是该插手干预?随后,那小男孩突然朝前冲去。

“你个不够一嘴的狗咬狗吐的老骨头!呸!”

“放开他!”他叫道,一头撞向两兄弟中小点儿的那个。高个儿女孩全力以赴,开始拽大点的男孩的头发,“你放手,你个胖猪!放开他!”

“瓦勒契卡,求你……”

他摆脱她的袭击,用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尼古拉乘机挣脱了出来。

“瞎迫!瞎迫!我给你看看什么是瞎迫!”愈战愈勇的她开始把抹布弹向他的脸。啪,啪。抹布的一角碰到了他的鼻梁,将他的眼镜打落在地。

“那他是你男朋友喽?你爱他吗?”

“你个我要把你踩得稀巴烂的小爬虫。”啪,啪!煮土豆的水蒸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他依稀地闻到一股焦煳味。

“滚开,否则我就叫我爸来,他会用军刀切掉你的手指头,再把它们塞进你的鼻子。”她的眼睛闪着烈焰。

她弹击着他的腿和伸出来用于招架或是哀求的双手。他向后仰着,发现自己被压在厨房的水槽上。越过她的肩膀,他可以看到炉灶上煮着的一锅土豆正在冒泡。

那个小女孩把一捧捧的雪揉进他们的耳朵里。

“你个无用的缩脑壳缩鸡巴的驴,”啪,啪,“你个又干又瘪的老山羊的臭大粪的烂渣子!”

“把它们塞进你的鼻子!把它们塞进你的鼻子!”她尖声尖气地叫着。

她戴了副黄色橡胶手套,手里拿着块抹布,抹布刚洗完碗,非常湿,她开始用它弹击他。

兄弟俩扭动着身体横冲直撞,咧嘴大笑着抓住姑娘们。再没什么比一场激战更让他们欢喜的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们头顶上的天空蓝得像知更鸟的蛋,太阳在雪地上熠熠生辉。随后大人的身影出现了。他们叫喊着,挥舞着棍子。索温科兄弟把帽子拉下来盖住耳朵,疾速地跑掉了,他们像雪兔一样又快又灵活,谁都没抓住他们。

“你个活死人!”她尖叫着,“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瞎迫’!”

“你还好吧?”高个儿女孩问。那是他的同学柳德米拉·奥切雷特考,还有她的弟弟妹妹。他们的脖子上也挂着溜冰鞋。(当然了,索温科兄弟太穷了,不可能有他们自己的溜冰鞋。)

她把刚从厕所出来的我父亲逼入困境,我父亲弓着身子,笨拙地想要逃脱。

到了冬天,基辅的运动场就会泼上水,地面马上就会上冻,把运动场变成个户外溜冰场,全基辅的年轻人都会穿起溜冰鞋。他们嗖嗖地四处滑动,炫耀,跌倒,推搡,滑翔,跌进彼此的怀抱。在莫斯科或内战的许多血腥前线发生的事都无关紧要:人们依旧相遇相识,一起滑上几圈,然后陷入爱情。于是尼古拉和柳德米拉抓着彼此戴着连指手套的手,穿着溜冰鞋旋转,一圈又一圈——天空、白云和金色的穹顶都在随着他们旋转——越转越快,笑得像个小孩子(他们依然只是小孩子),直到他们头晕目眩地跌倒在冰面上,一个压着一个。

当然,瓦伦蒂娜发现了“胁迫”的真正含义。斯坦尼斯拉夫告诉她的。更糟的是,就在同一天,她发现了一封来自移民局的信,通知她,她的上诉再次被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