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来不是个非常务实的家庭。”
看到她是怎么声称对母亲的遗产拥有所有权的了吧?不仅仅是装满瓶瓶罐罐的橱柜,也不是金盒坠,甚至不是她追着不放的银行户头里的钱;不,是对性格、对天性的继承,我们就是为此争夺不休的。
“你们社会工作者用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功能障碍性家庭。也许我们应该向市政厅申请一份补助金。”
“没错,那么他是另一个白痴。妈妈和我是家里的务实者。”
尽管开始谈得不是很顺畅,我们还是同意分工协作。薇拉,作为家里的离婚专家,将联系律师,而我则负责找出与移民和驱逐相关的法律条文。在脱掉我那无跟的软底鞋、踏进腾布利奇韦尔斯不舒服,但没过多久,新鞋就贴合了我的脚。我发现瓦伦蒂娜有权上诉,随后如果她被驳回,她有权再次上诉到特别法庭。她还有权得到法律援助。她显然终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
“别老翻旧账,薇拉。我们本该联手才是,但你就是不能让自己对我表现得客气点儿,是吧?我算是明白了为何爸爸一向什么都不告诉你。”
“也许我们该给《每日邮报》写信。”我在扩展自己的角色。
“你真是与以前判若两人啊,娜迪娅。你那些女权主义的观点都哪儿去了?”
“好主意。”薇拉说。
“我们不能两者兼得吗?”
在离婚的前沿阵地,我姐姐有个狡黠诡诈的计划。一场各执一辞的离婚官司将会错综复杂,而且花费巨大,她离过婚,所以她灵机一动,想到了获取婚姻无效判决的主意——“未完成故非婚姻”的观点在十六世纪曾风靡欧洲皇室。
“有两种可能性,”薇拉说,“离婚或驱逐出境。第一种又昂贵又不保险。第二种也不保险,但至少爸爸不必为此付钱。”
“你看,婚姻从未真正存在过,所以根本不需要离婚。”她向彼得伯勒律师事务所的乳臭未干的见习律师解释说。他以前没碰到过这种事,但他答应要查一下。他在试着通过电话从我姐姐那里获取关于未完成的细节时显得结结巴巴,口齿不清。
“OK,这么说你真是聪明绝顶。我们怎么才能让他从中摆脱出来?”我扮了个嘲讽的鬼脸,她在电话那头看不见。
“老天爷啊,”她说,“你到底需要多少细节?”
“娜迪娅,我预料到了。”她的声音中回响着大姐头的胜利感。
但尽管它对欧洲皇室有用,却对我老爸无用——只有当一方抱怨另一方无能或拒绝完成婚姻时,未完成婚姻才能成为婚姻无效判决或离婚的基础,那位见习律师在一封措辞笨拙的信中写到。
“谁也预料不到这事……”
“哦,我从未听说过这个。”薇拉说,她一向以为她对离婚的事无所不知。
“但其实我要怪你,娜杰日达,”她接着道,“你不让他去长者住屋。如果他去了长者住屋的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当我父亲提出离婚时,瓦伦蒂娜报以哄然大笑。“我先得到护照签证,然后你得到离婚。”
我竭力忍着不脱口而出“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傻瓜”,但我打电话给薇拉,她把它替我说出来了。
父亲也一直对离婚这个主意很逃避。他害怕他们会问起他软绵绵软耷耷的问题。他害怕全世界都发现他的软趴趴软遢遢。
我以为这故事会是出吵吵闹闹的滑稽剧,但现在我发现它正朝着吵吵闹闹的悲剧发展。他以前没告诉我是因为他打电话时她就在旁边听着。还因为他不想让薇拉知道。
“最好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娜迪娅。”他说。
“爸爸,我们也许需要薇拉的帮助。”
***
“别告诉薇拉。”
尽管承受着压力,他还是设法完成了他的拖拉机史的另一章,但这一章的笔调有点沉郁。迈克和我二月初去看他时,他把我们带到起居室,那里依旧堆满了上一年的苹果,像冷库一样寒冷。他大声地把它读给我们听。
“这没什么,爸爸。她不应该像那样嘲笑你。”傻瓜,我想。他还想期望什么?
拖拉机的早期制造者们梦想把刀剑变为犁头,但随着本世纪的精神变得黑暗,我们发现,正相反,犁头将变成刀剑。
“你瞧,这属于勃起功能障碍,娜迪娅。有时男人会发生这样的事。”
哈尔科夫机车厂(TheKharkivLocomotiveFactory)曾为了满足新经济计划的需要周产拖拉机1000台,如今根据国防部人民委员K.J.伏罗希洛夫(K.J.Voroshilov)的命令,搬到了乌拉尔山以外的车里雅宾斯克(Chelyabinsk),转而生产坦克。
也许他会打她,如果他能的话,但他不能。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助。他的内心充满绝望。第二天,等她上班去后,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所发生的一切。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似乎大声说出来都会引起伤痛。我表达了关切之情,但我不由暗自得意。我对官方对插入性的看法上的判断不是正确的吗?
首席设计师是米哈依·科锡金(MikhailKoshkin),他曾在列宁格勒研究所学习,在基洛夫发电厂(KirovPlant)工作至1937年。他是位谦谦君子,他的天才被斯大林用于,你也许可以说是滥用于,创建苏联军事霸权。科锡金的第一辆坦克,A20,依靠初始的履带行驶,配备有45毫米的大炮和可以抵御炮弹的装甲。当大炮的尺寸增加到76.2毫米,装甲也变得更厚时,它被更名为T32。T32在西班牙内战时亮相,在那里,尽管其操纵性能得到一致称赞,却因装甲较薄而变得易受攻击。由此又诞生了具有传奇性的T34,许多人认为它是战争的转折点。它拥有更厚的装甲,而为了抵消增加的重量,它成为第一辆配备了铸铝发动机的坦克。
“现在你向女儿哭去!救命啊,救命啊,娜迪娅,薇罗契卡!老婆打我!哈哈!丈夫应该打老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变得越来越颤抖,他不得不时不时地停下来,好让自己喘口气。
“你看你干的好事!”
在1940年2月的恶劣天气中,第一辆T34开往莫斯科,接受苏联领导人的检阅。它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因为它如此平稳地驶过首都那车辙纵横、冰雪覆盖的鹅卵石路面。
他把她推开。她也回手推他。她块头比他大。他跌倒了,胳膊重重地撞在柜角上。一块淤青出现在手臂上。
然而,可怜的科锡金没有活到看见他的创造物投产的那一天。在这次旅途中,由于长时间暴露在恶劣的天气里,他患上了肺炎,于几个月后去世。
“软绵绵软耷耷软趴趴软遢遢!”
设计由他的学生兼同事亚历山大·莫洛佐夫(Aleksandr Morozov)最终完成,莫洛佐夫是个闯劲十足、英俊潇洒的年轻工程师,在他的指导下,第一批T34坦克于1940年8月开下了装配线,不久之后,成百上千辆的坦克从装配线上开了下来。为了纪念这一事件,以前主要以生产拖拉机著称的车里雅宾斯克被更名为坦克格勒(Tankograd)。
“住嘴!住嘴!”我父亲叫道,“滚!滚!滚开!滚回乌克兰去!”
窗外,太阳西下,沉入了冰雪覆盖的犁沟,现在它们全天都不再化冻。恣意摧残着树木枝条的狂风从东英吉利海岸的平原吹来,东英吉利海岸平原的风是从大草原吹来,而大草原的风又是从乌拉尔山吹来。
“你在卧室想干什么,嗯?笑死人!你个软绵绵软耷耷。你个软趴趴软遢遢。软绵绵软耷耷软趴趴软遢遢!”她奚落着。她把脸使劲地凑近他的脸,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软绵绵软耷耷!软趴趴软遢遢!”
我父亲为了抵御寒冷,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严严实实,戴着无指手套和毛线帽,穿着三双袜子,看上去挺暖和。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透过厚厚的眼镜片读着自己的文章。他身后的壁炉台上搁着我母亲的画像。她正越过他的肩膀向窗外的田野和地平线望过去。为什么她要嫁给他,这个有着褐色的眼睛、卷曲厚实的头发和神秘的微笑的喜欢沉思的年轻人?他曾是个闯劲十足、英俊潇洒的年轻工程师吗?他让她着迷的是他那些关于自动传送的言谈和由机油构成的礼物吗?
“你不是好女人,把丈夫关门外。”
***
“哈!她看你不是好男人,进女人的卧室。”
“她为什么嫁给他?”我问薇拉。
“我为什么要给她看情诗?她又没有要求看诗,她要求看卧室。”
离婚专家太太与“把他们痛打一顿再赶回老家”太太一直以来都通过电话交流信息,我们间的语气已变得十分亲热。我们从谈论我们父亲与瓦伦蒂娜的婚姻转向谈论我们父母的婚姻,现在我看到通往过去的大门开了一条缝,我想推开它。
“你个蠢头蠢脑的白痴。你的回答没一个是对的。为什么你不给她看你写的情诗?为什么你不给她看结婚照?”
“那是在潜艇指挥官在赛巴斯托波儿(Sebastopol)被杀之后。我猜她是害怕孤单一人。那是个让人担惊受怕的年代。”
两周后,瓦伦蒂娜收到一封内政部的来函。她要求留居英国的申请被驳回。调查员没有发现真实婚姻的证据。她对我父亲大发雷霆。
“什么潜艇指挥官?”
调查员再次做了笔记,然后她把笔记本放进棕色公文包,跟我父亲握手告别。他看着她的蓝绿色小菲亚特消失在道路的转弯处,然后打电话向我报告最新消息。
“来自黑海舰队。她与他订了婚。”
“她回家的时间总是不固定。有时早些,有时晚些。你最好先打电话。”
“妈妈跟一个潜艇指挥官订过婚?”
“我能见见马耶夫斯基太太吗?她什么时候下班回家?”
“你不知道?他曾是她生命中的至爱。”
调查员礼貌地谢绝了,又做了些笔记。
“不是爸爸?”
“这是我的桌子。你看,我宁愿独自吃饭。斯坦尼斯拉夫和瓦伦蒂娜在厨房吃饭。我自己做饭——瞧啊,东芝苹果。用东芝微波炉做的。富有维生素。你想尝尝吗?”
“你认为呢?”
调查员记录下每个人的住处。
“我不知道。”怪鼻头呻吟着说,“从来没人跟我说起过与此相关的任何事。”
“这是我的房间。这是瓦伦蒂娜的房间。这是斯坦尼斯拉夫的房间。你看,人人都有大房间。”
“有时不知道更好。”
调查员是个中年妇女,穿平底系带的鞋子,留中分的头发。她夹着棕色的公文包,谢绝了我父亲喝茶的邀请。他带她到处参观。
“咔嗒”一声,大姐头关上了通往过去的门,并转动钥匙把它锁了起来。
我父亲很兴奋。移民局的调查员来登门拜访过了。过不了多久,瓦伦蒂娜的移民身份就会得以确认,他们的爱将被永远封存。没有了让他们提心吊胆的被驱逐的恐惧感,误解将会烟消云散,他们又会回到初次相爱时的美好时光。也许会更好。也许他们会组建一个新家庭。可怜的瓦伦蒂娜一直以来是那么焦虑,这让她有时显得急躁易怒,但过不了多久,他们的麻烦就会适可而止。
[1]腾布利奇韦尔斯(Tunbridge Wells)是英国肯特郡(Kent)治下的一个地区,此处当指英国国会众议院的腾布利奇韦尔斯议会选区,该地区的选民多数是顽固的保守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