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政府递送的食物好吃,”他会说,“好吃多了。”直到有一天他吃了过多的咖喱肉,引起身体的不适,他曾乐呵呵地向每一个愿意听的人描述其恶果。(“辣着进去,辣之又辣地出来。”)
我父亲喜欢印度食物。村子里有家名叫喜马拉雅的餐馆,位于冷冷清清的购物中心里,这个购物中心是20世纪60年代加盖的混凝土建筑。母亲去世后,父亲有一阵子就靠他们递送的外卖度日,并因此认识了餐馆的经营者。
我们是餐馆中仅有的顾客:迈克、安娜、我、爸爸、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暖气之前一直关着,房间冰冷。有股子泛潮和尿骚的刺鼻味道。我们选了张最靠窗的桌子,但外面没什么可看的,只有车顶的霜色和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在明暗闪烁。餐馆里贴着栗色的植绒墙纸,羊皮纸灯罩上绘有印度的主题图案。背景音乐是一家当地流行音乐广播电台播放的爵士节拍的圣诞节颂歌。
“好主意。”父亲说,“我们可以去印度餐馆。”
餐馆老板像迎接久违的老朋友般欢迎我父亲的到来。父亲向他介绍了我、迈克和安娜。“我女儿,我女婿,我外孙女。”
“我们何不全体到外面去吃顿饭呢?”迈克说。
“那这两位呢?”老板指的是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他们是什么人?”
我想起过去的圣诞节晚餐:一只肥大的火鸡,鸡皮酥脆咸香,油汪汪的汁水直往外冒,火鸡胖鼓鼓的肚子里填塞着大蒜、墨角兰和麦糊,围以烤葱和栗子,喷香诱人,自制的葡萄酒让我们全都醺醺欲醉,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即使是冬天,上面也摆着鲜花,还有傻里傻气的礼物,还有欢笑和亲吻。这女人霸占了我母亲的地盘,偷走了圣诞节,代之以连袋煮食物和塑料花。
“这位女士和她的儿子是从乌克兰来的。”爸爸说。
我们在圣诞节下午开车前去。天灰蒙蒙的,寒冷刺骨,仿佛白色圣诞节已被这样的天气接管了似的。家里昏暗惨淡,又脏又乱,不过我父亲已把几张圣诞节贺卡(包括一些去年留下来的)挂在横拉于天花板的绳子上,让房间里有了点亮色。家里没吃的。圣诞节晚餐他们吃的是买的现成包装的、只需微波炉加热的火鸡胸脯肉切片,外加土豆、蚕豆和肉汁。连点儿剩饭都没有。搁在炉子上的锅里有些灰白色的冷了的煮土豆,还有些煎鸡蛋的残渣。
“她是谁啊?太太吗?”很显然,流言蜚语已传遍了村子,现在他想证实一下丑闻。他想让自己成为闲言碎语的中心。
我很享受给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挑选礼物的过程。我给瓦伦蒂娜包了瓶特别便宜的劣质香水,那是我在一次商场促销中免费得来的。我给斯坦尼斯拉夫挑的是件淡紫色的涤纶衫,它是我女儿从一次学校杂物拍卖会上带回家的。我精心地把它们包起来,上面还装饰着小弓箭。我们给我父亲的礼物是一些巧克力和一本关于飞机的书。他其实一直喜欢礼物,尽管他说他不喜欢。
“他们从乌克兰来。”我说。我怎么也说不出口:是的,太太。“我们可以看菜单吗?”
“但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也许他们喜欢礼物。”他说,“他们真是十分传统,你知道的。”哈!他不把他们当成读尼采著作的知识分子了。
失望之余,他取来菜单,砰地一下放在桌子上。
这“不送礼”的主意源于他母亲,也就是娜迪娅奶奶。我的名字就是随她起的。她是个乡村女教师,一个严厉而虔诚的女人,有一头乌黑的直发,这头发直到她七十岁时才开始变白(我母亲说,这是蒙古血统的确定无疑的表征)。她是托尔斯泰的积极追随者,把其曾在当时俄国知识界风靡一时的疯狂信念奉若神明:农民精神的高贵,自我否定的美丽,以及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我母亲说,她婆婆关于婚姻、养儿育女和做面团布丁的最佳方法等方面的宣言让她吃尽了苦头。)不过,不过当我还是个孩子时,父亲曾给我制作过多么好的礼物啊。有用西印度轻木制作的飞机模型,它们以橡皮筋为动力——整条街的人都跑出来看它们飞。有次是个带检修坑的车库,检修坑是用木头做的,用铆钉钉上铝片;车库里还有台升降机,由一条橡皮筋操控,可以把小卡丁车送到房顶上;还有个弯曲的坡道,以便你可以把它们再滚下来。有次圣诞节的礼物是一座农家庭院,一个“khutor”,就如我们在乌克兰的家——一块漆成绿色的硬质纤维板,围以上了漆的院墙,院门带有铰链,开合自如;院子里有座农舍,有门有窗,可开可关,还有个小小的牛栏,牛栏有斜坡的屋顶,里面是用印模压铸的牛和猪。我茫茫然地回想着这些礼物。我真是好久没想起过这些我曾热爱的、与我父亲有关的东西了。
“我们能点瓶酒吗?”迈克问,但餐馆没有卖酒的执照。
“那好吧。但不要带礼物。不要给我礼物,我也没礼物给你们。”
我们只能空口干杯了。
“不要,只需告诉她我们要来就行了。”
我们开始点餐。我父亲热爱印度咖喱羊羔肉。我女儿是素食者。我丈夫喜欢非常辣的菜。我喜欢烤箱焙出的菜。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以前从未吃过印度食物。他们再三斟酌,一副屈尊纡贵的样子。
“我要看看瓦伦蒂娜怎么说。”
“我只想吃肉,很多的肉。”瓦伦蒂娜说。她从英式食物一栏中选了一客牛排。斯坦尼斯拉夫选的是烤鸡。我们等着上菜。我们听着流行音乐和DJ喋喋不休的唠叨。我们望着车顶闪烁的霜色。餐馆老板站在吧台后,小心翼翼地望着我们。他在等什么?
“这是圣诞节啊,爸爸。过圣诞时,家人总是团聚在一起的。”
安娜紧挤在迈克身旁,开始把他的餐巾折成一朵精致的折纸花。她是爸爸的心肝宝贝,就像过去的我一样。看着他们在一起的样子让我觉得既悲伤又喜悦。
圣诞节给了我们需要前去探访的借口。
“那个,”迈克说,“又是圣诞节了。大家一起出来吃饭不是很好吗?我们应该经常这样做。”
“也许他打电话时,她就在一边听着呢。我这是突然想到的。”
“太好了。”我说。他对那封写给内政部的信一无所知。
“他说一切正常。但他听上去不是那么好。”
“你得到什么好礼物了吗,斯坦尼斯拉夫?”安娜问,她的声音因为圣诞节带来的兴奋而喜不自禁。她也对那封信一无所知。
“哦,我当然会笑话他了。他还能指望什么?可他还是我们的父亲。我们不能让这个可怕的女人随便欺负他。”
斯坦尼斯拉夫得到的礼物有短袜、肥皂、一本关于飞机的书和一些磁带。去年他得到了一件带毛领的黑夹克。真毛。前年他得到的是他父亲送他的溜冰鞋。
“没当真谈。他说他们还会争吵,但没有任何异常。还记得他过去常和妈吵架吗?要么是事情得到了解决,他们安然相处,要么是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事情有多么糟糕。他担心你会笑话他,薇拉。”
“乌克兰更好,圣诞节。”瓦伦蒂娜说。
“当然那是事实。相当疯。但不知怎的,我觉得这更糟。他跟你说到瓦伦蒂娜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我竭力管住自己的嘴,但瓦伦蒂娜知道我想说什么。
“他一直是那样的。他现在并不比过去糟。你知道他一直有点疯疯癫癫的。”
“为什么?为了斯坦尼斯拉夫。全都是为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坦尼斯拉夫必须有好机会。在乌克兰没有机会。”她转向我大声说,“在乌克兰,只有流氓妓女的机会。”
“他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一而再地这样做。我真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她说,“我们该找个医生,给他开份精神不正常的证明。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说,他结婚时脑袋不清醒。”
迈克同情地点着头。安娜变得安静了。斯坦尼斯拉夫露着他那可爱的豁牙笑。吧台后的餐馆老板已静悄悄地走开。我父亲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在千里之外的拖拉机上。
我姐姐更未得到认真对待。
“在共产党制度下要更好吗?”
“不,现在不。过一阵子,也许。过一阵子。”
“当然要更好。曾经是好生活。你不明白现在统治国家的是些什么人。”
“你愿意我和迈克过来看你吗?”
她糖浆色的眼睛中有种沉重呆滞的神情。今天是她两周来头一次休息。黑色的眼线糊了妆,跑进了她眼睛下方的褶皱中。如果我不小心,就会开始对她感到同情。妓女。荡妇。连袋煮食物。我想着母亲,硬起心肠。
“我没事。但我的关节炎又犯了。这潮湿的天气。”
“我以前的学校要更好。”斯坦尼斯拉夫说,“更多的学科。更多的家庭作业。但现在在乌克兰,如果你想通过考试,就必须得给老师付钱。”
“爸爸,”我说,“别再说什么航空学了。你看不出来我在担心你吗?”
“那么你的新学校没什么特别之处了。”我干巴巴地说。迈克在桌子底下直踢我。
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因为他在竭力思索我的话中之意。
“跟我的学校没什么两样。”安娜唧唧喳喳地说,“我们总得用苹果贿赂老师。”
“你是说她有大量的提升力,但她多少是个拖累。”(哈哈。)
斯坦尼斯拉夫显出吃惊的样子。
“没有任何异常。夫妻嘛,吵架是正常的。不是太坏。”随后他开始谈起航空学,“你看,在爱情里就如在航空学中,一切都取决于平衡。长而薄的机翼使上升速度大为提高,但代价是要损失更多的重量。同理,争吵和偶尔的坏脾气是爱情的代价。在设计机翼时,成功的秘诀在于获得提升力和拖拽力间的系数。对瓦伦蒂娜来说也是如此。”
“苹果?”
“不再吵架了?”
“开玩笑的。”安娜说,“你们国家的孩子不给老师送苹果吗?”
“一切OK。”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没有任何异常。”
“苹果从不,”斯坦尼斯拉夫说,“伏特加,是的。”
下次我再打电话给父亲向他询问情况时,他避而不谈。
“你是大学老师?”瓦伦蒂娜问我。
我要求内政部的秘密通信人不公开我们的身份。我签好字后,把信寄给了姐姐。她签过字后,将信寄给了内政部。信件如石沉大海。几周后,姐姐打电话过去,被告知信件已被存档。
“是的。”
写信时,我一面备感内疚,同时又有种暗觉释然的喜悦。花园里的犹大之吻,无问责的恶意祝福。我父亲肯定永远也不会知道。迈克和安娜肯定永远不会知道。瓦伦蒂娜会怀疑,但永远也不会确定无疑。
“我想帮斯坦尼斯拉夫进牛津剑桥大学。你在剑桥大学工作。那么你帮忙?”
起初,一切似乎运行正常。我们相信,尽管杜波娃太太(现在的马耶夫斯基太太)对我们的父亲也许没有浪漫之爱,至少她会心地善良,照顾一位年老体弱的老人安度晚年。但是,仅仅过了几个月,情况就开始恶化。
“我是在剑桥工作,但不在剑桥大学。我在英吉利理工大学。”
婚礼之后,杜波娃太太并未搬去与我们的父亲同住,而是继续住在位于霍尔街的特纳先生家。学期结束后,杜波娃太太(现在的马耶夫斯基太太)和斯坦尼斯拉夫搬进了我父亲的家。尽管如此,她与我父亲并不同居一室,所以这场婚姻从未得以完成过。
“英吉利大学?这是什么鬼学校?”
今年早些时候,杜波娃太太获得了第二个为期六个月的签证,于三月经由拉姆斯盖特抵达此地。她再次搬入特纳先生的家。她与我父亲于六月在彼得伯勒的天主教堂结婚。
我父亲从桌子那头倾过身来耳语道:“理工。”
但姐姐和我不会抱侥幸心理。我起草了一封致位于克罗伊登(Croydon)月亮大厦的内政部移民局的信,在信里罗列了瓦伦蒂娜嫁给我父亲的前后经过,以及她与鲍伯·特纳的关系。我不再在意是否表现得像个善良的开明人士。我只想这女人走开。我描述了他们的起居安排——分开的床——以及这场婚姻未得以完成的事实,因为我相信有关部门会认为插入性性交就是婚姻的全部。我对信中一板一眼的语气感到满意。
瓦伦蒂娜扬了扬眉毛,叽哩咕噜地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
“太糟了。太糟了。那么,不管发生了什么……至少在她的申请批下来之前我们还会生活在一起……在那之后,他们就会离开,我就会归于宁静。”
我们的菜上来了。餐馆老板在给瓦伦蒂娜上菜时,似乎在她身边逗留了好一会儿。她冲着他抛她那糖浆色的媚眼,但那只是种心不在焉的调情。时间已晚,我们都太饿了,全然不再顾及礼貌。印度咖喱羊羔肉都是精肉,我们不得不把它切成极小的片给我父亲吃。蔬菜咖喱里面除了卷心菜外就没有蔬菜。迈克的辣咖喱太辣了。斯坦尼斯拉夫的烤鸡又干又硬。瓦伦蒂娜的牛排像片木头。
“他在电话里直哭。”
“大家都还满意吧?”餐馆老板问。
“斯坦尼斯拉夫打电话给薇拉?”
“真好吃。”迈克说。
“爸爸,薇拉知道。斯坦尼斯拉夫给她打过电话。”
吃完饭后,迈克开车载父亲、安娜和斯坦尼斯拉夫回家,我和瓦伦蒂娜则走回去。人行道上滑溜溜的,我们彼此搀扶着对方,起先是为了平衡,但过了一会儿,这种搀扶就变成了相依相伴。尽管吃得不怎么样,但一些时令性的祝酒辞还是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印迹。地球和平,愿全体男同胞心想事成,歌颂清澈天空中的圣诞节天使。我意识到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别告诉薇拉,好吗?她会说……”
“一切都还好吧?”我问。
“但是,爸爸,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任何人,除了你。”
“好。事事如意。”
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她,也气他。
“但那些争吵是怎么回事?你们似乎经常吵架。”我竭力让自己听上去中立,友好。
“当然这并非全是她的错。内政部迟迟没有下文,这让她承受了很大的压力。除此之外,她的工作也很繁重,白天在养老院干活,晚上还要在旅馆干活。她累了,人一累,就容易发脾气。”
“谁告诉你的?”
“噢,爸爸。”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他听出了我声音中责备的语气。
“瓦伦蒂娜,这事无人不晓。”我不想出卖斯坦尼斯拉夫,而且我也不想把我父亲拉扯进来。
“哦,跟瓦伦蒂娜处得不怎么好。有些问题。她现在的表现像是她不喜欢我……说我是贱骨头……应该被压扁的虫子……应该被关得远远的低能儿……应该被埋在地下的行尸走肉……诸如此类的。”他断断续续地咕哝着说,一面咳嗽个不停。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吱吱哎哎地说出的这些词句引起了他的痛楚。
“你父亲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她说。
“你还好吗,爸爸?”
“我知道。”我知道我无法像她那样与我父亲朝夕相处。我开始后悔写了那封给内政部的信。
“哈罗?啊,娜杰日达。你打电话来很好。”
“他总是给我找麻烦。”
我给父亲打电话。我听到电话里细微的“噼啪”声,然后是他拿起电话时气喘吁吁的声音。
“但是,瓦伦蒂娜,你在一家养老院工作。你知道老年人会难处些。”
“也许吧。”我说,“我先给他打电话。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做让我俩都后悔的事。”我没能为了他保持足够的警惕性,这让我感到内疚。
她期望怎样?一个优雅的老绅士,成天给她送礼物,有一天静悄悄地死去?那不是我那强硬执拗、喜爱争吵、固执己见的老父亲。
“这次我俩都要参与,我俩都要签字。我不会让他玩让我俩窝里斗的把戏。我不会让你因为什么都不做而唱红脸,而我则出力不讨好,结果在他的遗嘱中根本没我的份儿。”
“你父亲还要难处。成天咳啊咳啊咳的。神经有问题。洗澡有问题。尿尿有问题。”她转向我时,月光照在她那斯拉夫人轮廓鲜明的俏脸上,高高的颧骨,弯曲的嘴唇,“而且一天到晚地,你知道,亲嘴亲嘴,摸这里,这里,这里……”她戴手套的手隔着厚厚的大衣摸着自己的胸脯、大腿、膝盖。(我父亲做那事?)我忍不住想笑,但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薇拉确实是想办法了。她打电话给内政部。他们告诉她,要把事情的原委写下来。她急忙给我打电话。
“对他好点儿。只需这样就行了。”
“求求你。你一定得想点办法……这些可怕的争吵……整天大叫大嚷……”他在电话里啜泣不已。
“我好,”她说,“像对我自己的父亲。你不担心。”
我们此次探访过后没过多久,一天晚上很晚时,斯坦尼斯拉夫打电话给我姐姐。他在父亲的电话簿上发现了她的号码。
她在冰面上滑了下,于是更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我感到她温暖而富美感的大块头的身体瞬间碰到了我,还闻到那浓烈的甜香的香水味,我的圣诞节礼物,她把它喷在了自己的脖子前后。这个取代了我母亲位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