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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缎胸罩

“我想你知道原因,瓦伦蒂娜。”

“为什么你想找我谈?”瓦伦蒂娜跟我面对面地站着,距离有点儿太近了些。她的唇膏是艳红色的,溢出了唇线,显得有点脏污。

“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

她随我来到楼下厨房里。斯坦尼斯拉夫也下了楼,但瓦伦蒂娜把他打发到了隔壁房间,在那里,我父亲正向迈克详细解释不同制动系统的安全特性间的差异,固执地对那辆罗孚的特殊问题避而不谈,而迈克则竭力想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

我原计划来一场理智的讨论,一番冷静的条分缕析的逻辑争论,终之以和蔼体恤地听她承认错误,她微笑着,可怜兮兮地同意,事情必须有所改变。但我所能感到的只有一股失去理智的冲天怒火,我的论点论据全都弃我而去。血直冲上我的脑袋。

“没关系的,瓦伦蒂娜,”我说,“我要找的是你。我们能到楼下去吗?”

“你就一点儿也不感到羞耻吗?”我不知不觉地使用起混合语言,一半英语,一半乌克兰语,劈头盖脸地脱口而出。

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瓦伦蒂娜闯了进来。她呵斥斯坦尼斯拉夫不该跟我说话。“别跟这个报丧的偷偷摸摸的没奶头的乌鸦说话。”她忘了我会说乌克兰语,抑或她根本就不在乎。

“啊,羞耻!啊,羞耻!”她哼着鼻子说,“你羞耻。我不羞耻。你为什么不去你妈坟上?你为什么不哭,不带花?你为什么在这里添乱?”

“一点儿不错。”

一想到我妈躺在冰冷的地底下无人过问,而这个篡位者却在她的厨房里作威作福,我的怒气就不由得又飙高了一节。

“是的,只是……”我能说什么?“……那全在他自己。”

“你竟敢提我妈。别用你那满口喷粪吃连袋煮食物的臭嘴提她的名字!”

“哦,我想他能。”可爱的微笑,“他有足够的钱。他给了安娜一些钱,不是吗?”眼镜滑到了他的鼻尖上。他把它推上去,然后抬眼看着我,冷冷地直视着我的眼睛。也许他不是那么乖。

“你妈死了。现在你爸娶了我。你不喜欢。你制造麻烦。我明白。我不蠢。”

“可是,斯坦尼斯拉夫,我父亲负担不起大车。”

她说的也是混合语言。我们像两只杂种狗一样相互咆哮着。

他是当真的?

“瓦伦蒂娜,在我父亲连修一辆车的钱都付不起时,你为什么要开两辆车?当他向我借钱付账单时,你为什么还要往乌克兰打电话闲聊?你告诉我!”

“哦,福特嘉年华不是好车。你知道的,在我们来这儿的路上看到了一场可怕的车祸,一辆福特嘉年华撞上了一辆美洲虎,结果福特嘉年华被美洲虎压了个稀巴烂。所以大车还是好多了。”

“他给你钱。现在你给他钱。”那张血盆大口嘲弄道。

“但假如你们有辆更可靠的车不是更好吗,比如说福特嘉年华?”

“为何我父亲要给你买的车付钱?给你付电话费?你有工作。你挣钱。你应该为这个家做点贡献。”我已经让自己逐渐进入一种义愤填膺的状态,话语冲口而出,咄咄逼人,一些英语,一些乌克兰语,胡乱地掺杂在一起。

“哦,它现在没问题了。它是辆挺不错的车。”

“你父亲什么都没给我买!”她探身向前,冲着我的脸大叫大喊,她离我那么近,以至于我能感觉到她的唾沫星子像雨点般落在我的皮肤上。我可以闻到她的狐臭和发胶的味道。“没车!没珠宝!没衣裳!(她说‘衣裳’时,发的是‘衣长’的音)没化妆品!没内衣!”她猛地把T恤往上一拉,那对惊人的硕乳像对子弹头般从一副内嵌金属丝、绸子肩带、莱卡镶格、蕾丝缀边的火箭发射器般的绿缎胸罩中勃然而出。

“但是,斯坦尼斯拉夫,你就不能劝劝你妈,让她买辆小点但更可靠的车,而不是这辆外表光鲜、花费巨大的大家伙?我父亲没那么多钱,你也知道。”

“全我买的!我工作!我买!”

“哦,没事儿。现在一切正常。全搞定了。”他笑着说,露出豁牙来,很是可爱。

当事情涉及胸脯时,我不得不缴械投降。我失语不言。在接下来的寂静中,我听到隔壁房间里父亲的声音还在嗡嗡作响。他在告诉迈克铅笔在太空里的故事。这故事我以前听过无数遍了。迈克也是。

“斯坦尼斯拉夫,”我说,“这车怎么回事啊?它好像招来一大堆的麻烦。”

“在早期的太空旅行中,一个有趣的问题出现在失重实验中。美国人发现,一般的钢笔在没有地心引力的情况下都写不出字来,所以没法做笔记和保持记录。科学家们进行了密集的强化研究,终于发明了能在没有地心引力的情况下写字的高科技钢笔。在俄国,科学家们面对同样的问题发现了不同的解决办法。他们用铅笔代替了钢笔。就这样,俄国人把铅笔带入了太空。”

我们到时,瓦伦蒂娜不在家,但斯坦尼斯拉夫在。他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做功课,埋首于书本之中。他很用功。乖孩子。

父亲怎么能对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置若罔闻?

我意识到,光在电话上纸上谈兵是不行的,是到了再次探访的时候了。这次我事先没通知父亲。

我转向瓦伦蒂娜。

后来,我直后悔我没有多些干预,早些干预。

“我父亲是个天真的人。笨,但是天真。你把自己的钱全都花在惹火的内衣和惹眼的化妆上了!是不是因为我父亲满足不了你,嗯?是不是因为你在追另一个男人,或者两个或三个或四个,嗯?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过不了多久我父亲也会知道的。我们走着瞧!”

“好啦,气大伤身,因为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事情还会变得更糟。”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冰啤酒,倒进两只玻璃杯中,“你得给他机会让他找点乐子。你不应该干预其中。”

斯坦尼斯拉夫大声嚷嚷道:

“哦,我想我能忍受一点点的无趣。我就是不想要这一切——不要在我此生中。”

“哇!我不知道娜杰日达会说这样的乌克兰语!”

“想想如果真是那样该多么无趣啊。”

随后门铃响了。迈克去开门。是扎德查克夫妇。他们站在门前,手持鲜花和自制蛋糕。

“看见了吧?”我冲迈克发火道,“他俩都彻底疯了。他们两个人。我为什么就不能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呢?”

“请进!请进!”迈克说,“你们正好赶上喝茶。”

“等我一拿到退休金就还你。”

他们在门口犹豫不决。他们已经瞥见瓦伦蒂娜怒冲冲的脸。(胸脯已经重新遮起来了。)

几天后,他又打电话来了。罗孚又出毛病了。这次是液压制动系统的问题。噢,还有它没通过年检。他需要借更多的钱。

“请进。”瓦伦蒂娜绷着脸说。毕竟,他们是她的朋友,而且她也许还需要他们。

“啊啊。”

“请进,”我说,“我去把水烧上。”我需要时间重整旗鼓,让自己喘口气。

“你必须对她更强硬些。”我感觉得到他在电话那头的抵触,但我坚持说下去,“她不明白。她以为在西方,人人都是百万富翁。”

尽管已是十月,天气却温暖和煦,阳光明媚。我们准备在花园里喝茶。迈克和斯坦尼斯拉夫搬出帆布折叠长椅和摇摇晃晃的露营桌子,把它们安置在李子树下。

他办不到。他招架不了她。或者,也许他并非真想那么做。他只是想抱怨一下,以获取我们的同情。

“你们来太好了。”爸爸对扎德查克夫妇说,一面靠回到咯吱作响的帆布椅里,“不错的蛋糕。我的米罗契卡过去常做这种。”

“爸,告诉她,如果她不付电话费的话,电话就会被掐掉。”

瓦伦蒂娜对此嗤之以鼻。

“啊。电话。问题就在这儿。聊得太多了。丈夫、兄弟、姐妹、母亲、叔叔、阿姨、朋友、表亲。有时用乌克兰语,但大多是用俄语。”仿佛用乌克兰语聊天他就不在乎支付电话费似的,“不是充满智慧的言之有物的聊。是毫无意义的瞎聊。”如果聊的是尼采和叔本华,他就不在乎支付电话费了。

“乐购超市卖的更好吃。”

“但她没钱付电话费。”

扎德查克太太立即进入防御状态。

“不。拉达停在车库里。罗孚停在行车道上。”

“瓦伦蒂娜,你怎么在乐购买蛋糕?你为什么不自己烤?女人都应该烤蛋糕。”

“也就是说她开着两辆车到处跑。”

瓦伦蒂娜还处在与我交锋的一触即发的状态中。

“不是新的。二手货。不是太贵,顺便说下。一千英镑。你瞧,在这个国家,人们不认为拉达是多么时尚的车。(他说‘时尚’这个词时,用的是法国腔。他总幻想自己会说点法语。)相对于发动机而言,车身太重了。油料燃烧不充分。老式传动装置。但在乌克兰,拉达不错,因为有大量备件。也许它甚至不是买给她哥的。也许她会卖掉它,从中捞上一把。”

“我没时间烤。成天工作挣钱。买蛋糕。买衣服。买汽车。没用的小气鬼丈夫不给钱。”

“于是她就给他买了辆新拉达?”

我担心T恤又会被撩起来,但她只是猛地把胸脯冲我父亲的方向挺了过去。受到惊吓的他向迈克投去求助的眼神。迈克的乌克兰语知识不足以让他明白事态的发展,所以他不幸地又回到蛋糕的主题上,一个劲儿地迎合着扎德查克太太,方法是又给自己切了一大块蛋糕。

“啊,是啊,拉达。她哥有辆拉达,你瞧,它被毁了。他的脸也被毁了。一天晚上,他去钓鱼,从冰洞里钓鱼。很冷,长时间坐在雪地里,等鱼上钩。爱沙尼亚非常地冷。于是,为了让自己暖和些,他喝了伏特加。酒现在当然不是用在拖拉机上的柴油或汽油的那种燃料了,但它具有某种供热特性。但那是要付出代价的。好吧,代价就是这个。他喝得太多,在冰上滑了一跤。毁了拉达,也毁了他的脸。但我自问,为什么我要帮这样一个人?他不仅不是乌克兰人,而且是个连爱沙尼亚语考试都通不过的纯俄罗斯人!告诉我这道理。”

“唔。真好吃。”

“说说那辆拉达。”

扎德查克太太面若桃花,神采飞扬。她拍拍他的大腿。

“啊,”他说,“没错,那辆拉达。她给她哥买的。你瞧,她哥住在爱沙尼亚,但他被驱逐出境了,因为他没能通过爱沙尼亚语的考试。他是纯种的俄罗斯人,你瞧。说的是纯粹的俄语。爱沙尼亚语他连一个字都不会说。但在独立之后,这个爱沙尼亚新政府想把俄罗斯人全都赶出去。所以她哥不得不走。现在瓦伦蒂娜,她说乌克兰语和俄语。两种语言说得都很流利。斯坦尼斯拉夫也一样。词汇量很大。发音标准。”

“你能吃。我喜欢男人能吃。为什么你不多吃点,尤里?”

我打电话给父亲。

扎德查克先生对此嗤之以鼻。

蠢猪一个。跟她争吵没一点儿意义。但甚至在我们建立了新的联盟时,她还是不假思索地批评我,这仍让我耿耿于怀。

“太多蛋糕让人长胖。你胖,玛格蕾特卡。有点点胖。”

“可我能从你的描述中看出来。”

扎德查克太太对此嗤之以鼻。

“可你连见都还没有见过他们。”

“胖总比瘦好。瞧娜杰日达。她像吃不饱饭的孟加拉女人。”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赞同我的看法,娜杰日达,说实在的,我不想就此争论下去。我知道你其实同情的是什么。但我一眼就能看穿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我对此嗤之以鼻。我收紧肚子,义正辞严地说道:“瘦好。瘦健康。瘦人多长寿。”

“不对,有权有势的人都是一个样,薇拉。有时他们称自己是共产党,有时是资本家,有时是虔诚的宗教信徒——不管怎样,他们需要的就是紧紧抓住权力不放。俄国的前共产党人就是现在的工厂大老板。他们都是真正的奸商。但那些职业的中产阶级,也就是像瓦伦蒂娜的丈夫那样的人,却遭受了最严酷的打击。”

他们全都转向我,报之以哄堂大笑。

“你看,在这个国家,共产党人是无伤大雅的小人物,留胡须,穿凉鞋。但一旦他们拥有了权力,刹那间就生出了一种全新的邪恶个性。”

“瘦是饿!瘦是饥荒!每个瘦子都会死!哈哈!”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薇拉。”

“我喜欢肉肉的。”父亲说。他把干枯的手抚慰地放在瓦伦蒂娜的胸脯上,并轻轻捏了一下。血涌上我脑袋。我跳起身,不巧勾住了桌子腿儿,使茶壶和剩余的蛋糕都滑落到了地上。

“似乎是这样。当然这些人——他们是共产党。很抱歉,娜杰日达。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他们总是拥有他们想要的,每种奢侈品,每种特权,现在他们再也不能在那边敲那个体制的竹杠了,于是他们想跑到这边来,敲我们的体制的竹杠。哎呀,抱歉……”

茶会不欢而散。

“那她有两辆车了?”

扎德查克夫妇走后,还得洗洗涮涮,还有些脏亚麻桌布得洗。瓦伦蒂娜往涂着桃红色珠光指甲油的手指上戴上橡胶手套。我把她推到一边。

“另一辆车。一辆拉达。她要买下它带回乌克兰。”

“我来洗。”我说,“我不在乎弄脏我的手。你显然是太出色了,做不了这个。对我父亲来说太出色了,你不这样想吗?不过,还没好到不花他钱的地步。嗯?”

“但我想她的车是他花钱买的。”

她发出一声尖叫:“狐狸精!乌鸦!滚出我的厨房!滚出我的家!”

“当然这正是我对他说的,娜杰日达。”我姐姐在使用读者投诉腔方面甚至更胜我一筹,“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她不能付电话费,因为她得付买车的钱。”

“不是你的房子!我妈的房子!”我回叫道。

“我对他说,他必须让瓦伦蒂娜掏钱。我可不会给她贴钱。”我的口气是那种报纸上的读者投诉的腔调。

父亲连忙跑进厨房。

“你听说电话费的事了吗?说实话!下次又会是什么?”

“娜杰日达,为什么你要在这里多管闲事呢?不关你的事!”

她打电话给我。

“爸爸,你这个疯子。先是说瓦伦蒂娜花光了你所有的钱。借我一百英镑。借我五百英镑。然后又说我不该多管闲事。清醒点儿吧。”

他打电话给我姐姐。

“我说借钱。我没说管闲事。”他咬紧了牙关。他攥紧了拳头。他开始摇晃。我记得他这个样子曾让我充满恐惧,但我现在比他高了。

“嗯。对。”他放下了电话。

“爸爸,为何我要把钱给你,让你把它们花在这个贪得无厌谎话连篇涂脂抹粉的……”婊子,婊子,婊子!我心里想。但我的女权主义者的嘴不会把它说出口。

“那么,他们俩都是。他们不能拿起电话就打,跟朋友煲电话粥。告诉她,她必须用自己的工资付电话费。”

“滚!滚出去,再也别回来!你不是我女儿,娜杰日达!”他用惨淡疯狂的眼神盯着我。

“不光是她。斯坦尼斯拉夫也打了。”

“好啊,”我说,“我无所谓。不管怎样,谁会要你这样的父亲?你就搂着你的肉胸脯的老婆睡吧,别再来给我找麻烦。”

“爸爸,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为什么我得为她打到乌克兰的电话付钱?”

我抓起自己的东西冲出门去,走向汽车。没过一会儿,迈克跟了出来。

“能否请你借我五百英镑?”

当我们离开彼得伯勒的郊区,驶向开阔的乡村时,迈克以开玩笑的方式斗胆说道:“你是何等疯狂的家伙啊。”

又一场危机。这次是电话账单。费用超过七百英镑,几乎全都是打到乌克兰的电话。父亲给我打电话。

“闭嘴!”我尖叫道,“请你闭嘴,别多管闲事!”随后我顿觉羞耻。我已向疯狂缴械投降。我们在寂静中向家驶去。迈克搜索着收音机,寻找舒缓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