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基尔戈·特劳特的住处:他其实就住在伊利昂,比利的家乡,没有朋友,受人鄙视。比利后来渐渐与他结识。
···
···
“这是战争的可爱之处,”罗斯沃特说,“每个人都能从中搞到点小小的东西。”
“比利。”瓦伦西娅·默布尔说。
“谢谢你,”她说,把手伸过去以便罗斯沃特能看得更仔细,“钻石是比利在战争时搞来的。”
“嗯?”
他换了个话题,对瓦伦西娅的订婚戒指大加赞美。
“跟你商量一下我们的银器式样可以吗?”
“没人知道,”罗斯沃特回答说,“据我所知,我是唯一听说过此人的。没有两本书是同一家出版社出版的,每次我通过出版社转给他的信,都被退了回来,因为出版社倒闭了。”
“当然。”
“他住在什么地方?”瓦伦西娅问。
“我已经把选择范围缩小了,‘皇家丹麦’或者‘藤蔓蔷薇’。”
“我认为特劳特从来没有走出过国门,”罗斯沃特继续说,“我的天哪——他老是不断地写地球仔,但书中的人物全是些美国人。实际上地球上没有多少美国人。”
“藤蔓蔷薇。”比利说。
···
“这样的事我们不能草率决定,”她说,“我的意思是——一旦确定下来,我们要同这些东西一起生活一辈子。”
“老天爷——要是基尔戈·特劳特知道该怎么写就好了。”罗斯沃特感叹道。他的观点是:基尔戈·特劳特不受读者欢迎是必然的。他的写作水平太糟糕,只是他的想法很不错。
比利仔细看了看图样。“皇家丹麦吧。”他最后说。
“那本书好像还挺有趣的。”瓦伦西娅说。
“‘殖民地月色’也不错。”
“算什么烂书?”罗斯沃特说,把手里那本书扔到床底下,“见鬼去吧。”
“是的,真不错。”比利·皮尔格林说。
比利的未婚妻吃完了“三个火枪手”牌糖块,现正吃“银河”牌巧克力。
···
···
比利通过时间旅行来到特拉法玛多的动物园内。他四十四岁,被放在网格球顶的建筑里展览。他斜倚在太空旅途中让他当摇篮的那张躺椅上,一丝不挂。特拉法玛多人对他的身体感兴趣——身体上的每一处细节。外面聚集着上千人,举着小手以便他们的眼睛可以看到他。比利在特拉法玛多至今已经有六个地球月了。他对被围观已经习以为常。
然后,正当这个小人物死去的时候,天门洞开,雷电交加。上帝的声音像霹雳一样传下。他对下面的人说,他要把那个流浪儿收为义子,赋予他宇宙创造者的儿子所应有的所有永恒的权力和特权。上帝说:从这一刻开始,他将对任何折磨没有背景的流浪儿的人,施以严厉惩罚!
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性。圆顶建筑外空气的成分是氰化物,而且此地与地球相隔446 120 000 000 000 000英里之遥。
于是有一天,那些人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把十字架立在地上,给自己找乐子。实施私刑的人认为,这样的事不可能产生深远影响。读者也不得不这样想,因为《新福音》不断地再三强调,耶稣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
这位外太空来客送了一本《新福音》给地球仔作为礼品。在他的文本中,耶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在很多比他更有背景的人看来,他就是个十足的讨厌鬼。他仍旧说了那些其他福音文本中说的话,那些美丽动听又让人不得其解的话。
在动物园,比利被放在一个模拟地球居住环境中展出。大部分室内配置是从爱荷华州爱荷华市西尔斯和罗巴克公司的仓库里偷来的。有一台彩色电视机,有一张沙发床。沙发两边有茶几,上面放着台灯和烟灰缸。有一张家用吧台,两张凳子。有一张小台球桌。除了厨房、浴室区域和地板中央下水道铁盖那一块之外,金棕色的地毯从墙根铺到墙根。沙发前面的咖啡桌上,几本杂志成扇形铺开。
···
室内还有一台立体声留声机。留声机可以播放,但电视机无法接收。电视机显示屏上贴着一张一个牛仔枪杀另一个牛仔的画片。事情就是这样。
这种想法有一个兄弟:“私刑也有找对人的时候。”谁?没有背景的人。事情就是这样。
圆顶下没有隔墙,没有比利可以藏身的地方。翠绿色的卫浴设备就安装在无遮无盖的地方。比利从躺椅上起身,走进洗手间解手。观众看得如痴如狂。
啊哟,要命——这回他们的私刑绝对找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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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故事的缺陷在于,这位太空来访者说,那位基督,虽然其貌不扬,实际上却是宇宙最大权贵的儿子。读者知道这一点,因此读到十字架受难时,他们自然会想——罗斯沃特大声读出来:
比利在特拉法玛多刷了牙,装上部分假牙托,走进厨房。他的煤气罐炉灶、冰箱和洗碗机也都是翠绿色的。冰箱门上绘着一幅画,搞来的时候就有。画面上是一对“欢乐的九十年代”男女骑着双人自行车。
···
比利看着这张画,试图回忆些与这对男女相关的方面。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没有任何与这对男女相关的东西可以回想起来。
在你杀死某人之前,绝对有必要搞清楚,此人有没有背景。事情就是这样。
···
但是福音实际上是这么教育人的:
比利吃了一顿丰盛的罐头食品早餐,洗了杯盘刀叉、汤匙和碟子,把餐具放好。接着他做操,是从部队学来的——叉腿跳、抱腿下蹲、仰卧起坐和俯卧撑。大多数特拉法玛多人无从知道比利的身材和脸长得不漂亮。他们以为他是个杰出的人类样本。这种误解对比利具有激励效应,他开始第一次欣赏起了自己的身体。
罗斯沃特在旁边的一张床上看书,比利把他拉进谈话之中,问他这回看的是什么。于是罗斯沃特告诉他,是基尔戈·特劳特的《来自外太空的福音》。小说讲的是一个外太空的来访者,顺便提一下,长得很像特拉法玛多人。这位外太空来客对基督教做了认真研究,以便弄明白为什么基督教徒如此容易变得残暴。他得出结论,至少部分问题存在于《新约》全书叙述上的草率。他认为福音的本来意图是教人慈悲为怀,即使对待低下者中最低下者,也应如此。
锻炼之后他洗个淋浴,剪了指甲。他刮胡子,在腋窝下喷除臭剂,与此同时,动物园的一名导游站在外面高台上向游客解释比利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导游是通过心灵感应进行解说的,只不过站在那儿,向人群发出思想电波。导游的讲台上有一台带键盘的小仪器,通过这个仪器他可以将问题转述给比利。
“我身旁就有世界上最大的私人图书馆之一。”比利说,指的是埃利奥特·罗斯沃特收藏的科幻小说。
第一个问题来了——声音是通过电视机上的喇叭传出的:“你在这里开心吗?”
“要不要带些书?”瓦伦西娅问。
“同我在地球上差不多。”比利·皮尔格林说。此话不假。
她问有什么东西需要她带过来。他说:“没有。需要的东西这里几乎都有。”
···
···
特拉法玛多有五种不同性别。在创造一个新个体的过程中,每一种都实施其中必要的一步。在比利看来他们长得都一样——因为他们的性别差异都存在于第四维空间中。
她答应一定做到。
顺便提一下,转述给比利的特拉法玛多人的问题中,最大的道德挑战之一与地球上的性相关。他们说他们的飞碟机组成员在地球上确认了至少七种性别,在生殖过程中每一种都必不可少。同样的境况又出现了:比利根本无法想象七种性别中的其他五种,既然他们的性功能只在第四维空间发生作用,跟生育婴儿有什么关系。
她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好多了,谢谢。”她说验光配镜专科学校的每个人听说他病了都很难过,希望他早日康复,比利说:“见到他们代我向他们问好。”
特拉法玛多人向比利提供线索,帮助他想象存在于无形维中的性。他们告诉他没有男同性恋者就不可能有地球婴儿。没有女同性恋者的话,仍然可以有婴儿。没有六十五岁以上的女人的话,就不可能有婴儿。没有六十五岁以上的男人的话,仍然可以有婴儿。如果没有生活在世上一小时或一小时不到的婴儿,就不可能有婴儿。如此等等。
比利对她说了声“你好”,她问他想不想吃糖果,他说:“不要,谢谢。”
对比利来说简直是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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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利不愿意同相貌丑陋的瓦伦西娅结婚。她是他的心病症状之一。当他听到自己在向她求婚,请求她接受这枚戒指,成为他的终身伴侣时,他知道自己疯了。
比利说的很多东西对于特拉法玛多人来说也简直是一派胡言。他们无法想象时间对他是什么样的东西。比利已经不想继续解释了。外面的导游只能尽力而为地为观众做些答复。
比利从毯子底下朝外窥探。他的未婚妻来了,坐在访客的椅子上。她的名字叫瓦伦西娅·默布尔。瓦伦西娅是伊利昂验光配镜专科学校产权所有人的女儿,很有钱。她身体庞大,胖得像座房子,因为她不停地吃东西,嘴里正嚼着“三个火枪手”牌糖块。她戴着三光眼镜,杂色的镜架由莱茵石镶边,与她的订婚戒指交相辉映。钻石戒指上了一千八百美元的保险。这块钻石是比利从德国弄来的,属于战利品。
导游让参观人群想象他们在一个明亮晴好的日子看着沙漠那边的山脉。他们可以看到一座山峰,或一只飞鸟,或一朵云彩,或前面的一块石头,或身后的峡谷谷底。但如果他们中间站着个可怜的地球仔,他的头上套着一只永远无法取下的钢罩子,只有一个小窥孔可以让他探视,而这个孔上焊接着一根六英尺长的管子。
“走了。”
比喻中比利的苦难才刚刚开始。他同时被捆绑在铁轨平板车的钢架子上,无法转动头部,也碰触不到管子。管子的远端架在一个两脚架上,同样固定在平板车上。比利所能看到的只是管子尽头的一个小点。他不知道自己在平板车上,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比利通过时间旅行又回到老兵医院。他头上蒙着毯子,毯子外一片寂静。“我老妈走了吗?”他问。
平板车时而缓缓行驶,时而疾速飞驰,常常停止不动——爬上坡路,走下坡路,绕弯道,行直道。不管可怜的比利通过管子看到什么,他都别无选择,只能对自己说:“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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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美国人放下了武器,双手放在头顶上走出树林,因为只要有可能,他们还想继续活下去。
比利以为特拉法玛多人会对地球上所有的战争和其他形式的谋杀感到迷惑和震惊。他以为他们会对地球仔感到恐惧,担心他们的凶残加上神奇的武器,最终可能会把无辜的宇宙部分或者全部摧毁。科幻小说使他产生这种感觉。
炮击停止后,隐藏在某处的一个德国人用扩音器向美国人喊话,让他们放下武器,把两手放在头顶上走出来,不然的话炮击将继续进行,直到树林里没有活人为止。
但这一话题从未被提及,直到比利自己提到战争。动物园的人群中有人通过导游问他,迄今为止他在特拉法玛多学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比利回答说:“整个星球上的人是如何和平相处的!你们知道,我来的星球有史以来一直纠缠在疯狂的屠杀中。我本人目睹过被我同胞放进水塔活活煮死的女学生的尸体,施暴者还以为自己是在与纯粹的邪恶做斗争,因此而感到自豪。”真有这样的事。比利在德累斯顿看到过沸水煮的尸体。“晚上我在俘虏营用来照明的蜡烛,是被那些死于沸水的女学生的父兄残害的人类尸体脂肪做的。地球仔一定是宇宙的恐怖生物。如果其他星球现在还没有受到地球的威胁,威胁马上会来。所以把和平的秘诀告诉我,让我带回地球,拯救我们所有人:一个星球上的人怎样才能和平相处?”
很多人被击伤,被击毙。事情就是这样。
比利觉得他的演讲慷慨激昂。当他看到特拉法玛多人收起了张着眼睛的小手时,感到大惑不解。从过去的经验中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举动愚蠢。
德比描述了那种难以想象的人工气候,这种气候有时候是一部分地球仔不想让其他地球仔继续在地球上居住而人为制造的。炮弹在树梢上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他说,锋利的弹片像雨点一样落下。爆炸后镀铜的铅块尖啸着在林子里乱窜,比声音还快。
···
上校问德比是怎么被俘的,德比讲述了自己和其他大约一百名惊慌失措的士兵在树林里的故事。战斗打了整整五天。这一百人被坦克赶进了树林。
“请你……是不是可以麻烦你告诉我,”他感到十分沮丧,对导游说,“这样说愚蠢在哪里?”
德比告诉他自己四十五岁了,这个年龄其实比上校大两岁。上校说其他美国人都已经刮过胡子,只有比利和德比两个仍然胡子拉碴的。他又说:“你知道——在这里我们只能想象战争,在我们想象中战争是由我们这样有一把年纪的人来打的。我们忘了打仗的都是些娃娃。我看到这些刚刮过的脸时感到惊诧。‘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对自己说,‘这是一支童子十字军。’”
“我们知道宇宙是如何终结的,”导游说,“与地球没有关系,只不过地球也被消灭了。”
德比仍然站着。“你好像比其他人年龄要大一点。”上校说。
“那么……那么宇宙是怎样终结的呢?”比利问。
“不必,不必——请不要拘泥——随便点。一个军官只摊得上两个士兵,又有那么多人病了,我觉得官兵之间没有必要像平常那样讲究礼节。”
“我们把它炸掉了,在实验飞碟新燃料时发生的。一名特拉法玛多试飞员按下启动按钮后,整个宇宙消失了。”事情就是这样。
德比无精打采地立正。
···
“多美好——对一切失去感知,但仍然是个大活人。”
“如果你知道这个结果,”比利说,“难道没有办法防止它发生?你们不能不让那个试飞员按下按钮?”
“不是。”
“他是一定要按的,也是一定会按的。我们一定要允许他,也一定会允许他按的。这一瞬间就是这么设定的。”
“但不是真失去了反应。”
···
“对世界毫无反应。”
“这么说,”比利试探着说,“阻止地球上发生战争的想法也是愚蠢的。”
英国人的头儿来到医院查看比利的情况。他是步兵上校,在敦刻尔克被俘。他是给比利注射吗啡的人。战俘营没有真正的医生,于是看病的事由他来做。“病人情况怎么样?”他问德比。
“当然。”
···
“但是在你们星球上大家却相安无事。”
比利又把那只眼睛闭上,在记忆中看到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的将来,他站在德累斯顿废墟前,面对着行刑队。执行枪决的行刑队只有四个人。比利听说,按习惯每个行刑队中有一人发的是装空弹的步枪。比利认为,这么老的一场战争中这么小的一个行刑队不会有人拿到空弹步枪。
“今天是这样。其他日子我们也有战争,同你见到过、读到过的一样可怕。对此我们无能为力,所以干脆不去看那些年月,将它们忽略。我们把所有时间用在浏览快乐时光上——就像今天在动物园里。现在的时光不是很美吗?”
比利蒙着毯子睡着了。当他醒来时,他又回到了俘虏营,被捆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睁开一只眼睛,看到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正在蜡烛边读《红色英勇勋章》。
“是的。”
···
“如果地球仔认真尝试的话,这是他们可以学习的一个方面:忘却痛苦的时光,把注意力集中在美好的日子。”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湖。”
“嗯。”比利·皮尔格林说。
“比利学习的那所验光配镜专科学校是她父亲的财产。他在我们这一带有六个营业厅。他驾驶自己的飞机,在乔治湖边有一个避暑的地方。”
那天晚上睡后不久,比利通过时间旅行来到另一个十分美妙的时刻,他与从前的瓦伦西娅·默布尔的新婚之夜。他从老兵医院出院已经六个月了,一切都好。他已经从伊利昂验光配镜专科学校毕业——全班四十七名学生中他排名第三。
“有点宽裕的空间是好事情。”
他正与瓦伦西娅一起躺在床上。温馨的单室公寓坐落在马萨诸塞州安妮角码头的尽头,越过水域能看到格洛斯特的灯光。比利躺在瓦伦西娅身上,与她做爱。这一行为的后果是罗伯特·皮尔格林的诞生,儿子在中学成为问题学生,但后来改邪归正,成了著名的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的一员。
“要是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做人就太难了。”
瓦伦西娅不是个时间旅行者,但却有着活跃的想象力。当比利同她做爱时,她想象着自己是历史上的著名女性,成了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而比利则是克利斯托弗·哥伦布。
“肯定是的。”
···
“的确是的。”
比利发出生锈小铰链的声响。他刚刚将种子播入瓦伦西娅体内,为绿色贝雷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当然,按照特拉法玛多人的说法,绿色贝雷帽总共需要七个父母。
“那真不错,”罗斯沃特说,“有时候钱是个好东西。”
他从妻子庞大的身躯上翻落下来,而她痴迷的神情在他离开后仍然没有改变。他的脊椎沿着席梦思的边缘躺着,两手抱在脑后。他现在有钱了。他同一个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要的姑娘结了婚,得到了报偿。他的岳父送给他一辆新的别克“漫游者”,一套全电器的住所,让他当伊利昂分店的经理。那是生意最兴隆的一家,比利从这家店铺每年至少可挣得三万美元。相当不错。他的父亲曾经是个理发的。
“他和一个富家女子订了婚。”比利的母亲说。
正如他母亲所言:“皮尔格林家的社会地位提高了。”
···
···
特劳特说的其中一点罗斯沃特十分喜欢:吸血鬼、狼人、小妖精、天使等确实存在,但他们存在于第四维空间。根据特劳特的说法,威廉·布莱克,罗斯沃特最喜爱的诗人,也在那个地方。天堂和地狱也在那边。
蜜月是在新英格兰小阳春苦涩甜美的神秘感中度过的。这个情侣公寓房的一侧墙全由法式门廊组成,十分浪漫。开门出去是阳台和远处油渍斑斑的码头。
“也许他学习太辛苦了。”罗斯沃特说。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想读,但又碍于礼貌不能一边看书一边谈话,尽管给比利的母亲一些满意的答复轻而易举。那本书是基尔戈·特劳特的《四维视野中的疯子》,写的是一些无法得到医治的精神病患者,因为病因存在于第四维,三维视野的地球医生根本无法看到这些病因,甚至连想象都不能。
一艘绿色和橙色的拖网渔船,像夜色中的黑影,发出低沉的响声,在离他们的婚床不足三十英尺的地方突突地从阳台边驶过。渔船驶向海洋,只有工作灯亮着。空舱发出回声,使马达的歌声变得雄浑嘹亮。码头开始唱同一支歌,接着蜜月新人的床头板也跟着唱起来,在拖网渔船离开很久后继续唱着。
“事情发生时他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比利的母亲说。
“谢谢你。”瓦伦西娅最后说。床头板哼着蚊子的歌。
···
“不用谢。”
谈话一直继续着——一个相信祈祷的愚钝女人和一个高大空洞的男人之间的两重唱,荡漾着爱的回声。
“真不错。”
“男孩需要父亲。”
“我很高兴。”
“比利的父亲死了,你知道。”比利的母亲说。事情就是这样。
然后她哭了。
“是的。”
“你怎么啦?”
“这倒让人感到宽慰。”
“我真幸福。”
“至少她活着的一辈子是开心的。”
“那好啊。”
“真不幸。”
“我从来没想到有人会娶我。”
“我母亲死了。”罗斯沃特说。事情就是这样。
“嗯。”比利·皮尔格林说。
“你母亲常来看你吗?”
···
“这话说得再对不过了,亲爱的。”
“我要为你减肥。”她说。
“如果人们知道祈祷的作用有多大,他们会感到吃惊。”
“什么?”
“那是好事。”
“我要开始节食。我要为你变得漂亮。”
“我每天晚上都在祈祷。”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就在今天。”
“你真的喜欢?”
“他会说:‘妈,你来了。’他还会笑。他会说:‘啊呀,看到你真高兴,老妈。你最近怎么样?’”
“真的。”比利·皮尔格林说。他受益于时间旅行,已经看到过他们婚姻的许多部分,知道这场婚姻至少还算过得去。
“他会怎么说,亲爱的?”
···
“总会有一天,”她充满信心地对罗斯沃特说,“我走进这里,比利会把头上的毯子揭开。你知道他会怎么说?”
一艘名为“山鲁佐德”的大型摩托游艇从他们的婚床边悄悄驶过。马达唱的歌是很低的风琴调。船上所有灯都亮着。
接着比利的母亲从女厕所回来了,在比利和罗斯沃特两张床之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罗斯沃特用甜柔的声音同她热情地打招呼,问她今天好吗?听到她回答说很好,他似乎十分高兴。他进行着社交实验,对每个遇到的人都表现出热忱的同情。他认为这样可以使世界这个居住地变得略微美好一点。他用“亲爱的”称呼比利的母亲。他正实验着用“亲爱的”称呼每一个人。
两个漂亮的青年人,一男一女,穿着晚礼服站在船尾栏杆旁,互相爱恋着,爱着他们的梦,爱着船的尾波。他们也在度蜜月。这两人是罗德岛纽波特的兰斯·朗福德和他的新娘,以前的辛西娅·兰德里,后者在马萨诸塞州的海尼斯港曾是约翰·肯尼迪青梅竹马的朋友。
比利听到罗斯沃特走进来躺下。罗斯沃特的床垫弹簧说明了这些。罗斯沃特是个大个子,但并不十分强壮,看上去好像是用鼻屎捏成的。
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巧合。比利·皮尔格林后来与朗福德的叔叔在医院的同一个病房住过。他的叔叔伯特伦·科普兰·朗福德是哈佛大学教授,官方历史学家,专门研究美国空军史。
···
···
她让比利感到不安,纯粹因为她是比利的母亲。她让他感到愧疚,感到自己忘恩负义、软弱无能,因为她千辛万苦给了他生命,让这个生命活在世上,而比利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活在世上。
当这对漂亮的人离开之后,瓦伦西娅向她长相滑稽的丈夫询问关于战争的事。这是女性地球仔头脑简单的联想:把性与战争的荣耀想到一起。
比利又用毯子把头盖起来。每次他母亲到精神病房来看他,他总是用毯子盖住头——总是病得比平时更重,直到她离去。这并不是因为她长得丑,或口臭重,或脾气坏。她是个非常和蔼的普普通通的白种女人,受过高中教育,长着棕色的头发。
“你会想起战争吗?”她问,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香烟是比利母亲的,她抽烟一支接一支。她去了女洗手间,任何时候都会回来。女洗手间在专为神经错乱的陆军妇女队、志愿紧急服役妇女队、海岸警卫妇女后备队和空军妇女队队员设的病房那一边。
“有时候会。”比利·皮尔格林说。
比利的床头小桌上还是有点生活气息:两粒药片,一只烟灰缸里有三支带口红印的香烟,其中一支还在燃烧,还有一杯水。水没有一点活泛的迹象。事情就是这样。空气想从死水中出来。小气泡趴在杯子壁上,无力出逃。
···
···
“我有时看着你,”瓦伦西娅说,“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你浑身藏着秘密。”
另一次,比利听到罗斯沃特对一个精神病医生说:“我觉得你们这些人不得不继续想出许多美妙的新谎言来,不然的话人们根本就不想继续活下去了。”
“我哪有?”比利说。这当然不是实话。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他经历的那些时间旅行,也没讲过特拉法玛多人,等等。
···
“你心里肯定藏着关于战争中的事的秘密。也许不是秘密,我猜想,是你不愿意讲的东西。”
有一次罗斯沃特对比利讲了一件有趣的事,关于一本书,不是科幻小说。他说关于生活该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找到。“但现在已经不够用了。”罗斯沃特说。
“没有。”
···
“我很自豪你曾是军人。你知道吗?”
于是他们试图重新创造自己,重新创造他们的宇宙。科幻小说能提供巨大的帮助。
“那很好。”
罗斯沃特比比利精明一倍,但他和比利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同样的危机。部分由于他们在战争中目睹的一切,两人都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比如说,罗斯沃特开枪打死了一个十四岁的消防员,错把他当成德国兵。事情就是这样。而比利见证了欧洲历史上最大的一场屠杀,即对德累斯顿进行的炮弹轰炸。事情就是这样。
“战争很可怕吗?”
基尔戈·特劳特成了比利最喜爱的活着的作家,科幻小说成了他钟情于阅读的唯一类型故事。
“有时候。”一个疯狂的想法出现在比利的头脑中,其真实性让比利吃惊。它可以成为比利·皮尔格林理想的墓志铭——也可以成为我的:
就是这位罗斯沃特向比利推荐了科幻小说,尤其是基尔戈·特劳特的作品。罗斯沃特的床底下放着很多他收集的科幻小说平装本。这些书他装在一个扁行李箱中带到医院。这些可爱而枯燥的书本散发出的气味弥漫在整个病房中——重得就像一个月没换洗的法兰绒睡衣,或者像爱尔兰人熬的汤。
一切曾经美好,没有痛苦。
安顿在比利旁边病床上的是一位从前的陆军上尉,名字叫埃利奥特·罗斯沃特。罗斯沃特老是喝醉酒,身体虚弱疲乏。
“如果我想要你讲,你会讲讲战争的事吗?”瓦伦西娅说。在庞大身躯内的小小腔室中,她正在为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成员聚集材料。
他们并不认为他的病情与战争有任何关系。他们确信导致他精神崩溃的是年幼时他父亲在青年基督教会的游泳池将他扔进深水区,后来又把他带到大峡谷边缘。
“听起来就像是一场梦,”比利说,“别人的梦一般没什么趣味。”
比利在伊利昂验光配镜专科学校专心致志地学习,最后一年的学习已过半程。没有人会想到他脑子不正常。每个人都觉得他看上去很健康,行为正常。现在他被送进了医院,医生们同意这个结论:他的确疯了。
“我听到你有一次对父亲提到过德国人的行刑队。”她指的是枪决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的事。
比利把蒙在头上的毯子掀开。病房的窗子敞开着,外面鸟雀啁啾。“叽——啁——叽?”其中一只问他。太阳高照。病房里还有其他二十九个病人,但他们现在都在室外,享受着美好的天气。他们可以自由走动,如果愿意,甚至可以回家——比利·皮尔格林也一样。外面的世界让他们惊恐,他们是自愿来到这里的。
“嗯。”
夜幕降临长颈鹿的花园,比利·皮尔格林睡了一会儿无梦的觉,然后开始时间旅行。醒来时,他在纽约普莱西德湖附近一家老兵医院非暴力精神病人的病房中,头蒙在毯子下。那是1948年的春天,距战争结束已有三年。
“你把他埋了?”
···
“是。”
为什么?
“枪决前他看到你拿着铁锹吗?”
长颈鹿把比利接纳为自己的一员,把他看作像它们一样形状怪异、毫无威胁的生物。两头长颈鹿从相对的方向向他走来,依偎着他。它们长长的上唇肌肉发达,能卷成喇叭的形状。它们用这种嘴唇亲吻他。那两头是雌鹿——身上是奶油色和柠檬黄色的。它们的角像门的球形柄。球形角上包裹着天鹅绒。
“看到了。”
在吗啡的作用下,比利梦见了花园里的长颈鹿。长颈鹿沿着沙砾小道行走,停下来吃树上的甜梨。比利也成了一头长颈鹿。他吃了一个梨子。梨子硬邦邦的,与牙齿进行对抗,然后随着“啪”一声多汁的抗议被咬碎。
“他说过什么话吗?”
···
“没有。”
德比坐在一张三条腿的凳子上。他借到一本书,是斯蒂芬·克莱恩写的《红色英勇勋章》。德比以前读过。比利·皮尔格林进入吗啡天国后,他又开始重读一遍。
“他害怕吗?”
比利被安放在床上,用带子捆好,注射了一针吗啡。另一个美国人自愿守护他。这名志愿者就是埃德加·德比,那位后来在德累斯顿被处决的中学教师。事情就是这样。
“他们给他打了麻醉。当时他迷迷糊糊的。”
···
“他们在他身上别了个靶心?”
比利觉得这两句台词太滑稽了,他狂笑不止——还尖叫起来。他止不住尖叫,直到被人抬出棚屋,抬进另一所棚屋。那是诊所的所在地,就是那家有六个床位的医院。医院里没有其他病人。
“一张纸。”比利说。他走下床来,说了声“对不起”,走进洗手间的黑暗中解手。他摸索着找开关,摸到粗糙的墙面,意识到通过时间旅行他回到了1944年,在战俘营的医院里。
呜呼呼他娘的霉运老跟着我。
···
啊呀呀半夜时钟刚刚敲过,
医院里的蜡烛熄灭了。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在比利旁边的行军床上进入梦乡。比利走下床来,沿墙摸索着,寻找走出去的地方。他憋不住要解手。
醒来时他坐在椅子上,面对着舞台。他迷迷糊糊地吃过点东西,现在正在观看《灰姑娘》的演出。他身体的某个部分显然已经欣赏演出好一会儿了。比利不停地笑。当然,演出中的女人都是男人扮的。时钟正好敲响十二点,灰姑娘万分遗憾:
他突然间找到了门,门开着。他踉跄着走进战俘营的夜色之中。由于时间旅行和吗啡的作用,比利神志不清。他一头撞向带蒺藜的铁丝网,身上十几处被钩住。比利后退着想挣脱,但铁刺钩住不放。于是比利与铁丝栅栏跳起了一段愚蠢的舞蹈,往这边跨一步,往那边跨一步,然后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比利·皮尔格林晕了过去。
一个夜间出来解手的俄国人看到了比利的舞蹈——从铁栅栏的另一侧。他走到这个滑稽的稻草人跟前,轻声同他说话,问他来自哪个国家。稻草人全不理会,继续舞蹈。于是俄国人将铁刺钩一个一个地解开,稻草人又跳着舞消失在夜色中,连一句感谢话都没说。
“给你穿这种衣服是故意让你蒙受羞辱。你一定不能让杰里做这种事情。”
俄国人向他挥挥手,在他身后用俄语喊:“再见。”
“什么意思,先生?”
···
“啊哟——扬基啊扬基,”那个英国人说,“这衣服简直是一种侮辱。”
在战俘营的夜色中,比利掏出他的家伙,往地上尿了又尿。然后他把东西或多或少放回原处,开始思考一个新的问题:他从哪儿出来的?现在该回到什么地方去?
比利不喜欢这样的询问,让人感到疲乏。
夜色里传来痛苦的呼号声。比利没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做,于是慢悠悠地朝声音走去。他感到纳闷儿:什么样的悲剧使那些人跑到外面来哀诉?
“是的。”
比利渐渐走近公厕的后墙,但他并不知道。公厕由一道单杆栅栏组成,下面放了十二个木桶。栅栏的三面由零碎木片、砸扁的罐头等做成的幕墙围起,开放的一侧面对着一座棚屋的黑色焦油毡墙。这个棚屋曾经是举办宴会的地方。
“德国人给你的?”
比利沿着围栏走过去,看到焦油毡上新近刷上去的一些文字。字是用粉红色油漆写的,同一种油漆曾经为《灰姑娘》演出提供了鲜亮的背景。比利感觉恍惚,看到的字好像悬在空中,写在一张透明帘子上似的。帘子上还有一些银色的小点。其实这些小银点是将焦油毡固定在棚屋上的钉子。比利无法想象帘子何以能在空中挂住,心想这条魔帘,连同戏剧性的哀叹声,都是他一无所知的某种宗教仪式的一部分。
“你说谁?”
上面写的文字是:
“杰里给你的?”
请保持清洁,不要把厕所搞脏!
比利不得不苦思良久。“他们发给我的。”他最后说。
比利朝厕所内探视。哀号声从里面传出。厕所里面挤满了褪下裤子的美国人。欢迎宴会让他们的腹泻像火山爆发一样。木桶都被装满,有的被踢翻。
“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比利跟前的一个美国人哀号着说,除了脑浆身体里什么东西都拉出来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出来了,出来了。”他指的是脑浆。
“什么意思,先生?”
出来的东西就是本人,就是我。那就是这本书的作者。
“这件外衣是为了开玩笑穿的?”
比利慢悠悠地离开地狱之景。他经过正从远处观看这场排泄盛会的三个英国人身边。他们恶心得都神经紧张了。
“我记不清了。”
“把裤裆扣子扣好!”比利经过时其中一个说。
“你的靴子怎么了,小伙子?”
于是比利扣好裤子。他正巧走到小医院的门前,走了进去,发现自己又在安妮角度蜜月,正从洗手间出来,朝新娘的床边走去。
“下士。”
“我想你了。”瓦伦西娅说。
“你的军衔?”
“我也想你了。”比利·皮尔格林说。
“是的。”比利说。
···
“你真的是个美国人吗?”那个英国人问。
比利和瓦伦西娅一起睡下,身子蜷得像汤匙一般。比利通过时间旅行来到1944年的那一次火车旅程——从进行军事演习的南卡罗来纳到伊利昂参加他父亲的葬礼。当时他还没有见过欧洲,也没有经历过战斗。那仍然是蒸汽机的时代。
英国人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在他身上东摸西摸,充满怜悯。“我的天哪——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小伙子?这不像个人,而像一只散了架的风筝。”
比利不得不多次换车。所有火车都速度缓慢。车厢里弥漫着煤烟、配给烟草、配给酒和食用战时食品的人放出的臭屁味。铁制座椅的垫子硬邦邦的,比利没能睡多长时间。但在距离伊利昂只有三个小时路程的时候,他酣睡起来,两腿朝着繁忙的餐车门方向张得老大。
比利点点头。
火车到达伊利昂时,列车员把他叫醒。比利拿着圆筒粗布行李袋跌跌撞撞下了车,在车站月台上的列车员旁边站着,让自己醒过来。
见比利没有反应,英国人问他:“你会说话吗?你听得见吗?”
“睡得很香,是不是?”列车员说。
棚屋里一阵沉默。英国人看到他们如此热情地拖进屋子的,是这样一批邋遢的生灵,无比惊诧。一个英国人看到比利身上着了火。“你着火了,小伙子!”他说,把比利从火炉边拉开,用手把火星扑灭。
“是啊。”比利说。
···
“伙计,”列车员说,“你那家伙勃起得厉害。”
比利想知道附近是不是有电话。他想给他的母亲打电话,告诉她他还活着,一切都好。
···
由于离熊熊燃烧的火炉太近,比利·皮尔格林身上着了火。他那件小外衣的下摆被烧着了,是一种斯文的慢火——就像燃烧的火绒一样。
比利在战俘营打吗啡那夜的凌晨三点,又有一个新病人被两个精力充沛的英国人抬进医院。此人个子瘦小。他叫保罗·拉扎罗,是个从伊利诺伊州西塞罗来的长满疖子的偷车贼。他在偷一个英国人放在枕头下的香烟时被发现。半睡半醒的英国人一拳打断了他的右手臂,打得他失去了知觉。
···
动手的英国人帮着把拉扎罗抬进来。他一头火红色的头发,没有眉毛。演出中他是灰姑娘的蓝仙女教母。他一只手抬着拉扎罗,另一只手在身后把门关上。“还没有一只鸡重。”他说。
在棚屋的远端,比利看到粉红色的拱门,拱门间挂着天蓝色的布帘,一只巨大的钟,两张金色的宝座,还有一只桶和一个拖把。那晚的娱乐活动将在这个布景之中展开,是所有故事中最受欢迎的一个——音乐版本的《灰姑娘》。
抬拉扎罗脚那一头的是给比利注射吗啡的上校。
宴会厅用烛光照明。桌上放着成摞的新鲜烘烤的白面包、成块的奶油和好几瓶果酱。几个盘子里装着罐头牛肉片。汤、炒鸡蛋和热果酱馅饼马上就将端上桌来。
蓝仙女教母感到惭愧,也很生气。“要是知道打的是一只鸡,”他说,“我就不会使那么大的劲了。”
···
“嗯。”
只有蜡烛和肥皂是德国产的。两者很相似,都是阴森森的乳白色。英国人无从知道,这些蜡烛和肥皂是用犹太人、吉卜赛人、同性恋者、共产党人以及其他帝国的敌人的尸体熬炼出来的油脂做的。
蓝仙女教母直言不讳地说美国人有多么恶心。“羸弱不堪,臭气烘烘,自暴自弃——一群流鼻涕、脏兮兮、偷东西的浑蛋,”他说,“还不如他妈的俄国佬呢。”
每个座位上还放着一把剃须刀、一条毛巾、一盒剃须刀片、一块巧克力、两支雪茄、一块肥皂、十支香烟、一盒火柴、一支铅笔和一支蜡烛。
“看上去确实是邋遢的一群。”上校表示同意。
宴会用的几张长桌已经摆好。每个座位前摆着一只曾经装奶粉的铁罐小碗。更小的一只罐子当杯子用。另一种细长的罐子当茶杯。每只茶杯里都装满了热牛奶。
一个德国少校走进来。他把英国人当作亲密朋友,几乎每天都来看他们,同他们一起玩游戏,跟他们讲德国历史,弹他们的钢琴,教他们德语口语。他常常对他们说,如果没有他们这些文明伙伴,他会发疯的。他的英语非常出色。
他到了屋子里面,来到一个烧得通红的铁炉旁。上面几十把茶壶水都烧开了,有些还带有汽笛。铁炉上还有一口大锅,盛满金黄色的汤。汤浓浓的。比利瞪着眼,看锅中原始的气泡泛起,显出一种使人昏昏欲睡的壮观。
他们不得不把那些美国兵放在英国人营区里,对此他表示歉意。他保证这种不便只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美国人很快会离开,作为合同劳工被送往德累斯顿。他身边带有一本书,是由德国监狱官员联合会出版的。这本书是关于作为战俘的美国兵在德国的行为表现报告,作者是一个前美国公民,此君现在已升任德国宣传部高官。他的名字叫小霍华德·坎贝尔,后来在等待战犯审判的日子里悬梁自尽了。
···
事情就是这样。
比利·皮尔格林有点糊涂:哪个是杰里?
···
他们热情地将美国人拖拽到棚屋的门口,让那天晚上的谈话充满男人间兄弟般的胡言和吹嘘。他们管他们叫“扬基”,说他们“敞亮”,向他们保证说“杰里不行了”,如此等等。
当英国上校放好拉扎罗骨折的手臂,调拌石膏做固定模子时,德国少校大声把小霍华德·坎贝尔著作中的段落翻译朗读出来。坎贝尔曾是个小有名气的剧作家。他的书以下述文字开卷:
现在,在冬天的晚上,他们正唱着歌欢迎客人的到来。他们一直忙着准备宴席,连衣服上都散发着芳香。他们的穿着一半看起来像要去参加战斗,一半看起来像要去打网球或槌球。他们陶醉在自己的好客和屋里铺陈的美味之中,以至唱歌时没有好好看他们的客人一眼。他们想象中的演出对象是刚从战场回来的军官。
美国是地球上最富有的国家,但该国人民大多贫穷。他们强调贫穷的美国人应该憎恨他们自己。用美国幽默作家金·哈伯德的话来说:“穷没有什么不光彩,但挺丢人的。”事实上,对于一个美国人来说,穷是一种罪恶,尽管美国是一个穷人的国家。其他民族都有自己的民间传统,赞颂贫穷但异常智慧和高尚的人,因此这样的人比有财有势者更值得尊重。美国的穷人中间没有此类故事。他们嘲笑自己,仰慕处境优越的人。在连老板自己也属于穷人的最简陋的饭铺和饮品店里,墙上很可能会贴有文字,提出一个残酷的问题:“如果你有能耐,为什么还没有发财?”还会有一面美国国旗——不比小孩巴掌大——贴在棒棒糖上,插在收银柜上方飘扬。
英国人十二个小时前得到消息,美国客人正在路上,要到他们这儿来。此前从来没有客人来过,因此他们像可爱的小精灵那样分头工作,扫地,拖地,烧煮,烘烤——用干草和粗麻布袋做床垫,铺设餐桌,给每个地方添上节日的气氛。
···
德国人十分羡慕他们,以为英国人本来就长这个样子。他们把战争变得时髦、合理而且充满乐趣。于是德国人让他们占有四个棚屋,尽管一个就可以容下他们所有人。德国人向他们提供安顿所需的油漆、木料、钉子和布,换取咖啡、巧克力和烟叶。
这本书的作者,是纽约斯克内克塔迪当地人,据说是所有面对绞刑的战犯中智商最高的一个。事情就是这样。书中继续写道:
···
美国人,就像其他地方的人类一样,相信很多显然不真实的东西。他们最具破坏力的谬论是每个美国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发财。他们不承认挣钱事实上是何等困难,因此没钱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责怪自己。这种内心谴责对于有钱有势者弥足珍贵,因此他们不管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都不必为穷人多费心思,比如说自拿破仑以来的任何其他统治阶级,都少有作为。
他们将这些东西放在一间没有窗子的房子里。他们用砸扁的空罐头做了防鼠墙。
美国推出了许多新鲜的玩意儿。但所有这些中最令人惊愕且毫无先例的,是失去尊严的贫困人口。他们彼此之间没有爱心,因为他们对自己失去了爱心。一旦了解了这一点,德国监狱中美国兵令人讨厌的举止也就不难理解了。
就食品而言,他们是欧洲最富有的一批人。战争初期,物资还可以到达战俘营的时候,一个统计上的错误让红十字会向他们每月发放五百个包裹,而实际上应该是五十个。这些英国人巧妙地将食品藏起来,到现在战争快要结束时,他们还有三吨糖、一吨咖啡、一千一百磅巧克力、七百磅烟叶、一千七百磅茶叶、两吨面粉、一吨罐头牛肉、一千两百磅罐头奶油、一千六百磅罐头奶酪、八百磅奶粉和两吨橘子果酱。
···
英国人穿着干净,待人热情,举止体面,身体强壮。他们的歌声雄浑,唱得很好。这些年来他们每晚都在一起唱歌。这些年来,英国人一直坚持练举重,做引体向上。他们的腹部线条分明,小腿和上肢的肌肉像炮弹。西洋跳棋、国际象棋、桥牌、克里比奇牌、多米诺骨牌、拼字游戏和字谜,他们全是高手,乒乓球和台球也很在行。
小霍华德·坎贝尔接着论及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军人的服装问题:
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尽情地挖地道。他们最终将在某个长方形的铁丝网围栏里露出地面,迎接他们的是处于死亡边缘的木讷的俄国人。这些俄国人一句英语也不会说,没有食物,没有有用的信息,也没有自己的越狱计划。他们可以尽情地谋划怎样躲进车辆里,或者盗窃车辆,但是从来没有车辆进入这个营地。如果他们喜欢,他们可以装病,但生病同样不会等来去任何地方的机会。营地内唯一的医院是个有六张病床的小地方,就在英国人的营区里。
历史上的任何其他军队,不管来自富国还是穷国,都努力使其哪怕最低级别的军事人员穿着体面,让自己和他人印象深刻,在饮酒、性交、抢劫和突然死亡时也让人觉得是个时髦的专家。然而美国军队让他们的士兵穿着经过改制的做生意的服装去打仗送死,显然是别人的衣服,消过毒但没有熨烫过,来自给贫民窟酒鬼发放衣物的让人捂鼻子的慈善会。
这些英国人都是军官。他们中的每个人在别的战俘营至少做过一次出逃的尝试。现在他们到了这里,处于由垂死的俄国人组成的一片海洋包围的中央。
当一个衣冠楚楚的军官对这样一个邋遢的乞丐进行训话时,他会呵斥,这是军队官员之职责。但是这位军官的轻蔑不像其他军队里的那样充满慈祥的装腔作势。它是发自内心的对穷人的憎恶。他们受穷只能怪他们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这些充满活力、脸色红润的歌手是二战中最早一批讲英语的战俘。现在他们的表演对象几乎是最后一批。他们已经整整四年或更长时间没有见过一个女人或孩子。他们也没看到任何飞鸟,甚至连麻雀也不到俘虏营来。
首次与被俘的美国士兵打交道的监狱管理人员应该做好思想准备:不要期待兄弟般的情义,即使在兄弟之间也不会有情义。个体之间不会达成和谐。每个都是坏脾气的孩子,常常希望自己死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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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贝尔谈的是德国人处理被俘美国军人的经验。他们是所有战俘中最自暴自弃、无情无义、肮脏邋遢的群体,这是众所周知的,坎贝尔说。他们没有能力为了自己的利益采取联合行动。他们看不起自己军队的长官,甚至拒绝执行长官的命令,理由是长官不见得比自己高明,应该少来点装腔作势。如此等等。
门从里面一下子打开。光从门中跃出,以每秒钟十八万六千英里的速度逃出战俘营。五十个中年英国人从里面走出来,唱着《彭赞斯的海盗》中的插曲《欢呼,欢呼,伙伴们全体到齐》。
比利·皮尔格林昏然睡去,醒来时是个鳏夫,住在伊利昂空荡荡的家中。女儿正在数落他,说他给报社投写内容荒诞的信件。
一名卫兵敲了一扇门。
···
美国人收住了脚步。他们在寒风中静静地站着。他们周围的一座座棚屋从外表上看与他们经过的成千座其他棚屋没有什么两样。但还是有一点不同:这些棚屋有铁皮烟囱,烟囱里旋转着飞出星云般的火花。
“听到我跟你说的话了吗?”芭芭拉问道。那是1968年。
“立定。”卫兵喊道。
“当然听到了。”他刚才在打瞌睡。
拉扎罗的旁边,是在劫难逃的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他把美国的、德国的各类身份牌挂在衣服外面,像在展示一串项链一样。由于他的智慧和年龄,他期待能晋升为上尉,当个连长。而此时此刻的午夜,他正在捷克斯洛伐克的边境。
“要是你继续做这种小孩子的事,也许我们不得不把你当小孩子对待。”
比利身旁是小个子保罗·拉扎罗,曾发誓要为罗兰·韦利报仇的那个人。此时拉扎罗没在思考复仇的事。剧烈的腹痛折磨着他。他的胃缩成了核桃大小。那只干皱的软皮袋就像疖子那样阵阵发痛。
“这不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比利说。
登记了身份,发了号牌之后,美国人又一次被带着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在两天的时间里,他们的家人将会从国际红十字组织那里得到信息:他们还活着。
“我们倒想看看接下来发生什么,”大块头的芭芭拉把双臂交叉在胸前,“这地方冷得很。暖气开着吗?”
···
“什么暖气?”
那位中学教师,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后来在德累斯顿被执行枪决之后,医生宣布他死亡,把他的身份牌掰成两半。事情就是这样。
“暖气炉——地下室的那个东西,那个从气门里把热气送出来的东西。我觉得没有开。”
他们让比利将这块牌子与他的美国身份牌一起挂在脖子上,他照办了。这牌子就像一块咸饼干,中间打着孔,有力气的人用手就可以把它掰成两半。如果比利死了,当然现在还没有,牌子的一半将作为尸体的标识,另一半作为坟墓的标识。
“也许没有。”
比利·皮尔格林的名字被登记在俘虏营的本子上时,他们还给了他一个号码,还有一块刻着那个号码的小铁牌。牌子上刻字的工作是一个来自波兰的奴隶完成的。现在他已经死了。事情就是这样。
“你不觉得冷吗?”
···
“我没注意到。”
卫兵把他推回队伍中。“嘎么你?嘎么别人?”他说。
“哦,我的天哪,你真的是个孩子。如果我们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就会冻死,就会饿死。”如此等等。做这种事她非常兴奋:以爱的名义让他尊严扫地。
“干吗打我?”他问卫兵。
···
美国人十分吃惊,摇摇晃晃站起来,唾了一口血。他的两颗牙齿被敲掉了。显然,他说的话并无恶意,他也没想到卫兵会听到,而且听得懂。
芭芭拉打电话叫来了燃油暖气炉修理工,让比利躺进被窝,让他保证躺在电热毯上面不出来,直到恢复供暖。她把电热毯开到最高一挡,很快比利的床热得可以烤面包了。
正当美国人准备继续前行,队伍最后面发生了争吵。一个美国人说了些卫兵不愿意听的话。那个卫兵听得懂英语,他把那个美国人拖出队伍,将他击倒在地。
芭芭拉“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门离开后,比利又通过时间旅行来到了特拉法玛多的动物园。动物园从地球上给他找来一个配偶。她是电影明星蒙塔娜·怀尔德哈克。
···
···
事情就是这样。
蒙塔娜处于深度麻醉状态。戴着防毒面具的特拉法玛多人把她抬进来,放在比利的黄色躺椅上,然后通过空气隔离门退出去。外面的大批参观者兴奋不已。动物园的所有售票纪录都被打破。星球上的每个人都想看地球仔交配。
德国人让大家排好队,以比利为中轴,五个人一排。然后队伍走出门外,再一次经过一道又一道的大门。他们看到更多面如涂镭的夜光表面的饥饿的俄国人。美国人现在有了更多活力,热水的刺激让他们提起了精神。他们来到一个棚屋,一个只有一条胳膊和一只眼睛的下士把每个战俘的名字和编号登记在一本红色的大分类账本上。从法律意义上讲,现在每个人都还活着。在他们的名字和编号被登记在本子上之前,他们是军事行动中的失踪人员,或许已经死亡。
蒙塔娜一丝不挂,当然比利也同样如此。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本能冲动。你没法知道谁会有这种感觉。
···
···
比利·皮尔格林穿上衣服,也将那件小外衣套上。衣服的后背和肩部撕裂开来,两只袖子完全掉落。于是外衣变成了一件毛领马甲。按原来的设计,下摆会在衣服主人的腰部成喇叭状散开,但现在喇叭状出现在比利的腋窝。德国人在他身上看到了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令人捧腹大笑的滑稽一幕。他们笑得前俯后仰。
她的眼皮闪动了几下。她的睫毛像毛茸茸的鞭子。“我在什么地方?”她问。
比利领回自己的衣服。衣服并不比原来干净,但里面居住的小动物都已经死了。事情就是这样。他的新外衣已经解冻,变得柔软。衣服太小,不适合比利穿。衣服有个毛领子,红丝绸的衬里,很显然是为一个演艺人制作的,而这个人的个头只有街头手风琴师的猴子那样大。衣服上全是弹孔。
“没事,一切都好,”比利温和地说,“请不要害怕。”
比利从纯粹的黑暗来到纯粹的光明之中,发现自己回到了战争时期,又回到了灭虱站。淋浴结束了。一只无形的手关闭了水源。
从地球一路过来时蒙塔娜全无知觉。特拉法玛多人没有同她进行交谈,也没有在她面前露面。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在加利福尼亚棕榈泉的一个游泳池旁晒太阳。蒙塔娜只有二十岁。她脖子上有一条银项链,上面挂着一只心形锁——悬垂在两只乳房中间。
···
她扭过头,看见圆顶建筑外成群的特拉法玛多人。他们以快速张开和收起绿色小手的方式,向她鼓掌致意。
灯光熄灭了。比利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仍然活着。接着在他的左侧空中有鬼影般的东西在飘动。上面还有数字。他父亲掏出了怀表,那是涂镭的夜光表面。
蒙塔娜尖叫起来,一声又一声。
一名管理员向游客做讲解,说一个牛仔看到蝙蝠组成的巨大云团从地面的一个孔中升腾而起,因此发现了这些洞窟。然后他说他将切断所有光源,在场的大多数人也许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这种纯粹的黑暗。
···
比利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时间旅行。他只做了一次为时十天的小矮人的跳跃,所以仍然是十二岁,仍然同家人一起在西部旅游。现在他们到了卡尔斯巴德洞窟,比利正向上帝祈祷,在洞顶塌下来之前把他救出来。
所有的小绿手都紧紧闭合起来,因为蒙塔娜的恐惧如此惨不忍睹。动物园园长下令让站在旁边的吊车司机将一块深蓝色的布罩盖在穹顶之上,人工模仿地球之夜。真正的夜晚每六十二个地球小时来到动物园一次,只延续一小时。
···
比利拧亮落地灯。这唯一的光源清楚地投射出蒙塔娜身体的巴洛克风格的细节。比利联想起了遭到大轰炸之前德累斯顿奇异的建筑群。
“是的,先生,”管理员说,“每年大约三个。”事情就是这样。
···
朝峡谷底部看的还有其他游客。那里的一名管理员随时准备回答游客的问题。一个从法国大老远赶来的法国人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问管理员,是不是有很多人从这里跳下去自杀。
渐渐地,蒙塔娜开始喜欢和信任比利·皮尔格林了。他一下也没碰触过她,直到她清楚地表明希望他碰她。到达特拉法玛多大约一个地球星期的时光后,她羞怯地问他,是不是想跟她一起睡觉。他跟她一起睡了。飘飘欲仙的感觉。
···
比利从那张甜蜜的床上经过时间旅行来到1968年的另一张床上。那是伊利昂他家中的睡床,电热毯温度调得很高。他浑身出汗,昏昏沉沉地记得女儿将他安放在床上,让他别下去,直到暖气炉修好为止。
比利不喜欢大峡谷。他觉得自己会掉下去。母亲碰了他一下,他吓得尿了裤子。
有人敲他卧室的门。
“完全值得一来,”比利的母亲深情地说,“哦,天哪,真的是太值得来一趟了。”
“谁呀?”比利问。
“怎么样?”比利的父亲说,摆出一副大男子的样子将一颗卵石踢向空中,“就是这个地方。”他们驾车来到这个游览胜地,一路上车胎爆了几次。
“修燃油炉的。”
没过多久,飞碟进入时间翘曲,比利一下子被甩回到童年。那年他十二岁,与父母一起站在大峡谷边缘的“灿烂天使角”,哇哇地叫嚷着。这个小小的人类家庭瞪大眼睛看着直上直下有一英里落差的大峡谷谷底。
“怎么样?”
···
“现在没问题了。暖气上来了。”
“特拉法玛多没有电报。但你是对的:每一簇象征符号都是一个简明、紧急的信息——描述一个情景、一个场面。我们特拉法玛多人同时阅读这些信息,而不是一个接一个地看。所有这些信息之间没有任何特殊关联,但作家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裁剪下来,这样,当你同时看到所有这一切时,它们会产生一种美丽的、出人意料的、深奥的生活意象。小说没有开头,没有中间,没有结尾,没有悬念,没有道德说教,没有起因,没有后果。我们喜欢我们的书,是因为我们能够从中同时看见许多美妙瞬间的深处。”
“很好。”
“它们就是电报码?”
“老鼠咬坏了自动调温器的电线。”
“完全正确。”传来的声音说。
“该死的东西。”
当然,比利看不懂特拉法玛多文,但他至少可以知道人家的书是怎样编排而成的——一簇簇象征符号,由星号分开。比利认为这一簇簇符号可能是电报编码。
比利吸了口气。他的暖床有一股蘑菇窖的味道。他在梦中与蒙塔娜·怀尔德哈克发生了风流艳事。
···
···
于是他们给他送来了一些。都是些很小的东西,十几个放在一起才和《娃娃谷》的体积一样大——那本命途多舛、起起落落的小说。
色情梦后的那天上午,比利决定回到坐落在贸易中心的营业处工作。生意像往常那样红火。他的助理们把商店维持得非常好。看到他,他们十分吃惊。他女儿对他们说,他很可能永远不会再干这一行当了。
“不管怎样,拿一本让我看一下。”
但比利熟练地走进验光室,让第一个检查眼睛的人进来。于是他们叫来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由他的寡妇母亲陪着。他们是新来这个城市的陌生人。比利询问了一些他们的情况,得知男孩的父亲死于越南——在邻近拉古多的著名的八七五高地五日争夺战中被打死。事情就是这样。
“只有特拉法玛多的小说,恐怕你根本没法看懂。”墙上的话筒说。
···
比利借来这本书并进行了阅读,认为有些地方写得不错。书中人物命途多舛,起起落落。但是比利不想一遍又一遍地读同样的起起落落。他问,周围是不是还能找到其他可读的东西。
在给孩子检查视力的时候,比利一本正经地跟他讲述自己在特拉法玛多的历险,让这个没爹的孩子放心,他父亲其实仍然活得好好的,活在孩子可以反复看到的时段里。
在前往特拉法玛多的旅程中,比利·皮尔格林问绑架者是否有可供他阅读的东西。他们有五百万册电子微缩书籍,但比利的舱室里没有投射阅读设备。他们只有一本真正的英语书籍,是杰奎琳·苏珊写的《纯真告别》。这本书他们准备放在特拉法玛多的博物馆。
“是不是让人感觉好多了?”比利问。
···
谈话过程中的某个时候,孩子的母亲走了出去告诉接待员,比利的脑子明显不正常。比利被带回家中。他女儿又问他:“老爸,老爸,老爸——我们该拿你怎么办?”
比利·皮尔格林说,在特拉法玛多的生物看来,宇宙并不是许多明亮小点的组合。那儿的生物可以看到每颗星球曾处在什么位置,去向何方,因此天空上镶满了玄妙的意大利面条状的发光体。特拉法玛多人也不把人类看成双脚直立生物。他们把人看成巨大的千足虫——“一端是婴儿的脚,另一端是老人的脚。”比利·皮尔格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