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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真的不想再猜了。”

“不……”

“今天是巴士底日!!”她从身后伸出胳膊,变出两支小小的塑料法国国旗,热情洋溢地挥舞起来。

“是哈利·胡迪尼[1]的生日吗?”

“听起来真像编出来的,就像‘关注霍乱日’之类的。”

“不……”

“我向你保证,海蓁,巴士底日可不是什么编出来的日子,你知道吗?两百二十三年前的今天,法国人民攻克了巴士底狱,武装起来,为自由而战。”

“是你的生日吗?”

“哇噢,”我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这个意义深远的重要日子。”

她笑了。“还没到呢,今天是七月十四日,海蓁。”

“巧极了,我和你爸爸刚好计划了一次野餐,去假日公园。”

“不是我的生日吧,对吗?”

她从来不放弃努力,我的老妈。我从沙发上直起身子,站了起来。我们一起胡乱做了几个三明治,又从门厅的杂物橱里找出一个满是灰尘的野餐篮。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算得上是个好天,夏天终于真正来到了印第安纳波利斯,温暖而湿润——在一个漫长的严冬后,这样的天气提醒你,尽管这个世界不是为了人类而创,我们人类却的确是为世界而造的。爸爸在假日公园等我们,他穿着一身黄褐色西服,站在一个残疾人车位上在手机上打字。我们停车时,他对我们挥手,然后过来拥抱我。“多好的天气啊,”他说,“要是我们住在加利福尼亚,就能每天都有这么好的天气了。”

“什么?”

“是啊,可那样你反倒不会欣赏它了。”妈妈说。她错了,但我没有去纠正她。

突然,妈妈出现在我面前,挡住了电视,双手背在身后站着。“海蓁。”她喊我,声音严肃得让我以为出什么大事了。

我们最后把野餐垫铺在“遗迹”底下了,这个诡异的四方形罗马遗迹好像是扑通一声从天而降,落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一块空地中央的,但它其实不是真正的遗迹:这是八十年前建造的一座模仿“遗迹”的雕塑作品。不过,因为这座假遗迹被人长久遗忘了,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反而意外成了真正的遗迹。范·豪滕会喜欢这座“遗迹”的,格斯也一样。

就算你活到九十岁,很可能也还是如此——尽管我嫉妒那些真能长寿若斯、亲身验证的人。可话说回来,我已经比范·豪滕的女儿活得长一倍了。假若真能让他的女儿死于十六岁,他有什么代价不愿付出呢!

于是我们坐在遗迹的阴影里,吃了点午餐。“你要涂防晒霜吗?”妈妈问。

我失去了未来。显然,甚至在他病情复发之前我就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和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一起长大变老。可想到李德薇和她的男友,我感觉自己被剥夺了什么。我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俯瞰大海,从那么高的高处你是不可能看清波浪或船舶的,海洋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整体。我可以想象那幅景象,可以回忆那幅景象,但我不可能再次看到那幅景象了。于是我突然想到,人类贪婪的渴望永不会因为梦想成真就得到餍足,因为一切都可以再来一次,比以前更好——这样的念头永不会消失。

“我没事。”我说。

那天晚上我不断地反复刷新邮箱,只睡了几个小时,然后从早上五点左右又开始刷新。但没有新邮件。我试着看电视来分散一下心神,但我的念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阿姆斯特丹,想象着李德薇·弗里根塔芙特和她男朋友骑着自行车穿过城区,完成这个疯狂的使命——寻找一个死去的孩子最后的书信。坐在李德薇·弗里根塔芙特的自行车后座上颠簸着穿过砖砌的小街该多么有趣啊,她卷曲的红发被风吹到我脸上,运河的气味和香烟的烟雾,所有那些坐在咖啡馆外面喝啤酒的人,他们说话时r和g的口音我永远也学不会。

可以听到风穿过树叶的声音,风还送来了远处游乐场上孩子们喧闹的欢叫声,那些小不点,刚开始学习如何生活,通过探索为他们而建的游乐场,学着探索并非为他们而建的这个大世界。爸爸看我在看那些孩子们,说:“你怀念像那样到处飞跑的时光吗?”

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会在最后的日子里写信给范·豪滕而不是我,还跟范·豪滕说只要告诉我后来的故事就原谅他。也许他在笔记本的那几页纸上只是重复了对范·豪滕的这个要求。这倒不是说不通——格斯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作为交换,帮助我梦想成真:为故事的后续而死当然意义不大,但这是他能做到的最有意义的事情了。

“有时候吧。”但我其实不是在想这个。我只是想注意一切:落在被遗忘的“遗迹”上的光线;一个几乎还不会走路的小孩,在游乐场一角发现了一根树棍儿;不知疲倦的妈妈正在往她的火鸡肉三明治上把芥末挤成锯齿形状;爸爸轻轻拍了拍口袋里的手机,克制住了拿出来看看的冲动;一个人扔出飞碟,他的狗追着飞碟跑,然后扑住,叼回来给他。

又及:我会带男朋友一起去,以备万一,也许我们不得不用武力强迫彼得就范。

我有什么资格说这些事物也许不能永恒?彼得·范·豪滕又有什么资格断言“我们的努力都是暂时的”这种猜测就是事实?我所知的天堂和我所知的死亡,一切都在这个公园里——处于永不停止的运动中的精妙宇宙,满是被遗忘的遗迹和欢叫的孩童。

李德薇·弗里根塔芙特

爸爸举起手来在我眼睛前面晃了晃。“回回神,海蓁。你听见了吗?”

你的朋友

“抱歉,嗯,什么?”

自从上次我们见面那天我辞职以来,我还没有与彼得联系过。现在我这边是深夜,明天一大早我就去他家,找你说的那封信,我会逼他看的。通常,早晨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

“妈妈建议我们去看看格斯。你说呢?”

我不知道奥古斯塔斯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难过。他是如此有魅力的一个年轻人。我太遗憾了,也太难过了。

“哦,好啊。”我说。

亲爱的海蓁:

于是,午饭后,我们开车去了皇冠山公墓,这里是三位副总统和一位总统的最后长眠之地,还有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我们开车上山,停了车,许多汽车在我们身后的第三十八街上呼啸而过。他的墓很容易找到:最新的一座。覆没棺材的土堆还没平,墓碑也还没立起来。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她回信了。

我没有什么对他在天之灵的感应之类的,但我还是从妈妈那儿拿了一支傻乎乎的小法国国旗插在他墓前的土地上。也许路过的人会以为他是法国外籍军团的成员之一,或者什么英勇的雇佣兵之流。

海蓁·格蕾丝·兰卡斯特

下午六点刚过,我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在笔记本上看录像的时候,李德薇终于给我回信了。我一眼就看到邮件里有四个附件,很想先打开附件,但我抵抗住了诱惑,读起邮件。

你的朋友

亲爱的海蓁:

我相信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把笔记本上的几页纸寄给了彼得·范·豪滕,就在他(奥古斯塔斯)去世前不久。一定要有人去看看那几页纸上写了什么,这对我非常重要。当然,我想看,但也许那不是写给我的。但不论如何,不能没人去看那几页纸,绝对不能。你能帮忙吗?

今天早上,我们到彼得家的时候,他已经醉醺醺的了,不过这倒是让我们的工作稍微轻松了点。巴斯(我的男朋友)吸引他的注意力,而我去搜索彼得那个装读者来信的大垃圾袋,但后来我想起奥古斯塔斯知道彼得的住址,所以他的信应该不会在袋子里。彼得的餐桌上放了一大堆邮件,很快我就从里面找到了那封信。我拆开信,看到是写给彼得的,于是叫他看信。

李德薇:

他拒绝了。

我挂了电话,翻过身,伸手够到我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给李德薇·弗里根塔芙特写了封电邮。

那个时候,我相当生气,海蓁,但我没对他大喊大叫。我告诉他,他必须读这封去世的男孩写来的信,这是他欠他去世的女儿的,然后我给了他信,他读完了,然后说——我在此直接引用他的原话:“把它寄给那个女孩,告诉她我没什么可补充的了。”

“凯特琳,我爱你,你是个天才,我得挂了。”

我没读那封信,虽然扫描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了一些字句上。我把扫描件附在这封邮件里,然后会把实物寄到你家去。你的地址没变吧?

“你没事吧?刚才你是咳了一声吗?”

愿上帝赐福你,保佑你,海蓁。

“范·豪滕!”我大叫。

你的朋友

“那,也许不是写给你的,”她说,“也许……我是说,我不想打击你什么的,但有可能他是写给别人的,已经寄出去了——”

李德薇·弗里根塔芙特

“没,没收到任何东西。”

我点开四个附件。他的笔迹十分凌乱,在纸页上往一边倾斜。几张信纸大小各异,笔迹的颜色也不一样。他是花了许多天,在不同程度的清醒状态下写完这封信的。

“也许他寄给你了。”她说。

范·豪滕:

“我有些照片,但他从来没有真的给我写过什么情书。除非是……嗯,他的笔记本上有几页纸不见了,有可能是给我写的什么东西,但我猜已经被他扔了,或者弄丢了什么的。”

我是个好人,但写作很差劲;你是个差劲的人,但是个好作家。我们俩正好搭档。我不想求你帮什么忙,但如果你有时间——以我之见,你时间充裕——我想问你能否为海蓁写份悼词。我写了些零零散散的东西,你能否帮我润色一下,连缀成一篇完整的文章什么的?或者就告诉我应该怎么换一种方法表达。

“你没有用他的照片和情书什么的做个剪贴簿之类的?”

关于海蓁,是这么一回事:几乎每个人都对于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有一种执念。想要留下点遗产。想要比死亡更长存。我们全都希望被铭记,我也是。那就是最令我忧虑的事:在与疾病对阵的这场旷时持久而毫不光彩的战争中,成为又一个默默无闻的牺牲品。

“倒不是说他完美无缺什么的。他不是那种童话里的白马王子之类,尽管有时候他也想扮演王子,但反而是王子光环失落的时候我才最喜欢他。”

我想留下印记。

“呜呼,我不明白。我交往过的男孩子大都无趣至极。”

但是,范·豪滕,人类留下的印记太多时候只是伤疤。你盖起一座奇形怪状的小型百货商场,或者发动一场政变,或者拼命当上摇滚明星,然后你觉得:“现在他们会记住我了。”可是,(a)他们不会记住你,(b)你留在身后的只是更多伤疤而已。你的政变变成独裁统治,你的小型百货商场变成当地的毒瘤。

“哦,”我说,“哦,感觉……能和一个这么有趣的人在一起,感觉很好。我们俩很不一样,对很多事情我们都意见相左,但他总是那么有趣,你明白吗?”

(好吧,也许我写得还不至于那么差劲。但我没法把我的想法梳理到一起,范·豪滕。我的想法就像散乱的繁星,我摸不透它们,看不出星座何在。)

“不,”她说,“爱上某人的感觉。”

我们就像一群在消火栓上撒尿的狗。我们用有毒的尿液污染地下水,荒唐地企图死后长存,为此把一切都做上“我的”标记。我无法不在一个又一个的消火栓上撒尿。我知道这愚蠢而无用——尤其是以我眼下的状态,那是轰轰烈烈地无用啊——但我是动物,与别的动物无异。

“你是说男朋友死掉的感觉?嗯,糟透了。”

海蓁和我不同。她行走得轻盈,老家伙。她步伐轻盈地行走于地上。海蓁知道真相:我们伤害宇宙的可能就跟帮助宇宙一样,而其实这两者我们都不太可能做到。

“那么,感觉如何?”她问。

人们会说,她留下的伤疤较轻,记得她的人比较少,她被爱得深沉却不宽广,殊可悲憾。但并非如此,范·豪滕,没有什么悲憾,这是个胜利。这是英雄气概。难道这不是真正的英勇吗?就像医生的执业誓言里说的:首先,不伤害。

“我猜是吧。”我说。我已经不再多想什么运气不运气了,老实说,我也不太想跟凯特琳谈任何事情,但她一直控制着谈话,不停地说下去。

无论如何,真正的英雄往往不是那些做了什么的人,而是那些观察到什么、加以注意的人。发明天花疫苗的那家伙其实并没有真的发明什么,他只不过观察到得过牛痘的人不会再感染天花。

“你刚经历了最不走运的时刻,亲爱的。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在我满是亮点的PET扫描结果出来后,我偷偷溜进ICU,趁她还在昏迷时看了她一会儿。我跟在一个戴徽章的护士背后走进去,在她旁边坐了十分钟左右才被发现。我真的以为她会死,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也要死了。真是残忍啊:重症监护室里那些机器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她身上,暗色的癌水从胸口往外滴。她的双眼紧闭,全身到处插满了管子。但她的手还是她的手,仍然温暖,涂着接近黑色的深蓝色指甲油,我握着她的手,尽力想象一个没有我们的世界,有那么一秒钟,我变成了个好人,善良到希望她死去,那么她就永远不用知道我也快死了。但之后,我希望我们有更多时间,可以爱上彼此。我想,我的愿望实现了。我留下了我的伤疤。

“哦,谢谢,”我说,“我挺好的。”

一个护士模样的人进来告诉我,得走了,这里不允许探视。我问,她情况怎么样,那人说:“她还有积水。”水啊,沙漠中是福,海洋里是祸。

“只是打给你问候一声,”她说,“看看你怎么样。”

还有什么?她那么美丽。你看着她总也看不厌。你永远不必担心她是不是比你聪明,因为你很清楚她就是比你聪明。她为人风趣,却从不刻薄。我爱她。我真幸运爱上了她,范·豪滕。在这个世界上你没法选择受不受伤害,但选择让谁来伤害你,你自己倒确实有几分发言权。我对我的选择很满意,希望她也满意她的选择。

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但我点点头。妈妈说:“凯特琳给你打电话来了。”我指了指呼吸机,妈妈帮我把管子从呼吸机上取下来,接到制氧机“飞利浦”上,最后我从妈妈手里接过我的手机,说:“嗨,凯特琳。”

是的,奥古斯塔斯,我满意。

“嗨,你没事吧?”

我愿意。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噩梦惊醒的,我梦见自己孤零零地待在一个巨大的湖中,还没有船。我一下惊跳起来,联系在我和呼吸机之间的管子绷紧了,然后我感觉到妈妈的手臂抱着我。

[1] 哈利·胡迪尼(Harry Houdini,1874—1926),匈牙利裔美国魔术师,伟大的脱逃术师及特技表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