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之后。”我说。
“我们两个人里只要有一个活着，我就还是你母亲。”她说，“哪怕假如你死了，我——”
她点点头。“哪怕你死了之后，我也还会是你妈妈，海蓁。我不会变得不是你妈妈。你变得不爱格斯了吗？”我摇摇头。“瞧，那么我怎么可能变得不爱你呢？”
“那么，你的本意是什么？”我问。
“好吧。”我说。这会儿爸爸哭了。
“你是不是听见我对你爸爸那么说了？”妈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不是？”我点点头。“哦，天哪，海蓁。我非常抱歉。我错了，宝贝。那不是真的。我一时情急才那么说的，但那并非我的本意。”她坐了下来，我也挨着她坐下。我心想，我实在应当看在妈妈的分儿上勉强塞下一点意面再吐出来，而不该发火。
“我希望你们俩有真正的生活，”我说，“我很担心你们会没有自己的生活，整天枯坐在这儿没有我可照顾，瞪着四壁想自杀。”
“什么？”
过了一分钟，妈妈说：“我在通过网络上课，攻读印第安纳大学的社会工作硕士。其实，刚才我不是在看抗氧化剂配方，是在写论文。”
“那时你听见我的话了。”
“真的？”
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已经开始设想没有你的世界。但如果我拿到社工硕士，我就能给处在危机中的家庭作辅导，或者帮助有需要的人们在自己家里对付疾病，或者……”
“不！”我嚷道，“我不吃晚饭，我也不能保证健康，因为我根本不健康。我快死了，妈。我会死掉，把你孤独一人扔在这儿，你再也不会有一个我可围着团团转了，你也再不会是一个母亲了，是，我很抱歉，但我对此也无能为力，好吗？！”
“等等，你会变成帕特里克那样咯？”
我想从她旁边挤过去，但她抓住我的双肩，说：“海蓁，你要吃晚餐。你需要保证健康。”
“嗯，不完全一样。社会工作形式各异。”
不知为什么，我真的生气了。“我吃不下，妈妈。吃不下，行吗？”
爸爸说：“我们都担心你会有被抛弃的感觉，你要知道，我们会永远永远都在你身边，海蓁，这很重要。你妈妈哪儿也不去。”
“你别想因为奥古斯塔斯死了就把自己也饿死，必须吃晚餐。”
“不，我很高兴，这太棒了，简直太了不起了！”我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妈妈要变成帕特里克啦，她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帕特里克！她比帕特里克要能干得太多了。”
“这是我的生活。”我说。
“谢谢你，海蓁。你这么说对我来讲意义非凡。”
“不行，”妈妈说，“你这会儿不许去。”我望了一眼爸爸，他耸耸肩。
我点点头，哭了起来。我高兴得不能自已，不知多久以来第一次因为真正的幸福流下了真正的眼泪，因为我想象着妈妈成了帕特里克的样子。这让我想到了安娜的妈妈，她也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社工啊。
“不，我要去睡觉。”
过了一会儿，我们打开电视看《全美超模大赛》。但我只看了五秒钟就按下暂停键，因为我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妈妈。“说起来，你还有多久才能读完？”
“海蓁，你必须吃东西。就一点——”
“如果今年夏天去布卢明顿上一个星期课，到十月我应该就能修完所有课程了。”
“妈，我真的一点不饿。”我往房门那边迈出一步，被她截住了去路。
“这事儿你瞒着我多久了，到底？”
“好吧，你得吃点东西才能——”
“一年。”
“嗯，就是累。”
“妈！”
“你还好吗？”
“我是不想让你感觉受到伤害，海蓁。”
“我要去躺会儿。”
真让人惊叹。“所以，当你在社区大学外面等我下课的时候，或者在互助小组什么的外面等我的时候，你一直都——”
“只是些抗氧化剂的配方。准备好上呼吸机看《全美超模大赛》了？”
“没错，读书或者干活。”
我回到家，妈妈和爸爸都在餐厅的桌子上各自对着笔记本电脑，我一走进门，妈妈就啪的一声合上电脑。“电脑上有什么？”
“太好了。如果我死了，我想让你知道，每次你叫别人交流感受的时候，我都会从天堂上对你叹气的。”
剩下的时间里我再也没说什么，帕特里克为我念了一篇特别的祷文，格斯的名字也被加到了长长的死者名单末尾——我们每一个人分配到他们十四个——然后我们承诺今天就享受最好的生活，然后我带艾萨克上车回家。
爸爸笑了起来。“我坚决跟你同一阵线，孩子。”他向我保证。
艾萨克开始谈真爱。我没法告诉他们我的想法，因为我觉得这太文艺范儿了，但我真的是在想：宇宙想要被注意，因此我必须尽我所能去注意它。我感觉我欠了宇宙一笔债，只有靠我的全心注意才能偿还，而且，我还欠所有没机会活下去继续为人和没机会生而为人的人一笔债。基本上，就是爸爸跟我讲过的那些。
最后，我们安下心来看《全美超模大赛》。爸爸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没有无聊而死，而且一直弄不清那些女孩子们谁是谁，一会儿就问：“我们喜欢她吗？”
“不是，”我说，“不，不是因为这个。我真的不知道。艾萨克你呢？”我问。说话让我有点儿累了。
“不不不，安娜斯塔西娅顶讨人厌，我们喜欢的是安东尼娅，另一个金发美人。”妈妈解释道。
“是因为你希望能好起来吗？”
“她们都是高个儿，看起来吓死人。”爸爸答道，“原谅我搞不清她们有何不同。”爸爸隔着我握住妈妈的手。
我想了想这个问题。我以前有个准备好的回答，那就是，我想要为父母活下去，因为我一走，他们就会落得灰心沮丧，形影相吊。现在这个回答也有几分真实，但却不完全是因为如此。“我不知道。”
“你们觉得如果我死了，你们俩还会在一起吗？”我问。
“有的，”帕特里克说，这次他倒没有像惯常那样停顿一下才开口，“当然有过。那么为什么你不死？”
“海蓁，你说什么，亲爱的？”她摸到遥控器，再次按下暂停键，“出什么事了？”
“我希望自己死了算了，帕特里克。你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希望自己死了？”
“没事，只不过……你们还会在一起吗？”
“你愿意跟小组分享一些关于奥古斯塔斯的回忆吗？”
“会的，当然，当然会。”爸爸说，“你妈爱我，我也爱她。就算失去了你，我们也会一起挺过去的。”
“我没事，帕特里克。只是有点儿喘不上气。”
“你要跟上帝发誓。”我说。
“你还好吗？”
“我向上帝发誓。”他说。
然后我突然回过神来。“什么？”我问。
我回头看妈妈。“向上帝发誓。”她也照做了。
我在艾萨克旁边坐下来的时候，真的喘不上气来了，帕特里克长篇累牍地谈他的“无果”人生的整个时间，我都在告诉自己的肺：你没事，你能呼吸，氧气足够。格斯死之前一个礼拜我的肺刚抽过积水——我望着琥珀色的癌水通过管子从我身体里一点一滴地流出来——可现在感觉好像又积满了。我全神贯注地命令自己呼吸，都没注意到帕特里克叫我的名字。
“你究竟为什么会担心这个？”
我们坐电梯下去的。我把艾萨克领到“信心圈”的一个座位上，然后慢慢在“实在之心”的中央走了一圈。我到处都检查了：零食桌下面，椅子下面，我曾经站着念悼词的那个诵经台周围，还有贴满了主日学校的孩子们画的上帝之爱的图画的布告牌上。哪儿也没有。最后那几天里，除了他家之外，这是我们在一起待过的唯一一个地方了，要么他没放在这儿，要么就是我看漏了什么。也许他放在医院里了，但如果是那样，在他死后，那几页纸肯定已经被人扔了。
“我只是不想毁了你们的生活什么的。”
于是第二天，我提前二十分钟出发去参加互助小组活动。我从艾萨克家路过，接上他，然后我们一起开车去“实实在在的耶稣之心”，一路把车窗摇到底，听着“潮热”乐队还未公开发售但已经外泄的新专辑，格斯永远听不到这个了。
妈妈俯下身，把脸贴在我乱糟糟的头发上，亲亲我的头顶正中央。我对爸爸说：“我不想让你变成惨兮兮的失业酒鬼之类的人。”
“实实在在的耶稣之心。”也许他在最后的那个好日子把它留在那儿了，等着我去找。
妈妈微笑起来。“你爸爸不是彼得·范·豪滕，海蓁。忍受着痛苦生活是可能的，这你应当最清楚。”
从Moleskine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三四页纸，在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家里找不到。他会放在哪儿留给我呢？粘在《时髦骨骸》雕塑上不成？不，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出那么远的门了。
“是啊，好吧。”我说。妈妈抱了我，虽然我不是很想被人抱，但还是随她抱了。“好吧，可以继续放了。”我说。安娜斯塔西娅被淘汰了，她大发脾气。太有意思了。
三天之后，也就是格斯去世后第十一天，格斯的爸爸早上给我打来电话。我还戴着呼吸机的鼻罩，所以没有去接，但电话嘀的一声响后，我听到了他的留言：“海蓁，早上好，我是格斯爸爸。我从他病床旁边的杂志架上找到了一本，嗯，黑色的Moleskine笔记本，我觉得这么近的距离，他从病床上应该够得着。不巧的是，笔记本上没写东西，所有的页面全是空白的。但前几页——我估计有三四页吧——被撕掉了。我们在家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撕下来的那几页纸，所以我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不过有可能那几页纸就是艾萨克提过的东西？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一切都好。我们每天祈祷的时候都为你祈祷，海蓁。好了，再见。”
晚饭我尽力吃了几口——香蒜酱浇蝴蝶面，而且事后没有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