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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扬起一边嘴角,绽开一个微笑:“PET显像结果上全是亮点,海蓁·格蕾丝,我像是一棵挂满了灯的圣诞树。胸膜,左髋部,肝脏,到处都有。”

我大半辈子都致力于在爱我的人面前忍住眼泪,因此我知道奥古斯塔斯在做什么。咬紧牙关。眼睛往上看。告诉自己如果他们看到你哭,他们会受伤,而你在他们的生命中就只能扮演悲伤之源,可你绝不能变成悲伤的化身,所以你不能哭——你在眼望天花板时告诉自己这番话,然后,尽管嗓子眼里什么也没有,你还是吞咽一下,然后看着爱你的那个人微笑。

到处都有。这句话在半空中悬停了一会儿。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站起来,拖着我的身体和氧气推车,从年头久远的地毯上走过去,奥古斯塔斯永远也不可能活到这地毯的年岁了。我在沙发跟前跪了下来,把头靠在他的膝上,抱住他的腰。

他点点头。“于是我去做了个PET扫描。”他停下话头,突然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咬紧了牙关。

他轻抚着我的头发。“我非常难过。”我说。

“不。”我说。恐惧如潮水滚滚而来,我被拖到水底。

“我很抱歉没有告诉你,”他说,声音很平静,“你妈妈一定知道了,她看我的神情……我妈妈一定告诉她了,或者透露了什么。我早该告诉你的。我太蠢了,而且自私。”

我嗓子眼里好像堵着个团子,看到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双唇之间,我感觉到嗓子眼那个团子发硬。他往后一靠,叹了口气。“就在那次你进ICU之前,我开始感觉髋关节疼痛。”

当然,我知道他先前为什么闭口不谈:跟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在ICU里的样子的理由一样。我根本无法对他生气,一点儿也不。直到现在,我自己所爱的人成了手榴弹,我才明白,自己先前拼命想保护别人,不让他们因我即将粉身碎骨而受到伤害有多么傻:我没法停止爱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我也不想停止爱他。

我们进了我的房间克尔凯郭尔。我在床边坐下,等着他来坐在我身边,可他蜷起长腿蹲坐到了那把颜色暗淡的佩斯利旋涡纹沙发上。那张小沙发,有多大年岁了?五十年?

“这不公平,”我说,“这真是太他妈不公平了。”

马斯洛的金字塔理论似乎是在暗示我跟别人比起来,不算是个完全的人,而大部分人似乎也同意他的看法。但奥古斯塔斯例外。我一直以为他之所以能爱上我,是因为他曾经经历过病痛;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也许他仍正在经受病痛。

“这世界,”他说,“不是满足心愿的大工厂啊。”随后,他突然难以自制地落下泪来,只是短短一刻,他的啜泣声无力地回响着,就像没有闪电相伴的一阵雷鸣,其深可畏惧的狂暴,倒常常会被挨痛受苦界的业余人士误认为软弱。后来,他把我拉到面前,他的脸离我的脸只有几寸远,坚决地说:“我会战斗到底。我会为了你战斗到底。你别担心我,海蓁·格蕾丝,我没事。我会找到办法,长长久久地待在你身边,让你心烦。”

按照马斯洛的说法,我就是被困在金字塔的第二层了,没办法对自己的健康感到安全,因此不可能去追求爱和尊重还有艺术还有种种别的玩意儿,而这一套,当然,全是胡扯:创作艺术或者哲学冥思的冲动不会因为你生了病就平白消失。这种冲动只会因为疾病而变得更美更高尚。

我在哭。但即使这个时候,他仍然强壮有力,把我抱得紧紧的,我能看到他环抱着我的胳膊上坚实的肌肉。他说:“我很抱歉。你会没事的,都会没事的。我保证。”他又挑起一边嘴角微笑起来。

对食物和水的需求一旦满足,你就会向高一层次的安全需求发展,然后再高一层次,再高一层次,而最重要的是,在马斯洛看来,在生理需求得到满足之前,你甚至根本不会去考虑安全或者社会需求,更别提“自我实现”了,这一层次的意思是——比方说吧,进行艺术创作,或者思考伦理道德、量子物理之类的问题。

他吻了我的额头,然后,我感觉到他强健的胸膛稍稍瘪下去一点点。“我猜我到底还是有那么个‘致命弱点’。”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图

过了一会儿,我拽着他到床边,我们一起躺在床上,他告诉我,他本来已经开始接受保守性化疗,但为了来阿姆斯特丹,他半途放弃了。他父母非常生气,一直想要说服他,直到那天早上,我在他家屋外听到他尖叫说身体属于他自己。“我们可以重新安排时间的。”我说。

“不,不可能的,”他回答,“反正,化疗也没起作用。我能感觉到,没用。你明白吗?”

那个,有这么一样东西,叫作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简单说来,这个叫作亚伯拉罕·马斯洛的家伙因为提出了这样一种理论而闻名:人的需要是分层次的,某些需求必须先被满足,之后才可能有其他层次的需求。看起来就是下面这样:

我点点头。“全是鬼扯,整个这一套。”我说。

我们默默地走着,奥古斯塔斯走在我前面半步。我太害怕了,不敢深究自己是否有理由害怕。

“等我回了家,他们会试试别的治疗方案。他们总有新方案。”

他向我们背后酒店的方向偏偏头。

“是啊。”我说。我自己也当够了做实验用的针插。

“出什么事了?”我问。

“说起来,我多少欺骗了你,让你以为爱上了个健康人。”他说。

他悲伤地微微一笑:“但愿。”

我耸耸肩:“我也会对你做同样的事。”

“我们有时间吗?”我问。

“不,你不会的。不过我们不可能都跟你一样了不起。”他吻了我,然后皱起眉头。

但奥古斯塔斯没有注意。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晃动的树影,最后说:“我可以像这样看上一整天,但我们得回酒店去。”

“疼吗?”我问。

“事物被风吹到一起,又被吹得四散分离,就是这样的负片影像啊。”他说。好几百人从我们面前路过,有的慢跑,有的骑车,有的蹬着旱冰鞋。阿姆斯特丹是一座为运动和活力而造的城市,这里的人不爱开车出行,因此,我不可避免地感觉到被排除在外了。但上帝啊,这幅景象多美:小溪环绕巨树流过,雕刻出一条小径;一只苍鹭静静地临水而立,在水面上漂流的成千上万翅果之中寻找一顿早餐。

“不。没事。”他盯着天花板注视良久,才开口,“我喜欢这个世界。我喜欢喝香槟。我喜欢不抽烟。我喜欢荷兰人说荷兰语的声音。而现在……我甚至连一场战役都没有,连作战的机会都没有。”

“这也是隐喻?”我问。

“你和癌症作战,”我说,“那就是你的战役,你会一直战斗到底。”我对他说。我其实很讨厌人们总想夸我鼓励我,做好准备与病魔战斗,但我也这么对他了。“你会……你会……享受最好的生活,就在今天。现在这就是你的战争。”我都鄙视自己这滥情伤感的调调,但我还能拿出什么别的呢?

“多好的隐喻。”他喃喃地说。

“好一场战争。”他心灰意懒地说,“我在向什么开战?我的癌症。我的癌症又是什么呢?我的癌症就是我。肿瘤是我的一部分。毋庸置疑,就像我的脑子我的心是我的一部分一样。这是一场内战啊,海蓁·格蕾丝,胜败已经注定了。”

“是啊。”我说。

“格斯。”我说,可我什么别的也说不出了。他太聪明了,我所能提供的种种安慰都无法真正安慰他。

格斯指指树枝投在水泥地上的影子,一会儿交叉一会儿又分开:“好美,是吧?”

“好啦。”他说。但并不好。片刻之后,他说:“如果你去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那个地方我真的很想去——可是骗谁呢?你和我谁也没办法走完博物馆。不过我们出发前,我还是去网上看了那儿的展览。如果你要去那儿(希望有一天你能去),你会看到许多以死人为主题的绘画作品。你会看到十字架上的耶稣,会看到一个脖子被刺的老兄,还会看到人们死于海上,死于战场,烈士和殉难者纷纷亮相。可是画里,没有,一个,得癌,的,小孩。没有因瘟疫天花或者黄热病之类而挂掉的家伙,因为疾病没什么光荣之处。它没有意义。因病而死毫无荣耀可言。”

“嗯,好吧……”我说。妈妈在咖啡碟下面放了一张五欧元的纸币,然后吻了吻我的头顶,悄声说:“我爱你爱你爱你。”比平时多两个爱呢。

亚伯拉罕·马斯洛,我谨为你引荐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此人的存在性求知欲令他那些丰衣足食、备受关爱的健康同胞们相形见绌。当大众都过着纵情消费、醉生梦死的生活时,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却在从远方审视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的艺术品。

“听起来真不错,”我妈说,“听着,我要去散会儿步,给你们俩一点儿谈话时间。”她看着格斯说,好像话里有话,“然后,也许晚一点我们能去运河上坐一坐游船。”

“怎么?”过了一会儿奥古斯塔斯问。

奥古斯塔斯甚至没给我脸红的时间,迅速答道:“没,我们就在一家咖啡馆里待了会儿。海蓁给我讲了几个维恩图的笑话。”他瞟了我一眼,老天,他好性感。

“没事,”我说,“我只是……”我说不下去了,不知道怎么说,“我只是非常,非常,喜欢你。”

“你们后来回范·豪滕家去了吗?”妈妈问。

他弯起一半嘴唇微笑起来,他的鼻子离我的鼻子近在咫尺。“这种感觉是相互的。我认为你没法把它忘掉,也没法不把我当作快死的人来看待。”

“你是个懦夫!”我低沉地说,奥古斯塔斯撑不住笑场了。我坐下来,我们又给妈妈讲安妮·弗兰克纪念馆,但没告诉她接吻的事。

“我可没觉得你快死了。”我说,“我觉得你只是偶染癌之微恙。”

“我可不丑。丑的是你,鼻子插管子的丫头。”

他微笑起来。绞架下的幽默。“我坐在一辆一直往上的过山车上呢。”他说。

“别管那么多啦。”我说。

“我得一直跟你在一起往上,我有这个特权,也有这个责任。”我说。

“你当时说他丑了吗?”奥古斯塔斯问。

“如果我想亲热,会不会荒唐透顶?”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阿姆斯特丹待的最后一个整天,妈妈、奥古斯塔斯和我步行到半个街区以外的冯德尔公园去。我们在荷兰国家电影博物馆的阴影里找到一家小咖啡馆,点了拿铁,侍者跟我们解释说荷兰人管它叫“伪咖啡”,因为里面的牛奶比咖啡多。我们在一棵巨大的栗树丝缕斑驳的阴影下喝着拿铁,给妈妈讲我们遭遇那位了不起的彼得·范·豪滕的情景,讲成了一个好笑的故事。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悲伤的故事要怎么讲述,你总有选择。而我们选了好笑的方式:奥古斯塔斯瘫倒在咖啡店的椅子上,扮演那个大着舌头、吐字不清的范·豪滕,醉得连站都站不起来;我则站在他面前,扮演我自己,气势汹汹地咆哮着:“起来,你这个又胖又丑的老家伙!”

“没有什么好想的,”我说,“只有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