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得不得了。”我说。
“阿姆斯特丹怎么样?”他问。
“沃特斯,”他说,“你在哪儿呢,老兄?”
“艾萨克,嗨,互助小组的海蓁,不是你邪恶的前女友。”他妈妈领着他往我这边走来,我从餐椅上站起来拥抱他,他的身体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我,然后他用力地回抱我。
“他睡着了。”我说,我的嗓音哽住了。艾萨克摇摇头,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艾萨克的妈妈带着他来了。
“真操蛋。”一秒钟后艾萨克说。他妈妈拉出一把椅子,领着他走到椅子前面。他坐下来。
第二天下午,我开车去格斯家,和他父母一起吃花生酱果冻三明治,给他们讲阿姆斯特丹的故事,而格斯就在我们以前一起看《V字仇杀队》的客厅沙发上小睡。我从厨房刚好可以看到他:他仰躺着,头朝向与我相反的一侧,身上已经插上了PICC管。医生采用了一种新的抗癌鸡尾酒疗法:两种化疗药物加一种蛋白受体,他们希望以此来抑制格斯癌细胞里的致癌基因。格斯的父母告诉我,格斯很幸运,被选中了参与这个实验。幸运。我知道其中一种化疗药物,光是听到它的名字就让我恶心欲呕。
“我还是可以在《以暴制暴》里把你的瞎屁股打得落花流水。”奥古斯塔斯说,他没转过来看我们。药物让他的语速慢了一些,但也只是慢到跟正常人的语速一样。
“你相当会拍马屁啊。”爸爸答道。
“我非常肯定所有的屁股都是瞎的。”艾萨克回答。他伸出双手寻找他妈妈。他妈妈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起来,然后他们走到沙发那边,格斯和艾萨克笨拙地拥抱了一下。“你感觉怎么样?”艾萨克问。
“你相当聪明啊。”过了一会儿我说。
“不管吃什么都觉得有一股硬币味儿。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就像坐在一辆一直往上的过山车上呢,小家伙。”格斯答道。艾萨克笑了起来。“你眼睛怎么样?”
“那就是我所相信的。我相信宇宙也想被人注意到。我想宇宙对于有意识的生物偏心得不讲道理,它对智慧生命慷慨回报,一部分是因为宇宙喜欢有人发现自己的美妙。而我,我是什么人?历史沧海中的一粟,我有何立场去对宇宙说,它——或者我对它的观察——是暂时的?”
“哦,好极了。”艾萨克说,“我是说,唯一的问题是它们不长在我头上了。”
爸爸对我又说了一次他为格斯感到难过,然后我们继续看电视,那些人选好了房子,爸爸的胳膊仍然环抱着我,我开始有点犯困了,但还不想上床睡觉。然后爸爸说:“你知道我相信什么吗?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上数学课,是一门非常棒的数学课,教课的是个小个子老太太。她当时正在讲快速傅里叶变换演算法,讲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说:‘有时候,好像宇宙也想被人注意到。’”
“棒极了,可不是嘛。”格斯说,“倒不是故意想压你一头什么的,不过我全身上下全是癌细胞了。”
“是啊,”我说,“好吧。”
“听说了。”艾萨克说,使劲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摸索着找格斯的手,却只摸到了他的大腿。
爸爸微笑了。他伸过胳膊抱住我,把我拉近,在我脑袋侧面吻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相信什么,海蓁。我原来以为做一个成年人意味着知道自己相信什么,但根据我个人的经历来看,并非如此。”
“我时日无多了。”格斯说。
“那么说,发生的一切都有缘由,我们最后都会住在云朵上的大房子里弹竖琴?”
艾萨克的妈妈拿过来两把餐椅,艾萨克和我在格斯身边坐下。我握着格斯的手,在他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地方轻轻画着圈。
“我不觉得失败主义等同于坦率,”爸爸答道,“我拒绝接受这点。”
大人们去地下室互诉同情什么的,只留下我们三个在客厅里。过了一会儿,奥古斯塔斯朝我们转过头来,他清醒得很慢。“莫妮卡怎么样?”他问。
“如果你说的失败主义是指‘坦率’,那我同意。”
“她一次也没联系过我。”艾萨克说,“没有卡片,没有电邮。我现在有个机器,可以帮我读电子邮件,棒极了。我还可以自己调声音的性别和口音什么的。”
“另外,这本书有点绝望色彩,”爸爸说,“有点失败主义。”
“看来我可以,比方说,给你发个色情小说,然后你能让一个德国老男人的声音读给你听?”
“是啊,”我说,“大家都这么抱怨。”
“正是如此。”艾萨克说,“不过摆弄这机器还得要我妈帮忙,所以你那个德国色情文学还是等一两个礼拜再说吧。”
“挺好的。有点太高深,超乎我的理解能力。我的专业是生物化学,记得吗?不是文学青年。不过我真希望这本书有结尾。”
“她难道连短信也没发一个,问问你怎么样之类的?”我问。这在我看来简直是不公平得登峰造极、不可理喻。
我抬头看着他。“哦,酷啊。你觉得如何?”
“彻头彻尾的无线电静默。”艾萨克说。
“我知道。”爸爸说,他朝我身边挪过来一点,然后接着说,“他妈妈在旅行之前告诉我们了。我很抱歉他没早告诉你,我……我很难过,海蓁。”很长一段时间,我什么也没说。我们看的电视节目讲的是人们挑选想要买的房子。“那个,你们不在的时候,我读了《无比美妙的痛苦》。”爸爸说。
“荒谬。”我说。
“格斯复发了。”我说。
“我已经不去想这事儿了。我没时间交女朋友。我就像是在全职做一份‘学习怎么当瞎子’的工作。”
我拥抱了他,他哭起来(当然)。我们开车回家的路上,格斯和我给爸爸讲了阿姆斯特丹的各种故事,但我一直没有说起格斯的事,直到我安全到家,把管子连上了制氧机“飞利浦”,和爸爸一起在膝盖上垫着餐巾吃起美国比萨,看着我想念的美国电视剧。
格斯又转开脸,透过窗户,注视着后院里的露台。他合上眼睛。
爸爸在取行李区等着我们。他站在一群西装革履的豪华轿车司机之中,那些人都举着印有客人姓氏的标志牌:约翰逊,巴灵顿,卡迈克尔。爸爸也做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美丽的家人”,然后下面一行在括号里写着“及格斯”。
艾萨克问我怎么样,我说我很好,他告诉我互助小组新来了一个声音非常热辣的女孩,他需要我去帮他看看,她长得是不是也那么热辣。然后,突然,奥古斯塔斯没头没脑地说:“不能就那么对前男友不闻不问了——在他两只眼睛从那见鬼的脑袋上被切掉之后,不能那样。”
“那时他好像充满个人情绪,”格斯悄声说,“好像他因为什么原因在生我们的气。我是指范·豪滕。”他快速地大口喝光了剩下的香槟,很快就睡着了。
“只有一……”艾萨克开口。
格斯坐在那儿,握紧拳头上下晃动,等着药物起作用。这药的作用与其说是让疼痛消失,不如说是把他和疼痛(也和我)隔离开来。
“海蓁·格蕾丝,你有四块钱吗?”格斯问。
他点点头,拳头握得紧紧的。后来,他将其描述为仿佛一个独腿的肥胖男人穿着细高跟鞋踩在他的胸口正中一般。我把我的座椅靠背调回直立锁定位置,往前俯下身子从他的背包里翻出药片来。他就着香槟吞了一片。“还好吗?”我又问。
“哦,”我说,“有吧……怎么?”
“胸口?”
“好极了。我的腿就在咖啡桌下面,帮我找找。”他说。格斯支起身体,慢慢挪到沙发边缘,我把他的义肢递给他,他用慢动作安上。
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疼。”他说。
我扶他站起来,然后借一只胳膊给艾萨克,带着他绕过那些突然变得碍事起来的家具。同时我意识到,几年来,我竟然第一次成了房间里最健康的人。
奥古斯塔斯耸耸肩。他似乎突如其来地失神了片刻。“还好吗?”我问。
我开车,奥古斯塔斯坐在副驾驶座上,艾萨克坐后排。我们在一家杂货店门口停下,遵照奥古斯塔斯的指示,我下车买了一打鸡蛋,而他和艾萨克就坐在车里等我。然后,艾萨克凭记忆指路,带我们来到莫妮卡家,那是一座乏味得嚣张的两层楼房,就在犹太人社区中心旁边。莫妮卡那辆翠绿色宽轮距的九十年代款庞蒂亚克火鸟就趴在车道上。
“也许吧,但他也用不着说得那么浑蛋。他为仓鼠西西弗斯都设想了未来,我没法相信安娜的妈妈却没有份。”
“到了吗?”艾萨克感觉到我停了车,问道。
“你知道,”格斯对我说,“范·豪滕说的一切全是真的。”
“哦,到了,”奥古斯塔斯说,“你知道它看起来什么样吗,艾萨克?就像我们还蠢得怀有希望时所有的希望加在一起。”
我们浅啜一口。比在橙意餐厅尝过的星星要黯淡些,但仍然很美味。
“那她在家吗?”
“为你。”我说着跟他碰了碰杯。
格斯慢慢地回过头去看着艾萨克。“谁管她在不在家?这事儿跟她无关,只跟你有关。”格斯抓起放在膝头的鸡蛋盒,打开车门,拖着两腿下车,走到街上。他帮艾萨克打开车门,我从反光镜里看着格斯把艾萨克扶下车,他们俩肩碰肩互相倚靠着,从肩往下又逐渐分开,就像祈祷时手掌并不完全合拢的双手。
格斯和我举杯祝酒。“为你。”他说。
我摇下车窗,从车里往外看,因为随意破坏他人财产这种汪达尔[1]人作风让我紧张。他们朝那辆车走了几步,然后格斯打开鸡蛋盒,递给艾萨克一个鸡蛋。艾萨克扔了出去,没打着车,离车足足有四十英尺。
于是她在两个塑料杯子里倒了香槟给我们。
“偏左一点。”格斯说。
“不会。”我说。
“我扔得偏左了一点还是我需要往偏左一点瞄准?”
“你们满二十一岁了吗?”空乘怀疑地问。我动作明显地调整了一下鼻子里的氧气管,空乘微笑起来,然后瞟了一眼我妈妈,她睡着了。“她不会介意吗?”
“偏左一点瞄准。”艾萨克抡圆了胳膊。“再左一点。”艾萨克又抡了一次。“对了,非常好。这次用力扔。”格斯再递给他一个鸡蛋,艾萨克扔了出去,那个蛋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从车顶上飞过去,砸在房子平缓的屋顶上摔得稀烂。“正中靶心!”格斯说。
一位空中乘务员推着饮料车从我们身边走过,压低声音问:“需要饮料吗?需要饮料吗?”格斯从我旁边侧身过去举起手:“我们能要点香槟吗?”
“真的?”艾萨克兴奋地问。
“无知是福。”我说。
“没有。你扔到车那边了,差不多远了二十英尺。还是要用力扔,但要低些。另外,稍微再往右一点。”艾萨克侧身伸手从格斯捧着的蛋盒里拿了一个蛋,扔了出去,砸中了一盏尾灯。“对了!”格斯说,“中了!尾灯!”
“让我告诉你,海蓁·格蕾丝,他的专业就是扼杀梦想。你觉得火山棒极了?去跟死在庞贝城的一万具尖叫的尸体说说吧。你还在心底暗暗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魔法元素?世界上只有毫无灵魂的各种分子随机地撞来撞去。你担心如果父母死了谁来照顾你?正该好好担心才是,因为随着时间流逝,他们都会变成虫子的食物。”
艾萨克再去拿一个蛋,这次扔得太偏右;然后又一个,又太低了;然后再一个,正中后挡风玻璃。接下来,他一连三个准准地砸到了后备厢。“海蓁·格蕾丝,”格斯回头冲我嚷道,“照张照片,等以后发明了机器眼,艾萨克就能看到这一幕了。”我直起身子,人还坐在车里,但胳膊从车窗伸出去,胳膊肘搁在车顶上用手机照了一张:奥古斯塔斯嘴里叼着没点着的烟,勾起的半边嘴角上挂着令人心动的微笑,一个空了大半的粉红色鸡蛋盒顶在他头上。他的另一只手搭在艾萨克肩上,艾萨克的墨镜并没有完全朝着镜头。在他们身后,绿色火鸟的挡风玻璃和保险杠上,鸡蛋黄正缓缓往下流淌。再后面,一扇门打开了。
“听起来真是个和善的好人。”
“怎么了?”我拍完那张照片之后片刻,一个中年妇女嚷道,“这究竟是——”然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可是后来,中学的科学课上,马汀尼兹老师问,我们之中谁曾经幻想过住在云上?每个人都举了手。然后马汀尼兹老师就说,在云上面,风速是每小时一百五十英里,温度零下三十摄氏度,而且没有氧气,我们都会几秒钟就死翘翘。”
“夫人,”奥古斯塔斯对她点点头说,“您女儿的车刚被一位盲人扔了鸡蛋,这是咎由自取。请您关上门,回到屋里去,否则我们就要被迫报警了。”踌躇片刻之后,莫妮卡的妈妈关上门,消失了。艾萨克飞快地把剩下三个鸡蛋一连串扔了出去,然后格斯领着他回车上。“瞧,艾萨克,你只要——我们现在走到马路牙子了——你只要把正当合法的感觉从他们身上剥夺,只要把事情颠倒,让他们觉得在那儿旁观自己的车被扔鸡蛋才是犯罪——再走几步——他们就会迷惑、害怕、担心,他们就会回到——车门把手就在你面前——回到自己绝望得无声无息的生活里去。”说完这番话,格斯匆匆绕过车前,把自己塞进副驾驶座。车门关上了,我发动汽车,咆哮着开出几百英尺后,我发现自己正冲一条死胡同而去。我赶紧掉头,再次从莫妮卡家门口飞速驶离。
“对啊,”我说,“就像待在那些充气蹦床城堡什么的玩具里一样,只不过更棒,因为可以一直待在里面。”
后来我再没给他拍过照片。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们在云朵之上两千英尺,云朵在地面之上一万英尺,格斯说:“我以前想过,要能住在云上一定很有趣。”
[1] 为古代日耳曼人的一支,是肆意破坏和亵渎圣物的代名词。